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要做饭，这实在是挺稀奇一事儿。还上学那阵，不是在家里吃就是吃食堂，读研的时候，她们俩自己住，李端午也没让陈思参与过做饭的事情中来，帮着用微波炉热个饭菜还成，要说是真的自己来煎炒烹炸，陈思可确实是个生手。
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信心。
李端午生怕她把厨房炸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即使这样可能被那人念叨两句不信任她之类的话。但也是，纵然不排除有那种天赋技能型的选手，可即使是再有天赋，第一次下厨房的话还是有个人在旁边指导着比较好一点吧。
李端午坐不住了，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只见陈思嘴里叼着个什么，正皱着眉以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在剥着白菜叶子。李端午看见她嘴里有东西，顿时就是一个激灵。
“哎，可不能在做饭的时候抽——”
话还没说完，陈思看见李端午走进来了，她转头：“嗯？”是一根棒棒糖。
“……没事儿。”李端午有点不好意思。
“哦我知道了，以为我跟这儿抽烟呢是吧，哈哈，看看看看，”陈思把嘴里的东西抽出来，“棒——棒——糖——柠檬味儿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思用湿不拉几的手揉了一把李端午的头发：“我怎么可能跟这儿抽烟，到处烟灰，饭还能不能吃了。”
“嗯……”李端午慢慢理着自己被弄湿了的头发，“我就是……”
“你就是不放心。”陈思把还滴着水的白菜叶子放到案板上，举起刀来，“有什么不放心的啊，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啊？出去吧出去吧，一会儿烟熏雾罩的。”
陈思往外赶李端午，但是李端午见到她那个拿刀的姿势都害怕，怎么可能被她说两句就往外面走，她心惊胆战地看着陈思把那些白菜大卸八块。
陈思往锅里倒油的时候她凑上去看，陈思生怕她被热油溅到烫伤于是把她往后挤，陈思往锅里扔白菜的时候她怕陈思没见过这种阵仗于是想要把铲子夺过来，陈思把她赶到了后面。这一来二去的，本来还能记着点刚背过的菜谱，现在是全都忘干净了。
陈思扒拉着锅里的菜，眼睛镶在了锅铲上，一边惦记着白菜一边勉强转了个头冲李端午喊：“你快出去吧，快点快点，弄得我这儿乱七八糟的。”
李端午贴在她后面不愿意走，怎么能走呢，今天可是那人第一次做饭，这厨房也是花了大价钱装修的，要是被她炸了可怎么办，着火了也不行啊。
她不出声了，陈思以为她走了，结果转头一看她还在后面杵着，好悬没把陈思的铲子吓掉。李端午见她看过来，满脸讨好：“你想要拿什么？我帮你拿呀。”
陈思看了她一会儿，把铲子往旁边的盘子里一搁，把炉灶上的火给关了。
她把抽油烟机按灭。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
李端午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她一下子就慌了：“你，你干什么呀。”不做饭了吗？
陈思在水池里用香皂仔仔细细洗了手，拉着她出了厨房，走之前还不忘把厨房的灯给关掉。
陈思拉着她在饭桌上坐下，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出来放在自己面前，给李端午倒了杯凉白开。
“你……你要干什么呀……”李端午见她很正式的样子，顿时就手足无措起来，她坐下，但是马上又弹起来，像是椅子上有一大把钉子似的。陈思过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李端午不想坐，陈思摸了摸她那被自己弄湿了点的头发，安抚似的揉她的后脖子，李端午身上看不见的毛被人捋顺了，她惴惴不安地坐下来。
“没事儿，一会儿再做饭，咱们先聊聊，也省得我们端午小姐不放心，老是跑过来看。”陈思啪的把啤酒拉罐打开，她灌了一口，啤酒有点凉，她的脸表情狰狞地扭曲了一下。可能是她的表情实在丑陋，李端午被她逗得笑了两声，陈思就也跟着笑了两声。
“我今天啊，下了课，去医院找你，结果你没在，你都不知道，我一看那张床上躺着个老太太的时候，我简直跟被人泼了盆凉水似的，我就差揪着那老太太脖领子问她你去哪儿了。我满脑子都是你是不是跑丢了，是不是乱闹被人抓走了，是不是你自己跑丢了……这家伙给我慌的，我这辈子都没那么紧张过。后来我给你打电话，拨错好几次，然后我咬了咬这个不听话的手这才算是好了点，我给你打电话，你接了，哦，原来是回家了，这我心里才算是踏实了。
挂了电话，我这才看见那老太太正跟我横眉冷对呢，看着我就跟看着个黑社会似的，我跟她笑笑，说了声抱歉，人家哼了一声直接就把头转过去了，理都不理我。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腿好像给僵住了，有点动不了的那意思，我心想这可能是站得不对，给踩到麻筋儿上了，我就在那儿恢复了恢复，恢复的时候我也不能白杵着啊，我就盯着那老太太的后脑勺，我越看啊，我觉得越眼熟，越看啊，就觉得越像你，我就跟那儿想，要是你老了之后，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子呢？齐肩的短头发，虽然你现在头发挺长，但是保不齐以后觉得麻烦就给剪了，然后跟那老太太似的，可能你也追求时髦，你也烫个卷儿，但是我估计你不能跟她那似的烫个小卷，那卷太小了，不好看。那时候你头发可能是灰白色的，但也可能还是黑的，毕竟你爱吃黑芝麻。你还跟现在似的，臭美，可能穿个薄大衣就出去跳广场舞了，天一冷，可能就闹了个什么感冒发烧的，然后我给你送医院来了。没床位，你也跟走廊躺着，躺得好好的，然后就被一个不懂事儿的女的给吵醒了，她也来找人，没找见也不走，就跟你旁边大喊大叫，弄得你烦得没法儿。最后那人打完电话了，才反应过来不应该，给你道了个歉，但是你也不愿意搭理她，你想现在的小年轻都什么素质啊……
“然后我就想啊想，想着想着，我腿就能动了，然后我就走了。到楼下一看，有个糖葫芦的大爷，周围围了一圈儿穿着病号服没穿病号服的小孩儿，我也挤进去买了根儿，心想我也得回家哄哄我们小孩儿。然后我开车，过马路，走立交桥，在红灯前面停下，然后起步慢了被后面的车按喇叭，进地库，熄火，这算是终于到家了。然后我就看着那个方向盘我就想啊，这是我换的第二辆车了，这还是我跟你一起买的情侣车，这一晃我都快三十五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人家古人说，三十而立，我这感觉也没立起来，我一直感觉我还小呢，还上学呢，感觉一直都是跟刚认识你的那几年差不多。但是现在都没人叫我姐了，电梯里碰见孩子都叫阿姨了，之前我刚理发那会儿还有个傻孩子叫我叔叔的，可给我逗够呛。
“就感觉，就突然感觉，怎么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啊，算算日子，我跟你都认识了半辈子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个老太太那样儿，老么咔嚓眼的，满脸皱纹，脑袋上跟顶了个猫似的乱七八糟，成天生病，吃一把一把的药……”
李端午本来正在哭，结果听到这儿笑了，她踹了陈思一脚。
“你可是盼我点儿好吧。”
陈思一点没躲，也嘻嘻笑：“本来就是！你看你现在就老生病……还是等春天了跟我一起去健身吧，你减肥也得运动着减肥，要不饥一顿饱一顿的对身体是一点都不好。哦，说到哪儿了，啊‘总有一天会变老’，可不吗，总有一天会变老的。其实想想还是挺恐怖的，咱俩人，没个孩子，以后等咱朋友都生了孩子，那他们重心自然会到孩子身上，到时候你周末也约不到人了，不过也没事儿，我还有学生呢，总有学生愿意过来看看咱俩的吧，然后等过几年退休了，再找个好点的保姆给咱俩做饭收拾东西，实在不行就请个看护，反正没个四脚吞金兽的，咱俩实现财务自由还是问题不大……说远了。总之在我幻想出来的一百种变老方式里，总是有你，不论你是个疯子，是个胖子，还是个别的什么玩意儿，总有你。打我决定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这么想，这我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然后我就想啊，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儿呢。怎么就，成天吵架，谁也不回家，出去玩儿，泡吧，干比年轻那会儿还荒唐的事儿，甚至还疯了一个……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陈思灌了一口啤酒，咽下了翻上来的那股气，“仔细想想，是很久都没聊天了，就跟现在这样似的，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家好像就是为了吃饭睡觉，然后就是把自己往屋里一关，成天都不知道在闷着干什么东西。好久没聊天，甚至连做爱都是应付。我想了半天怎么回事儿，想到最后腿又麻了也只能想到是从开始还债还贷款的时候开始的。”
还债还贷款。那时候她们俩刚买房子，陈思刚入职高校，李端午也正在做生意，俩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对即将到来的三十岁充满了盼望——终于成了个独立的大人了。然后憧憬了没两天，紧接着就是李端午生意失败，破产，还欠了债。陈思每个月要还房贷还要还李端午的帐，压力一下子就涌上来了。那段时间陈思成天掉头发，她每天看见满地的头发都气得不行，又难打扫还扰人心神，一怒之下她给自己剃了个毛寸，李端午每天出去撒简历，找各种能找到的工作来做为过渡。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开始减少聊天的。
“说得少了，自然就对心里的世界了解少了，隔阂就有了。说真的，你真的藏得够好的，我真是一点都没发现，当然，主要也是我对你的关注少了，我认错，这一点我真的错了。但幸好发现得还不晚。
“生活不就是个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吗，解决掉一个再解决一个，这么走着走着，一辈子不就过完了么。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有什么问题，咱们就都说出来，一点一点解决，这就行了。”
“你同意吗？”
“我……我，”李端午泣不成声，“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