窗外的雨如同水柱般贴着车窗倾泻, 雨刷器疯狂地来回扫荡着,即便如此,车内的能见度也并不高。
再次叮嘱了师傅“不着急, 慢点开, 安全最重要”后, 辛阮扭头看向窗外。
连绵的雨幕,倒是给人一种天幕倾塌,世界末日的错觉,环境影响人,不知不觉便将他获奖的喜悦感, 冲淡了几分。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只是拿了个新人奖,终究还是没有最佳演员的含金量高。不过以他的实力, 距离最佳男演员怕是还有十万八千里,但他也才刚刚走上演员这条路, 未来的路还很长。
不着急, 毕竟人总要一步步来,积累经验,磨炼演技……
“哥, 陈光辉老师发微博了。”
栗子激动的一嗓子, 打断了辛阮纷飞的思绪,他闻言收回视线,拿过自己的手机, 低头看了一眼。
手机屏幕中,正是制片人陈光辉刚发的微博——
【今天结识了一个很喜欢的演员,期待之后有机会可以合作。】
微博下面的配图就是他和陈光辉今天的合照, 陈光辉揽着他的肩头, 对着镜头, 眯着眼睛,笑得很是和蔼开心。
评论区里,一片欢呼和期待。
【啊啊啊啊,陈老师真的要和辛阮合作了吗!】
【谢谢陈老师的邀约,期待!】
这些都是他的粉丝。
辛阮看着评论区众人的头像一时有些恍惚,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期待了。
陈光辉也很是平易近人,认真回复了好多条粉丝的评论。
辛阮往下翻了好久,都还能看到陈光辉的回应。
【陈老师是要出新剧了吗?】
【是的】
【是千古浮沉吗?】
【是的】
【主角会是辛阮吗?】
【可以期待一下】
除此之外,他和陈光辉的合照的事情已经上了热搜,这热搜应该是陈光辉买的,他惯会为新剧或是即将要捧的新人作势,也确实捧红了不少人,出过不少的爆剧。
这条热搜伴着辛阮得到最佳新人奖的热搜一起,倒是改观了不少路人对他的观感。
【辛阮的电影看了,演技真的进步了好多。】
【可能是角色本身跟他过于契合吧,但跟纪星辰比他还是有蛮多不足的。】
【希望他好好努力,以后别再辣人眼睛了。】
经历了辛阮网暴一事,叶清安的粉丝也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在网上胡乱开腔,辛阮的粉丝也不控评,于是词条下面有很多路人客观的评价,甚至有人还发了篇小作文,一一指出了辛阮在演技上的青涩。
辛阮倒也没有生气,方而是认真地看着观众的评价。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才能进步,变得更好。
更何况大家已经对他开始有期许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吗?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也能像纪星辰一样,拿到影视界的最高奖项……
这时候,大林哥把ipad递过来,“陈老师手里的本子《千古浮沉》要有消息了。”
“这个是桃夭文学城的大热小说,古偶仙侠题材的,属于拍了必火最容易出爆款的类型,有时间了你就先看看小说,我找机会看看跟陈光辉联络一下。”
辛阮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大林哥又让他看了一下团队给的文案微博,有今天得奖的内容,也有对陈光辉的回应,见他无异议后,大林哥便帮他发布了。
……
雨还在下,车子开得很慢,司机考虑到安全问题开得很稳很慢。
后座,辛阮低着头正安静地看着大林哥传来的电子书。
身旁突然传来了栗子不确定的声音,“大林哥辛哥,你们回头看看,后面那个人是不是在追我们的车啊?”
辛阮和大林哥闻言,同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去。
隔着后车窗,确实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跑在磅礴的大雨中,然而雨势如同一道雨帘般,遮挡着男人的样貌,朦胧模糊,让人看得并不清楚。
但可以看出的是,那人确实是直直地冲着他们的车来的,好像就是在追赶他们。
大林哥皱了皱眉,语气中有着几分不耐,“不会又是私生跟车吧!”
“私生?不应该啊!”栗子睁圆了眉眼,表现得异常惊讶,随即觉察出自己反应有点大了,赶忙又道:“这么大的雨,还跑着跟车,他们不应该这么疯吧。”
“不应该?”大林哥提高了音量冷哼一声,“他们这种人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吗!”
栗子呃了一声,“问题是淋成这个样子在街上跑也太疯了吧。”
大灵的视线依旧在身后那人身上,眼中厌恶非凡,“疯?私生就是这么疯,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儿!”
不怪大林哥对私生这么多的愤怒,辛阮翻红后吸了不少粉,这其中便有一些极端的私生粉。
他们跟车,装定位装窃听器,蹲守酒店偷贴身衣物,等等等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种种行为举止简直丧心病狂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而且更无语的是,他们都已经足够小心了,订酒店的时候甚至会多定几个房间,让辛阮随机入住,大林哥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辛阮住哪儿,即便如此还是挡不住那些私生饭半夜的骚扰。
都小心成这样了,还能被私生追堵,大林哥甚至都要怀疑团队里有内鬼了!
“不行,我得好好看看这人,别惹出什么乱子,再上了社会新闻可就麻烦了!”说完,大林哥起身,伸长了脖子,整个人几乎扒在后车窗,企图好看个仔细。
这期间,辛阮一直没有说话。
他依旧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手里的电子书还亮着屏幕,而他就在寂然无声中,悄然注视着磅礴大雨中奔跑的人,精致的眉眼中渐渐被冗长繁杂的情绪占据……
“卧槽!”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趴到后车窗的大林哥突然爆了句粗口,他猛地回过头来,瞪圆了双眼,糙汉的一张脸上满是震惊。
“怎么了,怎么了?”栗子极其关注私生的问题,闻声立即将视线从雨中人身上挪开,带着几分慌张地看向大林哥。
“你看清楚那是谁了吗!”大林哥压低的声音满是不敢置信。
闻言栗子又快速地瞥了两眼,然后谨慎地摇了摇头,“外面雨太大了,看不清楚,再说了那些私生我又不认不清。”
大林哥闻言不再跟他说什么,而是扭头将视线转向自从刚才便不再说话的辛阮。
看了他这个样子,大林哥估摸着辛阮十有八九已经将人认了出来,但他还是没有只说,打量着辛阮神情的变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呢,你看清那个人了吗?”
他问话的时候辛阮依旧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手里捧着的电子书还亮着屏。
听到大林哥的话,辛阮像是刚刚回过了神,翦密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然后便收回了视线,他转过身来摁灭屏幕,没有隐瞒,波澜不兴地轻嗯了一声。
大林哥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觉得事情棘手了起来,好家伙,后面跟车这人可是比私生饭还要难处理啊。
“那我们?”大林哥试探着发言,然而停车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辛阮打断,“不用管他。”
看了眼还跟在车后疯狂奔跑,浑身湿透的某人,大林哥犹豫了一番,还是说出了口,“他是不是有事儿要对你说,要不然咱们就停一下子吧?”
辛阮并没有回应,而是低头摁亮了屏幕,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眉眼便继续看起了自己的电子书。
沉默,更多时候就是给出的答案。
见状,大林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多问。
反倒是栗子听他俩这语气,感觉出身后得人不像是私生,倒像是个认识的人,他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随即便思索起来是谁。
然而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来是谁,于是悄默声地拍了拍大林哥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问道:“哥,后边跟着的谁啊?”
大林哥看了眼他肥硕的腱子肉,眼中满是无语,“又锻炼了吧,最近四肢又发达不少啊。”
闻言栗子眼中顿时亮了几分,他得意地亮了亮自己的肱二头肌,“这不是辛哥老被私生骚扰,我锻炼锻炼,好能在关键时刻杀出重围啊!”
“那倒也是。”大林哥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
“你还没跟我说后面的人谁呢!”
“谁?冤家。”大林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之后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即他的视线又回到了辛阮的身上。
辛阮依旧在低着头看电子书。
他眉眼微垂,分明跟刚才是一样的姿势,可大林哥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周身像是染上了雾霾色,阴阴沉沉的,带着点灰色心事的味道。
这一眼看得大林哥内心很不是滋味。
他见过辛阮对黎燃痴狂的那些日子,少年向来简单纯粹的眉眼间,变成了炙热直白的喜欢,可是少年还是成了如今的模样。
大林哥又望了眼依旧跟在车后面的身影,此时心中的同情散了许多,他无声地骂了几句。
真的是,早干嘛去了,人离开了你知道珍惜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活该你跟在车子后面跑,淋不死你!
坐直身子,大林哥也不再管身后的人。
就这样,黑色的商务车依旧朝前开着,雨天加上大家的叮嘱,司机师傅开得并不快,但依旧是拉开了跟车跑的人一段距离。
很长一段时间内,车里都没有任何人说话。
最终是栗子打破了僵局。
他看了看后面,又看向辛阮,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开了口,“哥,那人好像还在后面跟着呢,这么大的雨,再让他跟着跑下去,万一再出什么事了。”
闻言,辛阮终于再次转过身去。
身后的人早已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眼,他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再没有一点记忆中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影子。
人心总归是肉长的,曾经会痛,现在也会软。
所以辛阮终究还是让司机停了车。
然而停车的初衷不是辛阮对黎燃心软了,而是一个人对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人心软了。
……
车子停了下来,辛阮并没有摇下车窗,而是隔着倒车镜,看着身后的人一点一点的靠近。
他看着黎燃仓促地跑了过来,慌乱地抹去脸上雨水,笨拙地在本就湿透了的衬衣上擦了擦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叩响了车窗。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的那一刻,车内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视线也纷纷转向了辛阮。
辛阮并没有说什么,按下窗边的解锁键后,随即落下了车窗。
黑色的车窗缓缓落下,终于露出了辛阮矜贵淡漠的眉眼。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诸多情绪在二人之间萦绕流转,往事也在他们脑海中一一略过,然而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风裹挟着其飘进车中,梢湿了辛阮的脸颊和肩头,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躲闪,而是依旧是抬头看向窗外的人。
刚才典礼上匆匆一过,他并没有看清黎燃,如今咫尺间的距离停了下来,他终于是看清了黎燃的样子。
他似乎清瘦了许多,脸上更是棱角分明,挂着抹不去的雨水,也是他人生中鲜有的狼狈时刻。
此时此刻,他也正在低头看向自己。
从前的辛阮很在意自己和黎燃之间的位置,他总以为自己站得高了,能俯视黎燃了,便能在这场情感的博弈中争得上风。
直到现在,他坐在车里,抬头看向黎燃的那一瞬间,才恍然间发现,情感原来与现实的站位没有关系,心高了,看得远了,人便永远不会落在下风。
诸如现在。
终于,黎燃动了动嘴唇,哑着嗓子嗫嗫地喊出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
“辛阮。”
带着拘谨与小心翼翼的轻喃,仿佛是要确认辛阮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咫尺间的距离,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辛阮精致的眉眼,熟悉又陌生。
然而风雨声太大,瞬间便粗鲁地席卷了他微弱的声音,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于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耳朵来不及抓取,便已几不可闻。
黎燃脸上微微一愣,然后局促地再次开口,试图喊出辛阮的名字,然而嗓子却突然成了一门哑炮,像是被人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于是众人见他只是动了动嘴,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黎燃无措地僵在了原地,他想过许多久别重逢的画面,欣喜的,惊讶的,肆意的,哪怕是怨恨的。
可他从未想到会是如今这种情况,辛阮就在他的面前,可他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笨拙愚蠢地发不出声。
最终还是辛阮眉头微皱,率先开了口。
他问:“有事吗,黎总。”
辛阮的声音一如从前,满满的少年感,只是如今语气淡淡,一声“黎总”带着黎燃未曾听过的疏离和客套,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天空中的雨势小了,风也不再那么轻狂,它们仿佛觉察出到了喜欢的人面前,开始变得拘谨小心,再无刚才的无所顾忌与肆意惘然。
终于,黎燃哑着嗓子,问出了心中模拟过无数次的开场白,“你……现在还好吗?”
辛阮眉眼依旧从容,他坦然地回答了黎燃的问题,“我现在很好。”
“耳朵……也全好了吗?”黎燃继续追问。
辛阮闻言闪过一丝恍惚,时间过得飞快,听不见的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他已然忘记了耳朵上的伤,如果不是今天黎燃问起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很好。”最终,辛阮给了一个全面笼统的答案。
闻言黎燃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又沙哑了几分,“你刚才在典礼上的话,是真心的吗?”
还是说,那些只是想我生气的气话。
黎燃没有信心问出后半句,他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辛阮,之中蕴藏着不易察觉地期许与渴望。
然而答案注定让他失望。
“全然真心。”辛阮抬眸,毫不避讳地看着黎燃的眼睛,一字一句宣布了自己的答案。
黎燃瞳孔微震,一句全然真心,像是割断了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辛阮在颁奖典礼上冷漠的话语——
“和您结婚的那段时日真的大大磨炼了我的演技。”
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磨炼演技呢?曾经的辛阮分明就是因为喜欢他爱他,才嫁给他!
那时候的辛阮,满眼的爱意藏都藏不住,又怎么可能是逢场作戏,磨炼演技!
“不要说气话……”
“没有气话。”
“为什么要这么说!”终于黎燃瞪圆了双眼,眼白处布满了暗红的血丝,他怨愤地追问着:“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之前说的爱我,都他妈是假的?”
这是黎燃平生唯一一次的粗鲁。
他冲着车内的人不甘不愿地咆哮着,发泄着自己这么久以来积攒的所有委屈与不满。
明明全世界都知道,他当初疯了一样在海滩寻找了他数月,可他却不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哪怕是让别人同他报一声平安也好啊……
风又渐渐吹了起来,它就像是一头发了怒的雄狮,将枝桠吹得疯狂乱颤,雨幕也被它吹散,雨丝飘零,顷刻间乱作一团。
然而辛阮神色依旧淡漠,他甚至未曾挪开直视黎燃的眼睛,褐色的瞳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清醒。
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漠然,“磨炼演技而已,分什么真假。”
那些荒唐的过去,是自己未曾觉醒时的固执与坚持,他只当是黄粱一梦,磨炼演技。
美好的亦或是痛苦的情感他都记得,但那些已然是过去,所有的情感都有期限,期限一过,再去分辨其中的真真假假便没有了意义。
过期的罐头便只剩下丢入垃圾的命运,没有会在意它曾经是好吃还是难吃。
但显然黎燃并非是这么想的。
他依旧执着地寻求着辛阮曾经汹涌的爱意与真心,想再有一次和辛阮靠近,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说磨炼演技?”黎燃崩坏的神经再次被这几个词刺激到,他带着满心的不甘,穷追不舍,“曾经的一切,你敢说都是磨炼演技?”
他甚至为了否定辛阮的话语,口不择言了起来,“难道当初激怒我,跟我上床也是为了磨炼演技?”
闻言,辛阮的眉眼彻底冷了下来。
下一秒,他视线下移,嘲弄地勾起唇角,开口的语气讽刺至极,“怎么不是?白嫖的东西,为什么不用?”
雨雾浮动,交谈的话语突然间成了长刺的仙人掌,生生扎进彼此跳动的脉搏里,戳的两个人都隐隐作疼。
“所以——”辛阮再次开口,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你追了这么久的车,就是想来侮辱我?”
因为当初硬要结婚的是他,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怪过黎燃,哪怕是得知自己的一意孤行害死了爷爷,他也只是后悔,后悔当初的自己不管不顾地要跟黎燃结婚。
他始终把黎燃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竭尽全力压抑着内心深处,隐约存在的不满与恨意。
但这并不是黎燃今天可以站在这里,无礼而又蛮横地质问自己的理由!
“黎燃,你问这些又想证明什么?”辛阮薄唇轻启,语气愈发地冷漠,“不甘心是我提出的离婚,你觉得丢脸?亦或是对我今天台上的话感到愤怒?”
黎燃闻言沉默了。
辛阮的话语像是一针镇定剂,狠狠地扎入肉中,冰冷的液体渗透进炙热的肌肤,瞬间让他清醒了下来。
恰逢滴答一声,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过,黎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雨滴。
过了许久,黎燃声音低哑地开了口,“抱歉,对不起。”
他从未向人说过这样道歉的话语,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总是让他高高在上,俯视别人,今时今刻他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般,学着诚挚的模样道歉,踟蹰无措地努力填补他们之间的裂痕。
殊不知巨大的裂痕与伤害,不是谁一句话便能弥补来的。
辛阮显然也是一愣,他从未在黎燃口中听过这种示弱式的话语,优渥的家境让他向来强势,所以他从未向谁低过头。
这是第一次。
一时的惊讶,让辛阮眼中的冰冷都驱散了几分,他就那样微微睁大了双眼,安静地看着黎燃。
“没有想证明什么。”黎燃再次哑着嗓子开口,他的声音弱了许多,像是街边被大雨淋湿的流浪狗,狼狈无助又踌躇无措。
“之前的种种,是我的错,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
一次又一次地误会他跟母亲告状,觉得他狡诈虚伪,面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固执己见……
他已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前的种种皆以悔过。
“我只想问问你。”黎燃开口的声音晦涩喑哑,带着说不尽的小心,和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只是想问问,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这一刻,呼啸着的风停了,枝桠乱颤的声音听不见了,雨势也渐渐放缓,轻盈地落在地上。
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认真地倾听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终于,辛阮开口。
嗓音是他固有的清脆与如今沉淀下来的沉稳,他轻声问道:“我们已经离婚了,不是吗?”
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辛阮而是反问了一个已经成为事实的问题,他们已经离婚了,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辛阮。”黎燃哑着嗓子再次喊出他的名字,漆黑的眸子中是近乎哀求的姿态,“不要说气话,好不好。”
“我们之间,一切都重新开始好不好?”黎燃依旧执着。
“不好。”辛阮几乎没有犹豫,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斩钉截铁,语气果决到黎燃怔住,他眼中的哀求还未来得及收起,绝望的荒芜便开始大簇丛生。
他就这样,看着辛阮依旧沉稳地在车中坐着,冷静认真,带着对人的礼貌,陈述着需要他认清的现实。
动了动嘴唇,黎燃明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干干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周围的环境,也变得异常的安静。
一旁的辛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天空——
雨幕终于看到了尽头,接踵而来的是泛着白光的太阳,雨后的阳光是白色的,淡淡的,既不热烈,也不刺眼,可以让人肆无忌惮地直视着,直视得久了便生出唾手可得的幻想,实际上它依旧遥不可及。
辛阮不禁又想起了初见黎燃的那个画面。
太阳暖暖地映照在黎燃的身上,他沐浴着和煦的光,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然后轻轻俯下身子,眉眼温润,开口的声音低沉又动听……
你看,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然还记得那个温暖的场面,和那一刹那自己心动的感觉,又或许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场面。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也包括曾经那份浓郁炙热的欢喜……
“雨停了。”辛阮抬头看着天空,感慨似的开了口。
温和的声音,听得黎燃一时恍惚,仿佛面前的人依旧是那个对他满眼爱意的少年。
然而下一秒,辛阮便收回了视线,他眉眼温和,诚挚而又认真地看向黎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也成过去了。”
……
一路奔波,晚点的时候,辛阮终于到达了庆功宴的酒店。
他刚一进门,一桌子的人便吵吵嚷嚷了说来,说他迟到的未免也太久了,让他先自罚三杯。
辛阮也不推辞,笑着接过众人倒好的酒,“行,那我就先自罚三杯!”
“嚯!辛老师爽快啊!”
“就喜欢跟辛老师这样的人喝酒!”
一片叫好声中,纪星辰招呼辛阮坐下来,他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怎么,今天心情这么好?”
辛阮笑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然后双手捧着杯子抿了口温水。
口腔中的酒气顿时被冲淡了许多,他精致的眉眼于是也舒展开来。
纪星辰嘴角笑容弧度清浅,双手合十倚靠在椅背上,看着辛阮小仓鼠一样的可爱模样,内心微微悸动。
过了一会儿,他俯身抽了几张纸巾,然后伸手帮辛阮擦了擦头发上的潮湿,“外面不是不下了吗,怎么头发还湿成这样?”
辛阮看了眼严丝合缝的窗帘,根本看不出窗外的场景,于是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外面不下了?”
纪星辰眉梢轻挑拿起桌上的酒杯,笑得得意,“因为我会掐指一算。”
辛阮也轻笑一声,“那你能算到我刚才遇到谁了吗?”
纪星辰的笑容微微顿在嘴角。
桌上的人见他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于是又开始嚷嚷着起哄,“还得是纪老师,咱们一群人就知道罚酒,你看看人家纪老师多温柔多体贴,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纸递水的。”
“谁说不是呢,要不然人纪老师能有对象啊!”
一群人起哄地笑着。
纪星辰也终于从辛阮身上挪开了视线,“什么有对象,可别瞎说啊,最近刚恢复单身。”
闻言,沈淮北来了兴趣,他八卦地凑了上来,“怎么着,跟你那小对象分了?之前不还嚷嚷着不是外人吗,怎么扭头就byebye了?”
纪星辰并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只是冷不丁地瞥了他一眼。
沈淮北连连摆手后退,“行行行,我不问了行了吧。”
用餐接近尾声的时候,辛阮视线在桌上打量了起来。
“要什么?”纪星辰注意到了,微微侧头问他。
“纸巾。”辛阮抬了抬头,下巴示意地指了指不远处的纸巾盒子。
纪星辰于是起身帮他拿了过来,辛阮接过来擦了擦嘴角,然后纪星辰又递了一张过来,辛阮依旧是接过,却发现纸巾里面包裹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枚银亮色的小鹿,小鹿雕刻的惟妙惟肖,尤其是一双鹿角精巧有型,漂亮非凡。
辛阮眯着眼睛思索着,有点眼熟,然后猛地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金鹿奖奖杯上可拆卸的装饰物,并非所有的奖杯都有,只有最佳男女演员两个奖才有的。
“送你的,沾沾喜气。”
身旁的纪星辰眉梢轻挑,笑得很是漂亮。
……
庆功宴结束,辛阮一出包间刚巧遇上了邵世宽。
“邵医生!”
许久未见,辛阮朝他挥了挥手,打招呼的时候隐约可见几分激动,他笑着道:“好巧啊,你也来这儿吃饭?”
邵世宽点了点头,原本行色匆匆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是啊,确实很巧。”
“巧什么?”
不等辛阮接上话,他身后的纪星辰快走几步,凑到了跟前,吊着眉梢,拉长了腔调微微笑道:“哦,是邵医生啊,那确实挺巧的。”
他自来熟的同人做着自我介绍,“邵医生好,我是纪星辰,你可能不知道我,但我可是常常听辛阮提起你啊!”
看似友好的问候中,满是炫耀的意味。
然而辛阮却是满脸的黑人问号:什么玩意儿?我什么时候跟你常常提起他了?这人这会儿怎么这么奇怪?
面对突如其来挑衅的某人,邵世宽面色未变,镜片下的眼中却是闪过一道精光,他随即轻哦了一声,反问了一句,“是吗?”
纪星辰继续保持着和善璀璨的笑容,不置可否。
邵世宽神色未变,他推了推鼻子上的镜框,满是感叹地叹了一口气,“那可真是遗憾,辛阮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纪星辰:“……”
辛阮努力保持微笑,很好,这个人也很奇怪……
然后便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要不要进去坐坐?”
诡异的安静过后,纪星辰与邵世宽同时开口。
辛阮看了眼二人,一时懵逼不知道该先回应谁。
见状,邵世宽解释道:“今晚是医院的聚餐,之前帮你做眼睛手术的齐医生也在里边,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辛阮反应了过来,“齐医生也在吗,那我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他扭头正要跟纪星辰说一声让他们先走,结果却听后者恍然大悟,“哦,你们是说齐医生啊!”
辛阮有点意外,“你也认识齐医生?”
“不认识。”纪星辰答得干干脆脆。
辛阮:“……”
“不过我眼睛最近正好不舒服,那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纪星辰笑着同辛阮说完,然后看向邵世宽,“哪个房间啊邵医生,麻烦您带路呀!”
邵世宽:“……”
这边仨人之间的氛围奇奇怪怪,另外一边的黎燃回到家后,却是自我封闭了三天。
他不吃不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把自己锁在了曾经与辛阮同床共枕的卧室里,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寻了个静谧私人的草丛,耷拉着耳朵,独自舔舐着带血的伤口,生怕被别人发现。
第一天,他在屋里翻箱倒柜,疯狂地搜寻,试图寻找辛阮留下的丝丝痕迹。
可是结果却空空如也。
属于辛阮的东西,他早已带走,而辛阮送自己的礼物却是不知所踪,黎燃努力回忆着辛阮留下的那支打火机,然后却始终未能在记忆里搜寻到相关的踪影。
他根本寻不到半分辛阮的痕迹,仿佛他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经久不醒的一场大梦。
黎燃萎靡地瘫坐在衣柜前,转身看向一室的狼藉,曾经的一切,仿佛都是他营造的虚假美梦。
黄粱一梦,终究还是成了空。
第二天,黎燃像是接受了辛阮的一切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赤着脚,颓废地瘫坐在地板上,倚靠着床边。
地板很凉,像是曾经无数个夜晚一样。
他睡觉很轻,身旁稍有响动都会醒,他不是不知道辛阮第一时间关上手机震动的紧张与慌乱,他也听到了辛阮赤着脚,小心翼翼踩在冰冷地板时发出的轻微颤音。
他都知道。
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他以为本该如此,理所应当。
可现实却是他混账。
混账的人活该收到惩罚,现在便是他的惩罚时刻。
第三天,黎燃瘫倒在地板上,打量着屋内黑白灰的装修风格。
辛阮曾经说过,屋子里的装潢太冷了,没有一点儿家的感觉。
他恍惚间想起为了给辛阮补生日,请来弟弟和爷爷一起吃饭的场景,饭桌上的辛阮鲜活明亮,像个发着柔光的小太阳。
也是那个时候,他对辛阮固有的印象,第一次有了改观。
他知道辛阮年幼时便父母双亡,跟生病的爷爷和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深知生活的窘迫,所以做什么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未曾想,他原来也有洋洋洒洒闪着亮光的少年模样。
再后来,发现了辛阮身上更多的光,不知不觉中,他改变了对辛阮的印象。
也许是在看到辛阮单薄背影时,自然而然皱起的眉头,可能是看到辛阮被凸出的石板绊住,下意识叮嘱人修路,亦或是看着辛阮恬淡安静的睡颜,不忍打扰的那一抹恻隐。
还有看到辛阮被绑匪劫持,他下意识的慌乱,与众目睽睽之下作出的二选一的决定。
其实所有的在意,都有迹可寻。
他早早便专注起了辛阮的一举一动,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在了心上,他远比自己想的要更早,喜欢上辛阮,却直到辛阮遭遇海难的那一刻才醍醐灌顶。
子弹命中的瞬间,才知晓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而事情终究还是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终究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与狂妄,彻底弄丢了辛阮……
黎燃安静地躺在阴影里,他的右手反折过来,轻轻地搭在了额头上,有冰凉的液体从手腕上缓缓滴下,打湿了纤长的睫毛,逐渐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可他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依旧盯着唯一暖黄的吊灯,浅浅呢喃的声音像是云朵一样轻盈渺茫。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子,为满地的茶盏碎片镀了一层锐利的银光……
作者有话说: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