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竹里馆。

  沈闲坐在雅座上,金石丝竹,隔着扇木雕花屏风, 声声悦耳。他看着旁边游廊走过去的人, 如同走马灯上般来来往往。

  须臾,掌柜的走过来, 将张笺递给他说道:“沈公子, 您定的东西会在半月后送您府上。”

  “有劳了。”沈闲起身。

  竹里馆外, 侍从倚在车上打盹, 见阁主出来了, 忙躬身说道:“二阁主,请上车。”

  “去东市的饽饽铺子。”沈闲吩咐道。

  侍从忙不迭的应声,沈闲撩开帘子,人刚踏上去,腕骨陡然一凉,他瞬间失声。

  不等他再动作, 那只手扣住了他的腕骨, 灵力透入血脉, 霎时间调动了沈闲自身的灵气腾转急躁, 险些逼.出口血。

  侍从看见沈闲步伐微滞, 扭头问道:“二阁主怎么了?”

  沈闲无法出声,扣着他的那只手忽然稍稍一松, 噤声登时解除,体内灵气回转。

  他另一只手扶着木阑,神情照常的说道:“无碍。”随后全身没入了车厢里的黑暗中。

  两边帘子全被放下, 沈闲坐在车厢里, 他的面前正对着晏顷迟, 晏顷迟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四目相对。

  “很乖。”晏顷迟不过是挪动一指,沈闲登时觉得全身气劲全被压住,半身瘫.软无劲。

  “你跟着我有一会儿了吧。”沈闲镇静自若的说道,“想来晏长老是寻我有事要商量。”

  “和二阁主这样的人谈话,总是轻松不少。”晏顷迟弹指在这里加了层结界,不让两个人的声音透出去。

  “我与三长老之间的谈话,何时需要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了,”沈闲面不改色的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晏顷迟没答话,他听着外面的街市喧闹,风自车厢两侧刮过去,吹起了帘子。

  沈闲袖中蛊虫爬出,他默不作声的催动着蛊虫,眼见蛊虫要爬上晏顷迟的手背,晏顷迟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沈闲肌肤登时隐约陷下去一片,腕骨险些被捏碎。

  “不要动。”晏顷迟在马车的颠簸里,没有情绪的说道,“我知道你以身养蛊,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现在就会杀了你。”

  沈闲目光一瞥,那只蛊虫已然在威压下化作了齑粉,腕骨被握住的地方在发烫,似是能融烫掉皮肉,识海波涛掀起,激起了体内灵气的肆意流窜。

  “你在南疆的时候就想杀了我,现在是打算故技重施吗?”沈闲被这股气劲压得齿间已经咬出了血沫。

  “是又如何。”晏顷迟说道。

  “你怎么能知晓萧衍他……”沈闲话未说完,旋即反应过来,“看来是你让人故意放风给我,倒是让我意外,这都能让你料算到。”

  晏顷迟莞尔:“我比你要了解他。”

  “如果我今日没有出门的打算呢,三长老准备要怎么做?”沈闲冷笑,“就在京墨阁杀了我?”

  晏顷迟平静答道:“我没你那么蠢。”

  沈闲微挑眉,意味不明的哂笑:“三长老好像也没聪明到哪里去,你以为我死在外面,萧衍就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吗?”

  “他不会。”晏顷迟无端笑了,沈闲看不懂他笑里的意思。

  ——*****——

  冬至,天暗的早。

  槐安堂今日有义诊,里面坐了一排医修,屏风相隔,连副舵主也在其中,堂外,悬着一个个名匾,是所有义诊医修的名字。

  堂内,早早点上了灯,豆大的烛火在风里摇摆不定,谢唯伏案写药方时,总觉得有些冷,他吩咐旁边弟子烧盆炭来。

  弟子应声而退。

  不多时,堂里有脚步声渐近,谢唯没抬眼,便听外面正在清扫的弟子忙说道:“不好意思,今日义诊结酉时就结束了,您下回再来罢。”

  “老朽是来寻谢舵主有要事相谈的,并非看诊。”苍老浑厚的声音一出,谢唯登时抬首,瞧见了立在堂外的墨辞先。

  “墨阁老。”谢唯赶紧让弟子将人请进来,又解释道,“我们这的弟子鲜少上山,故才不认得阁老,得罪了。”

  墨辞先眯眼而观,打量了一下堂内,笑道:“无碍,都是自家子弟。老朽只是听闻今日义诊,来看一看的。”

  谢唯习惯了这些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也晓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恭谨说道:“阁老远道而来,是我有失远迎,我让弟子给您沏茶去。”

  “嗯。”墨辞先掀袍坐下。

  谢唯支走了最后名弟子,赶紧上前去把槐安堂的大门关上。此时堂内就剩下了墨辞先和他两个人,寂静的可闻落雪声。

  “谢舵主日理万机,倒是辛苦。”墨辞先说道。

  谢唯颔首:“哪里话,阁老秉烛达旦,不辞辛苦,我这都是些不值当提的小事,谈何辛苦。”

  “是么。”墨辞先缓缓笑了,话里诙谐,“老朽见你近来时常去掌门和三长老阁里,谢舵主这差事不好担吧,要是出点差错都是掉脑袋的事了。”

  来了来了,这不就来了。谢唯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和颜悦色的说道:“都是在下分内之事,岂敢有怨言。”

  墨辞先忽然又道:“你和三长老走得近。”

  谢唯不敢如实答话,只得说道:“阁老说笑了,我只是个掌管百草的舵主,万不敢和长老们套近乎的。”

  墨辞先没有接话茬,说道:“老朽今日本来和三长老有事相谈,但是去他宫里时未见着人,听弟子说,三长老最后见得是你,你们是一道出去的。”

  谢唯心里清明这是问自己晏顷迟动向来了,这种事谢唯不敢说瞎话,要是求证了以后发现自己所言为假,那才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我今日是和三长老一道去了掌门那里,我是去给掌门诊脉的,后来三长老和掌门有要事相谈,我便先行离开了,”谢唯谨慎答道,“余下的我也不清楚。”

  话点到为止。

  “原来如此。”墨辞先稍作点头,“既然是掌门和三长老之间有事,那老朽便不多问了。”

  谢唯见他撩袍起身,忙问道:“您不多坐会了吗?茶已经叫弟子去沏了。”

  “不久留了。”墨辞先说道。

  “我送您。”谢唯跟着起身,两个人一并来到门前。

  墨辞先推开门,堂外风雪猛然倒灌进来,谢唯被迷了眼,他下意识抬袖遮挡,却不见袖袍被风吹动。

  他正道奇怪,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在叫他,缥缈的似是回音。

  “舵主,舵主?”

  谢唯被这声音唤的人有些恍惚,紧接着,有只手压在在他的肩上,或轻或重的拍打将他的神思拉回。他猛地惊起,意外发觉自己竟是伏在桌案上,双臂已被压得发麻,浑然是副将将睡醒的姿态。

  “舵主您还好吗?您要不要进里屋去歇息?”旁边弟子问道。

  谢唯失语片刻,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醒着,他搓着发麻的手,问道:“刚刚墨阁老来了吗?”

  “什么?”弟子不解其意,只道,“义诊已经结束了,没有人来。”

  “我适才一直就在这睡觉吗?”谢唯深拢眉头,不大确信的问道。

  “是如此,我想您是乏累了,所以没打扰您,但是现在外面寒气太重,想问问您要不要回屋子里歇息。”弟子答道。

  谢唯怔了怔,复憬然,他气息未定的看向门口,乌木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只有冬日的冷风从细缝里钻进来,吹得骨头冷。

  一扇门后,萧衍缓缓睁开眼,不见实形的虚景登时化作零星碎光泯灭于风雪里,他心里有了想法,不再耽搁,立即掐诀回了京墨阁。

  ——*****——

  天色黯淡,马车疾驰在道上,从灯火通明的街市来到了城郊。

  大雪仍在下着,似是无始无终。

  沈闲听不见外面街市的喧沸,也听不见鞭子抽动马匹的声音,车厢里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两个人皆陷在浓黑里,无法视物。

  “三长老这么费尽周折的,是想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安静。”晏顷迟不欲多说。

  沈闲冷笑,他的手腕被紧紧箍住,灵力的威压让他难以喘息,五脏六腑被催得如同火焚,他浑身滚烫,明明是北风凛冽的寒雪夜,他背上却热起了层层的汗,不间断。

  “萧衍很看重你,”晏顷迟说道,“我只予你一次选择,生死你自己抉择。”

  沈闲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昏沉沉的说道:“说笑了吧,三长老对旁人的生死予夺不过翻手之间,让我抉择的是黄泉走哪条路更近吗?”

  晏顷迟不作多言,他目光沉沉,低声说道:“出城后永远别回来,别找萧衍,你可以回南疆,可以去九州四海任何地方。”

  “另一条路吧。”沈闲说道。

  “死。”晏顷迟话音方落,外面风声倏然变紧,逆转回旋,似是风刃,刮得沈闲衣袖猎猎如旗。

  沈闲虚弱的笑了,他在暗里盯着晏顷迟的双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我予你抉择的机会,你好好想清楚,”晏顷迟说道,“想想你自己是否有想的那么爱他。我知道你是南疆案里被救出来的孩子,可这几百年来你们之间并不相识,说到底,你于他而言不过是红尘过客,百年之后物是人非,他还会记得你叫什么吗?”

  沈闲没答话,他闭了闭眸,哑声抽气。

  “这马车会坠崖,京墨阁二阁主自此销声匿迹,”晏顷迟接着说道,“我在你体内置了东西,如果日后你敢靠近宣城半步,会立即自焚而亡。二阁主,你的时间不多了,在这马车坠崖前,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答复。”

  *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晏狗的自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老婆的心思(恨不得把结婚证拍到沈闲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