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头的目光,从天空上,转移到前方道路。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记忆里,他出门的时候,也不曾好好地看过外面的世界。现在才发现,这种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的滋味,我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他侧头,看着云砾,淡淡一笑。

  “小砾,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太傻?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我,还没有走出来。哪怕有时候要用其他化身,偷偷看外面的世界如何,都还是闯不过心里那一关,不愿意真正出门。”

  他拉着云砾的手,走在路上。

  云砾只看到景色不住后退。

  而段老头满怀感慨的声音,则清晰地传到云砾耳边。

  “我总想着,我拥有足够强悍的实力了,我守在这里,我不要动,我就能守住昔日那些回忆,守住那个也算给了我感情的老人。我特意用和他差不多的形象,特意模仿着其他人记忆里、以前的他。可是啊的……一切,都早已变了。我想要留下的,其实也早已留不住。”

  所以到了这时候,他变得必须出门。

  他只有走出去,与表世界的其他人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危机,才可能留下那些,他无比渴望留住的美好回忆。

  有段老头带着,须弥街道几乎是转瞬就到。

  段老头只带着云砾往街道口一站,完全不需要做别的事,就有人主动将两人迎了进去。

  那人重点要迎的其实还是段老头。

  一如常年待在游灯巷里的小皮、想出来都只敢让脑袋出来,甚至这样都能让怪谈城里的管理部门重视,段老头要离开了他的租车店,那可算大事了。段老头再出了断魂街,那就是大事中的大事。

  也就云砾一直跟在段老头身边,段老头看起来情绪稳定,段老头还往力量最强的中心城区去,这才让负责监测怪谈城各地能量波动的人紧张,但也没紧张到必须采取什么紧急措施。

  进入须弥街道后,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

  也有人带着云砾和段老头来到阎祚阎佑家里。

  这家,是一很漂亮的小院子,全是木质结构的。

  最中央的是比周围明显高出一些,有栏杆拦着,需要从左右两侧走楼梯上去的木屋,外面则是很漂亮的小院子,种有简单的爬藤花草,也有菜,看那些菜生长情况还不错,但云砾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古怪。

  花、还有葡萄之类的东西种得比较靠近院子边缘,需要走上一段路才好走过去。

  但菜地,就在进入小院子后的小路两侧,也是一下木屋的楼梯就能到的地方。

  云砾一直走过了菜地,都走上进入小木屋的楼梯前了,他再无意识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他才猛地意识到,那些菜的生长,有一点奇怪。

  正常来说,诚然,怪谈城很多时候季节变化不算明显,至于各种收成,更和季节的关系不大。

  像云砾餐厅里的后山菜园,也像胡牛壮他们村子里,就基本一年四季都可以种出各种需要的食物,顶多不是这一季节生长的食物,种植所需的时间比应季长一点,但也不会长太多。

  毕竟有蔡婆婆这样尽心尽力地为农耕用地努力的顶级大佬,只要是耕作用地都可以得到极大加成。

  但季节,也确实会有影响。

  而须弥街道这样的地方,尤其是阎祚、阎佑的家里,真要种菜,还是这样小范围的、明显只为供应一家人而开辟出来的小菜地,应该不会特意得到蔡婆婆的加成。那么,现在这季节,地里的青菜,就不该长得这样焉巴,叶子都带着憔悴。

  哪怕真因为关系好,蔡婆婆也给地里加成了,这些菜的生长状况同样说不过去。

  加成之后,这地里的菜应该长势喜人,生长速度该比现在这样的快一些。

  总的来说,就是菜很怪。

  但这种事,只能算阎祚和阎佑的私事。

  云砾意识到矛盾点后,快速收回目光,跟着段老头进了门。

  阎祚不在家,只有阎佑在,而且云砾和段老头来之前,阎佑似乎正忙着什么,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到院门外,而只留在屋内,早早开了木屋的门。

  阎佑也没等在门边,而是端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

  他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一直低头,专心地盯着自己合拢的手看。被他的手指遮挡着,云砾看不出那里面究竟有啥。

  云砾和段老头都进门一会了,阎佑才终于睁开眼,抬起头。

  他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

  “来了?”

  连他发出的声音,都比平日里有气无力。

  云砾只觉自己的心又紧了一紧。

  段老头则看着阎佑依旧紧握着的手。

  他更在乎阎佑手里的东西。

  阎佑也及时地摊开手,让段老头可以清晰地看到。

  他朝着云砾两人扬了扬手,让两人看到他掌心火红的晶石。

  “我和阿祚对火的抗性高。如果那东西真的脱困了,当年困住他的那些火焰,也有可能会释放出来。提前准备一些火焰抗性结晶,会有助于我们对抗火焰。趁现在,还不是大战正是开场的时候,多准备一些,到时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阎佑一边说一边起身。

  “隔绝网络信号的房间是吧?跟我来。”

  毫无疑问,这些事,都是段老头带云砾来这里的路上,就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和阎佑他们沟通过的。

  所以哪怕阎佑在忙,都能及时开门,也不必段老头现在说,就知晓其来意。

  阎佑将两人一直带到一间地下室里。

  阎佑站在地下室的入口,摁亮了入口处的灯的开关。

  地下显得很远的地方,才幽幽地亮起了一点暗黄。

  那光很微弱,连走进地下室的楼梯不能做到完全照亮。

  光线固然稳,可在这种稳固中,地下室两壁,还有那些楼梯中,在光线的映照下,呈现出带着些潮湿的土褐色。颜色很深,看着有坚实厚重感,但那扑鼻而来的霉味很容易让人产生某些不好的联想。

  里面的空气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地流通过了,闻起来令人难受。

  每靠近一点,那种味道就浓郁一些。

  云砾之前看到的灯,真的只是入口前的。

  灯的后面,还有一道青铜重门。

  阎佑将手掌贴在门锁上。

  那应该是要插钥匙才能开启的门,竟然在他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去之后,再稍微等一会儿,就自动开启了。

  阎佑掌心再使劲,将门推开。

  门开的时候,从门内传出来的味道则要显得干燥得多。

  灯光照进了门内的空间,让云砾看到门内还有飘起的尘埃。

  那些尘埃也随着空气流动,往云砾鼻子里钻,云砾还得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才没直接打出一个打喷嚏。

  等进去后,阎佑再关上门。

  地下室里也有灯,同样是那样昏暗的亮光。

  暗得让云砾差点都确定不了,没有亮光照到的地方,究竟是单纯的黑暗,还是地下室的尽头。

  不过这里确实没有网络。

  云砾携带的通讯器已经提示断网了。

  云砾再将移动硬盘拿出来。

  这地下室里的电脑多,既有和乌成那房间里差不多的古旧款式,也有相对来说要新一些的。

  阎佑直接开了两台电脑。

  云砾将旧的移动硬盘给了阎佑,自己则看新的。

  这次,他先看有着世界编号那个文件夹。

  第一张图,是一个站在高楼天台上的妇人。

  城市四周都是残破的痕迹。

  妇人站的位置高,而且图片以妇人为绝对主角,所以妇人的模样最清晰。

  她的眼睛形状,与萧叙的眼睛形状完全一样。

  在高楼之下,倒下的钢筋水泥等形成的不平路面上,还有一些小点般的人行走着。

  他们距离镜头远,才显得这样小。

  云砾现在的视力好,就算没有将图片特意放大,都能看到那些人脸上麻木、苍白的神情。

  第二张图,妇人轻抚着腹部。

  在她大腿还有某些血迹。

  她静静看着天空。

  这时候,四周的空气已经出现扭曲的迹象。

  云砾见过白鱼河现身时的场景。哪怕在外面游走的并不算白鱼河的本体,但白鱼河引动污染力量时,都会在周围形成异象。空中总会有一道道类似黑气的东西,拼命地往白鱼河里钻,然后壮大着白鱼河的力量。白鱼河想要用污染侵蚀其他人时,同样是将污染释放出去,让其他人被这些黑气污染。

  现在,这城市中残留的污染,就在拼命地往妇人身体涌去。

  这种异象,已经让城市里的其他人都发现了。

  云砾还在空中看到了正往这边飞来的飞机。看飞机的机头方向,应该是飞往这边的。

  还有人,已经冲到了天台门边,维持着奔跑的姿势,要去靠近妇人。

  可妇人完全没有发现。

  她只是哀伤又绝望地看着天空,然后用手轻轻按着自己腹部。

  第三张图。

  黑气越来越浓。

  冲到天台上,想要对妇人做什么的人,都被这些席卷过来的黑气掀翻在地。

  黑气不断汇聚到妇人体内,然后将妇人的眼睛,都变成了诡异的黑气漩涡。

  天上的飞机越来越多了,还都是战机,随时可以发射足以毁灭整座城市的武器那种。

  可云砾很清楚,面对这样的污染,所谓的武器,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

  云砾一张张地看下去。

  妇人什么都没做。

  她只站在那里。

  但被她吸引过来的污染,在往她体内汇聚的过程中,已经对外界造成极大影响。

  城市里苟活下来的人并不多,这些人也陆续到底、死亡。

  也有黑气从这些人身上飘散,和其他污染一并,没入妇人体内。

  妇人大腿上的血迹逐渐干涸。

  她之前只是微微凸起的小腹,则在逐渐变得更明显。

  天上徘徊的飞机越来越多,却也没有谁敢真正动手。

  也有可能,是他们觉得,如果任由妇人将这些污染都吸收干净,最后再解决,或许还能一次性将他们可能需要去面对的其他危机,都一并处理好。

  云砾翻下去,就看着妇人的肚子越来越大,比十月怀胎的孕妇的肚子看起来都要恐怖了。

  终于,云砾看到一张图上,妇人那大得将衣服都撑开了裂缝的圆滚滚肚子上,有一个微微凸起,像是婴儿的小拳头,捶在了母亲的肚皮上。

  之前一直都在抬头看天,哪怕飞机飞来飞去都无法改变自己表情的妇人,则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了。

  她第一次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凸起。

  下一张图,妇人已经彻底被污染黑气漩涡占据的眼睛中,稍微出现了一点眼白。

  她按在腹部的手的位置,也第一次发生变化。

  接下来,妇人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清明。

  虽然她瞳孔深处依旧有着怪诞的黑气漩涡,但这漩涡仅仅出现在她眼黑深处,而不像最初那般,彻底占据了她的眼睛。

  她现在重新露出眼黑眼白了。

  只要没有谁盯着她的眼睛看,大概也不会发现她的问题。

  她开始跟着飞机上下来的人,离开了这座城市。

  云砾还看到她在怀胎几年、期间去过很多被污染摧毁的城市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他手腕上的纸手环写着“萧叙”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