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推开殷飞雪, 收起香炉。
殷飞雪暴涨的身躯也恢复成正常大小,他探探头:“饮冰兄,你在生气?”
薛错面无表情:“没有。”
他负手而立, 崖下尸骸遍地,因那白纱人突然离去, 群鬼无首, 又躺回泥土之中。
殷飞雪抱着胳膊,黑刀立在身侧:“这里的风水气脉已经被彻底改变, 救不了了,而万鬼埋尸之地, 不知道日后又会诞生多少邪祟。”
“救不了了?”
听到这反问, 殷飞雪含笑说:“是啊,就是救不了了, 一块烂地, 死的也都是些凡民, 往生天司可不是他们能请得起的。而如今这乱世, 人人自顾不暇, 哪里有傻子肯花功夫救他们呢?”
薛错不语。
殷飞雪说:“不过, 若要把它们杀干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错望向殷飞雪, 殷飞雪爽朗一笑:“我的天都城就在此地, 别人可以不管, 我却不能不管。”
走香火神道的人,大多数是被引诱, 误入歧途, 或是心有邪念, 欲望作祟, 所以害人害己。
那么,薛饮冰是哪一种?
殷飞雪光明正大的打量他,薛错很平静,平静之下又有看不清的思绪。
殷飞雪走近他,提醒道:“你的力量有损,不适合追击那妖人。”
薛错眼眸微黯,又不自在的皱眉,拉开和白老虎的距离:“你又想做什么?”
他的神力有损,力量是不够,殷飞雪如果这时候要抓他,十分的简单。
他抬起手臂欲使用符箓,但殷飞雪速度更快,一把抓住薛错的两只手,把他摁在树上。
“我若成心害你,饮冰兄,你躲不掉。”
殷飞雪笑着,微微呲牙,不是威胁,简单直白陈述事实,他姿态悠闲:“但本大王光明磊落,从来不做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
薛错反击得更快,他是符修没错,但谁说符修不修体术。
殷飞雪显然更加错愕,随即战意大发,和薛错在悬崖上大打出手。
纯粹的体术,不带道法,也不用兵刃。
薛错的身法极快,力道不如殷飞雪,但胜在灵巧,殷飞雪打得极其高兴:“来,我在人间学的醉翁拳,特来请教!”
薛错双手如刀,却是妖族身法,他唇边还有血迹,随意抹了:“好。”
殷飞雪滑步上前,身影晃晃悠悠,却招式新颖,防不胜防,薛错的身法凌厉,灵巧,步伐有些奇奇怪怪,但总能刚好躲过攻击。
殷飞雪伸出爪子跟着比了比,像把剪刀:“这是什么拳?”
薛错:“虾兵蟹将拳。”
娘娘的大泽里,最多的就是鱼虾蟹等水货,薛错天长日久的接触下来,难免另辟蹊径……
他脸上微红,却不明显,心中嘀咕:这名字不好听,能打得赢就行。
好在殷飞雪也并未取笑,反而边打边学,不一会儿学了个七八成。
薛错浑然不怕,招式越变越多,最后取巧,将老虎绊倒在地。
殷飞雪大为震撼,甚至没有反应滚开。
薛错蹲在地上,好整以暇,殷飞雪爬起来,盘腿而坐,十分郁闷,却不得不佩服:“身法上是我输你一层,但我已经记住了,下次一定胜过你!”
如果薛错要和他光明正大打一场,输赢未必,但从身法上看,他的确不及。
薛错不答,反而问:“你可还记得,若你输了,便送我一幅画。”
殷飞雪道:“这有什么难的,可本王不通书画,恐怕只能献丑了,不如你到我天都城,好画好书,随你捡。”
薛错从芥子空间里取出纸笔,轻轻铺开,手中的雀翎沾了沾金水。
随后,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殷飞雪,微微一笑:“不,此画非大王不能作。”
……
……
……
断头山的万具尸首不知收集了多久,不知灭了几个银柳村这样的村落。
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尸坑,却被煞气困住,不得解脱。
苦也,累也。
无数具破烂的尸骨,缓慢的往上爬,可是无论如何,也爬不出去。
痛苦,怨恨成为了滋养万鬼之域的养料。
崖上忽然飘下一朵金色莲花,莲花很小,晃晃悠悠,落在一只腐烂的手上。
那手骨瘦如柴,小小的,还是个孩子。
他愣愣的,睁着黑洞洞的骷髅眼,脸上的痛苦挣扎都化成了迷茫。
他白骨轻触,碰到莲花,眼中迸发出金色的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爹娘还在找他,可他已经死了。
小鬼哇哇大哭,眼泪化作水汽,身躯加速腐烂,最后变成金色的小小光点,飞入莲花之中。
天空不知何时响起了隆隆的水声,薛错再次点燃了香炉,手中的雀翎华彩万分。
他面前铺着一张白纸,那纸是一张巨大的符箓,而薛错刚刚完成符头符尾。
他微笑着转身,身后蹲着一只小山一般威风凛凛,王者风范,但脸色奇差无比,咬牙切齿的白毛大老虎。
薛错看起来淡定非常,道:“此画名为【梅事符】,非大王不能画。”
白老虎抽了抽嘴角,不耐烦的起身。
薛错道:“真身太大,大王还是化小些。”
殷飞雪瞪大眼睛,呲牙咧嘴,薛错伸伸手,微笑:“大王,请。”
堂堂天都城主,一代大王,岂可言而无信,惹人笑话?
殷飞雪晃晃脑袋将身形变小了一圈。
薛错摇头:“不够。”
殷飞雪再变。
薛错:“不够。”
再变。
薛错:“还是不够。”
殷飞雪抬起爪子,嚎了一声,便听那青年笑了笑,声音好听的他的毛发从耳朵到尾巴都炸开。
这小子绝对随了个不正经的神,是个音修!还好大王我本领高强,不然就着了道了!
忽然身体一空,被揽住软绵绵的肚皮抱起来,薛错心情很好,将猫儿大小的老虎,放到符纸上。
然后握住老虎的肉垫,哦,粉色的,沾沾金水。
殷飞雪嗷呜一声,猛虎摇头,跳上符纸,金色双瞳瞪了眼薛错,眯了眯:“不就是画画,看本大王的!”
符纸迎风而长,化作一卷金色长画,飞往半空。
白虎在符纸内狂奔,猜出无数足迹,仿佛一朵朵金色的梅花。
白虎的凶性正克制邪祟,薛错又化用符箓,巧做改动,那【梅事符】左书[大吉大利]右写[见者开怀],将引渡往生的香火之力,传了出去。
看着那小老虎拼命踩梅花,跑来跑去画画的样子,薛错勾勾嘴角。
笑完,祭起请神符。
薛错心中有三分忐忑。
这里并非大泽神女的庇佑之地,与娘娘远隔千山,此地惨死之人并非娘娘信徒,娘娘冒险救了,或许有一分好处,但若不救,不渡,于娘娘毫无损失。
青烟笔直上升。
薛错并指微曲,祭出请神符,腰间的符银腰带微微闪动。
符纸不作回应。
再请。
再败。
再请。
符纸呼啦一声飞起,薛错隐约见到一条宽广无比的大泽,泽水那头,金池连成一片,一个缥缈的身影摘下一朵莲花,曲指微弹。
薛错抬眸。
天空破开一丝缝隙,云彩被染成金色。
原本痛苦挣扎的亡灵,终于得到了救赎,他们神色恍惚地变成了金色的轻盈光点,向着四方八方飞去。
黑色的阴煞仿佛见了天敌,不敢阻拦,只能放任那些金点离去。
薛错蓝衫猎猎,墨发纷飞,真心实意的夸奖:“娘娘盛德慈爱。”
那声音仿佛自九天垂下,无忧无虑,无恨无怨的声音,今日却带有一丝薄怒:[往生天司,不当人子]
薛错呆滞:娘娘刚才是骂人了吗……
薛错不敢说,不敢动,乖巧安静。
[适才非我不许,神道陨落,难以回应]
薛错道:“娘娘最是仁慈!”
头顶似乎被拍了拍,无情无欲的香火神灵的身影淡去,薛错抬头,却见万尸坑中,尸体腐烂了大多半,但仍然有一半的尸体,死活不愿被度化。
[不甘心,我要复仇!]
[我不走!不走!]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怨气缠身,怒火滔天,这些尸身身前被活活虐杀,日后连往生都不愿意,只要手刃仇人。
娘娘应该是能度化他们,但为何没有度化……薛错脸色一冷,这份因果,当然是要他的香火同道来偿!
殷飞雪踩到符纸燃尽,从天上飞下来,四只虎爪泛金,金点四散,怎一个美轮美奂。
他恢复人形,朗笑:“虽然我不齿香火神道,但饮冰,你的手段例外!”
薛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盖住双眸:“把衣裳穿上!”
殷飞雪:“……”
……
……
……
薄金玲从鬼门中飞奔而出,跌倒在地。
这里在深山的山腹之中,是曾经那条金龙的龙穴,被他骗得之后当了临时住所,十分隐蔽。
身后罡风阵阵,金龙紧随其后,砸在地面,激起一阵烟尘。
薄金玲掀起薄纱,奔到金龙身侧,紧张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金龙低低呻/吟,闭目不看他。
薄金玲犹豫片刻,金龙忽然睁开眼睛,神情痛苦的满地打滚,浑身煞气翻涌,撕裂体肤,通断肝肠。
薄金玲脸色大变,连滚带爬的爬到一座神像前,颤颤巍巍的上香:“师父,是弟子无能,金龙护法并无大错,请师父息怒。”
那座神像身躯形如恶鬼,四臂各持一件武器,但头颅极美,纯洁慈爱,仿佛九天神女。
青烟笔直上升,薄金玲看到漆黑一片的迷雾,迷雾中两侧火山喷发,岩浆滚滚。
一座冰冷的青铜大殿矗立在岩浆中,宫殿内的王座上,有一具仰头瞪天,身躯巨大的尸体,祂仿佛被一剑刺死在神座,胸口插着一把寒光四溢的古剑。
[今日对付你的人大有来头,日后你若见了,尽量不要与他冲突,等本座积蓄力量,恢复真身,再斩杀此僚]
薄金玲连忙道:“可是断头山是我等经营多时,只等怨气大成,引来天火,就可养成罗刹鬼,若这时候放弃,恐怕……”
[哼!人间生灵无数,如今天下大乱,何愁找不到血肉?]
薄金玲呐呐,看了眼金龙:“可是他已经怨气缠身,再造杀业,恐怕会彻底沦为恶魂,不受控制。”
[无妨,我再赐你骨钉三十二枚,你从龙首一一钉下,定然无碍]
薄金玲不语,那神像一震,道:[你莫非不忍?徒儿,你可是亲手剖出他的龙肝龙髓,献祭于我,如今,你成仙望道的决心不见了?]
薄金玲咬牙:“当然不是。”
[那就好,骨钉已经赐下,去吧]
香烛燃尽,薄金玲掀开白纱,缓缓褪去,少年纤细优美的身段如同白藕一般,身姿窈窕,骨肉匀称,美的雌雄莫辨。
白玉一样的肌肤上,缠着红线金铃,他走到金龙身边,温柔的吻吻他的额头,将黑色的骨钉打了进去。
金龙抽搐不止,薄金玲安慰他:“阿沐别怕,很快的。”
三十二枚骨钉打进龙神,薄金玲手指起势,金龙睁开双眸,化作赤/裸人身。
因为常年居住在山腹,他身躯白腻健壮,修长俊挺,薄金玲晃了晃手上的铃铛,金龙抬头,露出他邪魅俊美的脸。
他的脸上黑线遍布,双目无神,很快恢复了神智,那双原本是金色,现在却赤红一片的眼睛,仿佛要流血一样,看着薄金玲。
薄金玲蹦跳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阿沐你醒了,跟我来。”
他抓着金龙走到山腹深处,这里到处都是石柱,石柱上捆着吊着的人。
薄金玲道:“阿沐,去,替我剖几个人肝,神主要享用。”
金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薄金玲只好晃了晃铃铛,金龙一步步上前,走到一个老妪面前。
老妪在黑漆漆的洞里,什么也看不到,但她明显能听到那古怪的铃声。
她惨叫不已,哭着求饶,谁都喊了一遍,最后嘴巴里喊:“小金龙神,救苦救难的小金龙神!”
那个神名简陋至极,但对生活在这里的山民来说,比什么都有用。
她记得自己还是少女时,上山砍柴,不慎从悬崖跌落,她抓着一株细瘦的枯树,怕的大哭,喊了爹娘,最后喊,小金龙神救命!
她喊那座供奉在山腰小庙,用红布盖着的泥巴神像。
无人应声,她从悬崖掉下去,以为必死无疑,却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痛。
有声音说:[别睁眼]
少女丝毫不敢动,只感觉周身湿气很重,还有狂风怒吼。
她骑在什么东西上,摸到了冰冰凉凉的鳞片,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轻轻一抛,滚落山脚。
少女睁开眼,已经到了下山的小路上,她那时候胆子很大,连忙朝四周看。
远远地山路那头。
有一道修长清俊的身影,额头长着犄角,他似乎回头看了眼,折花而去。
少女的心扑通扑通,她一直记得,从那以后,每逢小金龙诞辰,她都会做上最好最精美的糕饼,到庙里祭祀。
祭祀的人很多,她的糕饼做成了长着犄角的小人形象,独具一致。
少女满怀感激,第二天她起的很早,去给神像除尘,那些糕饼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地,只有她的小人糕饼不见了,在原来的位置上放了一朵花。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她仍然虔诚的信仰着小金龙神,每逢诞辰,都会做那种糕饼。
可是有一天,突然一切都变了,金龙真的出现在山民眼前,却是在他们眼前坠亡。
最后所有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被抓起来,关到了这里。
她很害怕,很恐惧,拼命的哀求挣扎。
站在他面前的人,头上长着金色的犄角,双目赤红,他的眼睛痛苦不堪,但是手却毫不留情的撕碎老妪的肚腹,扯出心肝。
温热的血溅在金龙脸颊,缓缓流下,仿佛血泪。
他面无表情的杀了一个,两个,取得那些人/肝,交给薄金玲。
薄金玲擦去他脸上的血,去祭祀神灵,随后很快羞怯的走回来,抱着金龙的身躯,坐在他的腿上。
“阿沐好乖,我知道你辛苦了。”
他亲了亲金龙的手:“等到神主复活,你也会登临仙位,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薄金玲勾起脚掌,分外撩人,铃铛操控金龙触碰他的身体。
他解下青铜面具,露出姣好美丽的脸庞,身上的红线金铃轻轻颤抖:“别伤心,你有奖励。”
“准许你,拥有我。”
【作者有话说】
金铃声响,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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