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天地寂静。

  封长宁吐出一口血,满脸错愕,半跪在地上,直直盯着胸前的霜吟剑。远处的杜若也呆住了,倒是洛怀川没多少意外之色。

  沈修远用力捂着额角,痛得呼吸都在颤抖,一手死死握住剑柄,眼中清醒决绝,再没有半点迷茫。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水云台的弟子了。”沈修远喘息着,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那漆黑的光球缓步走去,轻声讥讽道,“妖王这尊大佛,水云台可承受不起。”

  “师尊……”

  “别喊我师尊!”沈修远在黑色光球面前站定,上下打量几眼,回头问他道,“如何解?”

  封长宁皱紧眉头,按着胸口的伤势,一声不吭。

  沈修远也没指望他会说,绕着走了一圈,忽然伸手朝着里面的人影抓去。

  封长宁大惊失色,甚至顾不上胸口的伤势,起身要去拦:“哎!别——!”

  可惜已经迟了,横贯在胸口的霜吟剑陡然散作光点,黑芒一闪,沈修远便没了踪影。

  封长宁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吃力地撑着起身,还没站稳,就被赶来的洛怀川一把薅住,胸口的伤势被带到,猛地抽痛,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还不把幻境解了?!”洛怀川厉声喝道,“你困凌却尘也就罢了,可如今师尊也在里面!”

  “你以为我不想?”封长宁倒吸着凉气,随手给自己止了血,目光瞟向那个黑黢黢的光球,“本王出手强行瓦解幻境的后果,方才你也见到了。何况师尊刚刚才经历过一次,再来一次,恐怕非死即伤。”

  “那放我进去破阵!”

  “这个幻球的容量很小,我本来就是按照一个人的分量的做的!”封长宁也很委屈,“你再进去,这幻球承受不住当场破裂,里面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洛怀川:“……”

  洛怀川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他胸口沾染的大块血迹上,真诚道:“方才那一剑怎么没直接把你捅死?”

  “他没舍得朝着心口捅,偏了半寸。”封长宁唏嘘感慨道,“师尊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刀子嘴豆腐心。”

  洛怀川:“……”

  杜若拎着剑,不知道现在是该继续打还是不打,朝着周围急了眼的熊妖们环顾一圈,再三掂量,收剑入鞘,问道:“所以,却尘还能出来吗?”

  “肯定能。”因为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封长宁干脆坐在地上,招呼熊妖们就地搭个简易的棚子给自己歇息,顺便给两人解释了一下,“本王设下的这个幻境,能重现那人心中最为恐惧之事,撑过去就出来了。不过现在里面有两个人,到底是谁的恐惧,本王也不好说。因为是一人份的幻球,不会出现两重恐惧,所以只要另一个人代替他闯过去就行了,很简单的。”

  洛怀川冷哼道:“你最好是。”

  -

  幻境之中。

  沈修远缓缓睁开了眼,手腕上的锁链叮当响了一声。

  还未适应黑暗的瞳孔骤然紧缩起来。

  他环顾四周,很快辨认出来,这里是南寻州囚禁过他的那个庄子里。不过奇怪的是,他似乎能很清醒地记得,这只是封长宁设下的幻境。

  按理说幻境不管给人美梦还是予以恐惧,最关键的是要能令阵中之人一无所觉,直到被困死在里头,偏偏这个幻境反其道而行。

  难不成因为自己是后进来的,所以没有被迷惑?

  沈修远琢磨片刻,没琢磨明白,但也没觉出什么坏处,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开始寻找同在幻境之中的凌却尘。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确认没缺胳膊少腿,坐起来一扭头,发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安静地蹲在不远处。

  沈修远:“?!”

  他悚然一惊,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了不对劲。

  地上的那具躯壳并未跟着起来,自己仿佛魂魄离体一般地飘荡在半空,而这虚幻的身影竟也带着铁链枷锁,碰一碰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响,十分诡异。

  沈修远低头瞧着黑暗中的牢房,神色有些凝滞。

  他不记得这个小孩。

  南寻州的庄子里怎么会有小孩子??

  他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存在记忆中的小孩,一边思索着幻境中出现孩童究竟是个什么意象,那脏兮兮的小家伙蓦地一动。

  沈修远:“!”

  只见那小家伙动若脱兔,灵活地扑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尸体”上,像只依偎进母亲怀里的兽崽子,小声哭泣起来:“师尊——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沈修远:“!???”

  没等他想起来自己几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徒弟,“尸体”居然开口说话了。

  声音与自己如出一辙,只是相当虚弱,还带了几分哄小孩的温柔。

  “魔修的地盘风水实在不吉利,不能行拜师礼,会克死师父的,不是师父不要你。听话,若是此劫过后还有命再相见,那便是天定的缘分,到时你便做我的关门弟子。好不好?”

  “可是……你说你要走了……”小家伙抽泣道,“不带上我,不就是不要我了吗?”

  躺在地上的沈修远闭了闭眼睛,沉寂须臾,低声道:“你虽然年纪尚小,但落在魔修手里这么久,也该明白生死为何物吧?”

  小孩一下就噤了声。

  很久很久之后,他小心翼翼道:“可你说之后还会相遇……”

  “自然会。我是修道之人,即便死了转世,也会有上一世的记忆。”那“沈修远”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真假掺半地哄骗道,“只要你好好修炼我教你的不世绝学,总有一天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喏,拿着。”

  小家伙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空中的沈修远愣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是一枚缀着玛瑙的白玉平安扣。

  脑袋“嗡”一声,遗落在三十三年流离途中的记忆轰然归来,尘封已久的石门缓缓开启,抖落着碎石和灰尘,簌簌朦胧,与眼见的情景渐渐交叠、重合,清晰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是我……”

  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牢房内,沈修远恍惚了一下,喃喃接上:“这是我这些年出生入死积攒下来的所有宝物,你且好好收着……”

  “不、我不要这个!”小家伙也意识到了这举动相当不吉利,仿佛在托付遗物,有些慌乱地推拒着,“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等我修炼成绝世神功,救你一起出去——”

  沈修远的心跳渐渐鼓噪起来。

  明明只是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心跳却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比一下快,阵阵如雷,鼓点般激烈地在耳畔奏响,紧接着凝成一线极细的嗡鸣,刺穿鼓膜。

  他意识到了这是谁的幻境,瞳孔不自觉放大,映出牢房里不见天日的沉闷,和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不要。

  别说那句话。

  别说,求你——

  “……你救不了我的,算了吧。”

  黑暗的地牢在这一刻陡然凝固,“喀嚓”轻响,紧接着像摔碎的瓷瓶般,“咣当”裂成了无数碎片,如暴雨倾盆,稀里哗啦坠落。

  锋利的雨幕中,一道孤零零的影子跪坐其间,孤光投落下来,照着他,稻草般蓬乱干枯的头发长到齐腰,稚嫩的肩膀慢慢宽厚起来,瘦小的身形也渐渐长为成年男子的轮廓。

  那些锋利的碎片几乎将他千刀万剐,最后都藏在了那琥珀般混沌的眸色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这便是凌却尘的心结。

  在最无能为力之时,与重要之人相遇,别离,失去……然后守着一个转世的谎言找了三十三年。

  可自己竟全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