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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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庭当日。

  旁听区的媒体记者已经陆续进场,其余请托的各家媒体也在外场等候。此番是公开审理,网络同步直播。为了铺垫,新闻报道早在开庭前就满天飞了。高考应届生半路弃考转而在娱乐会所中连杀两人,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时间谢云暄的个人信息被扒出,照片,学校,还有履历,竟发现他本人还有犯罪前科,是个出狱不到两年再次犯罪的累犯。

  更有意思的是,他家中母亲亡故,并无其他亲戚往来,是个标准的穷途末路的罪犯。然而名下却有多处住址,系属同一房地产开发商。一方被害者父母发声,两年前两人就起过冲突,是被告依靠家中势力将事件压下。这不仅确认了这一猜测,还隐隐将矛头指向海恩集团。嫌疑人与被害人其中之一姓名高度相似,事件一下上升为豪门内斗,有人提出被告是否是私生子,然而海恩集团的公关部却否定了这一说法,声称他们也是被害者。

  他们拒不承认不承认谢云暄与海恩,以及海恩集团现任董事长存在关系。

  谢昀焕松了松领带,他本该作为证人出席,却在开庭前隐隐不安。其实他也不知道展禹宁的手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证据,谢昀晞对于关越的事一项亲力亲为,不允许旁人插手,第二展禹宁也很可能是在诈他,想让他自乱阵脚。

  这个该死的谢昀晞,死了还要给他惹麻烦。谢昀焕咬牙切齿,但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绝不能再出问题。

  因为他谢昀晞长期的吸毒史,想掩人耳目,伪造检测报告只是一时的对策,为了死无对证,他的遗体已经火化。谢昀焕在看守所附近安插了眼线,展禹宁一介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不可能绕过他的监查。保险起见他还在展禹宁家、交往的朋友、甚至学校都布下了人手,一旦见到展禹宁就拦下,绝不会给他机会赶往现场。而谢云暄顾虑展禹宁,为了不连累他,只会咬紧牙关全盘认罪。

  做到这种程度应该差不多了。

  车开到法院门口,谢昀焕刚准备下车,却从降下的车窗看见隔壁车驾驶座上的人。

  谢昀焕猛然之间怔住。

  是总出现在纪少慈身边的那个审计总监。

  出于商业利益往来,谢昀焕私下调查过他,父亲曾是有名的圈内小有名气的律师,事业眼见飞黄腾达,却在十几年前卷入一场司法纠纷最终跳楼而死,不了了之,很有可能系遭人报复,但至今仍未有个结果。

  而从后座上下来的赫然是展禹宁,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谢昀焕认得,是圈内出了名难请的律师。

  这个人和展禹宁站在一起,意味着连想都不用想。

  他是怎么突出重围到这里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暗度成仓的?“关越不是放弃辩护了吗?”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谢昀焕的嗓子眼里挤出来:“他什么时候请的辩护律师?”

  他身旁的秘书手忙脚乱地找着手机,谢昀焕定坐几秒,大脑飞速运转。因为谢昀晞的死,谢家现在气氛紧张。倒不是说真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他的存在是家族联姻的产物,自小出国后周纫兰一直对其不闻不问,只是双方都需要这个果实来维持对外的颜面,就连谢昀晞自己也明白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可原本三方共赢的局面现在被谢昀焕打破,他需要找个替罪羊。今天之所以出席,就是为了给关越罪加一等,顺便把他用药杀人的事情掩瞒住,以绝后患。

  胸腔跳动的频率加快,他定神深吸一口气,即刻说道:

  “...开车。”

  “今天不是要出席作证吗?”

  “我说开车,蠢货!”

  在谢昀焕的咆哮之下,轿车重新发动,烟尘滚滚。

  法庭内,大门打开,在警员一前一后的羁押之下,谢云暄走进被告席。这是他第二次作为被告站上法庭,他已经习惯手被手铐拘束着垂在前方,余光扫过四周,旁听席与证人席甚至坐满了人。

  他站在熟悉的位置上抬眼看向审判席,五年前他站在这个位置,得到了一致同意的审判。这回,命运又将他送到了相同的位置。

  他仍旧仰着头,像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之间,气氛发生了一丝异样,如同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漾起了波纹——原来是他身边空缺的律师席被填补上。在场媒体窃窃私语起来:“不是说他没有辩护律师吗,几乎放弃辩护吗?”

  那些声音被谢云暄尽收耳底,他的面上血色顿失,对着身后彻底坐满的证人席弯下了脊背。

  审判长、审判员、法官助理,书记员等依次入席入座。庄重严肃的面孔扫过座上的所有人,身着散袖式黑色红襟法袍的男人不带表情,抬手敲击法槌宣布道:

  “开庭。”

  全场寂静。

  “被告人谢云暄,xx年7月13日出生,21岁,高中毕业,目前待业,曾伙同两人轮奸女性,由于犯罪时未满十八岁,被判处三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

  众目睽睽之下,审判长核对着被告人的基本身份,劣迹斑斑的过去当着摄像头的通过网络向公众公开。谢云暄被问道:

  “请问以上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

  干涸的嗓音如同被磨花的砂纸。审判长依旧按照程序,继续宣布着案件来源、案由、合议庭组成人员等等。可是犯人到场,证据齐全,无数视线落在谢云暄那张莫名悲戚的脸上,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审判长宣读诉状,等待着最后将他定罪的大快人心的时刻。

  可他们不知道,对谢云暄的审判,早从证人到场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

  文件签署后,警方破门而入,他被带走接受调查。再度坐在那张审讯椅上,谢云暄想起他十六岁时第一次接受的审讯,面对摄像头,冷漠到出奇,胆大包天地用重重谎言瞒天过海。他想这或许是自己从小经常就说谎的代价,最后也会被亲口编织出的谎言反噬,自食苦果。

  “玉镜路碧湖二期18幢1602,是你名下的住所对吧?”

  “是。”

  “你家中衣柜存放的毒品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家中藏匿了大量毒品,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展禹宁能找到自己留下的字条吗?他思来想去,学校是最稳妥的地方。谢昀焕再怎么搜查也不会想到展禹宁的办公室抽屉,甚至是一堆学生送的廉价的小纸条下。

  “6月8日,你为什么放弃高考,与被害人一同前往娱乐会所?”

  “他邀请我去,我答应了。”

  “监控拍到你下午三点时入场,从下午三点到第二天上午六点,你都在会所里做了什么?”

  “听音乐会。”

  “还有呢?”

  “我记不清了。”

  “谢云暄,你能端正态度吗?你涉嫌吸毒、贩毒、杀人,非法持枪等多项罪名,逃避问题属于妨碍公安机关执法。现在指控你的人非常多,一旦我们获得了足够的证据,即使你不说话也同样可以将你定罪。你现在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事情经过是对自己负责,认罪态度良好法官也会酌情减小量刑,明白吗?”

  “......”

  ...那张银行卡里有上千万,展禹宁获得他想要的人生了吗?

  “你是否与被害人发生争吵?”

  “吵了。”

  “你是否对被害人动手?”

  “我没有对他们动过手。”

  “那枪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

  “我不清楚。”

  又是这样,一遇到关键问题就用不知道含糊过去。审讯的民警来来回回换了几个,直到最后法院传票也下来了。他放弃取保候审,也没人保释他,只能暂时扣押在看守所。干燥闷热的空气,涌动的浮尘,沉默中弥漫着旁人的汗腺与奇怪体味。谢云暄对此并不陌生,他整日坐在监室发呆,对着那堵写着行为规范的高墙,闭着眼睛发笑。

  在他出狱的两年多里,关楚死了,吴正硕死了,罪魁祸首谢昀晞也死了,日日在从噩梦里纠缠他的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通通消失了。他骤然从挣扎活着的少年时期刑满释放,却惘然不知去处,心底还在寻求着过去的渴望。他想要爱,却在爱上天资愚笨,只会不择手段地向外索求,直到展禹宁带着醉意朦胧的拥抱,跌跌撞撞地走向他时才幡然醒悟,真心总要带着先受伤的准备来表达诚意。

  他明白得太晚了,以至于开悟后的一切都短暂得稍纵即逝,恍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纵使他驾车在午夜里狂奔,却依旧赶不上失去的速度。那时候他隔着玻璃凝视展禹宁、想吻他、爱他、拥抱他、占有他、一辈子留住他。每个独自清醒的夜晚,他贴着展禹宁的后背默数他的心跳。展禹宁不知道他总是像这样从背后抱着他,埋在他的发间、吻着脖颈感受他的体温与脉搏。但尔后他睁开眼,面对的依旧是这面无可逾越高墙。

  原来他从监狱里出来从时间甚至还没服刑的时间长,原来他和展禹宁在一起从相遇到现在也不过就短短一年,堪比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谢云暄。”

  管教将他叫出监舍,谢云暄以为是又要审问,便配合地伸手戴上手铐。然而管教带着他绕来绕去,方向却不是去过的审讯室。

  啊,恐怕是谢昀焕要在明天上庭要对他强调些什么吧。

  管教将他带至房间门口,门牌上明白地写着律师会见室,谢云暄没细看就推门而入,放大的瞳孔一怔,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关门声打断了他出头的话音,谢云暄尝试几遍都找不出正确的声调,嘴唇苍白地问他:

  “...我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吗?”

  钱、工作、甚至是你的新生活。

  “我看到后应该会怎么选,你不会想不到。”隔着铁制的栏杆,展禹宁浅色的眼瞳定定地望着他说:

  “谢云暄,你是在赌,可你放不了手。”

  阴云密布的黄昏,他倒出展禹宁的胃药,用发抖的手在说明书上留下字迹。但他同时也知道,一旦展禹宁跟着他的安排的痕迹,必然会来到学校,看到书本里夹着的字条;又必然会拉开抽屉,将所有的信件一一仔细查看,因为他的老师是个恋旧又心软的人。

  而恋旧又心软的老师会宁愿将刀刃拗转方向,对准自己。

  除非谢云暄真的能舍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说到底还是放不了手,偏偏留下了一点痕迹。他做不到爱得全然无私,展禹宁是他这辈子不可复刻的机会,可开蒙的真心又让展禹宁胜过他一切的欲望。他做不出问题的回答,所以只能留下破绽让展禹宁选。哪怕展禹宁真的放弃他,也至少一辈子忘不了他。

  他会像纪少慈一样永远在他心里留有一席之地,成为他心里此生永远无法超越的人。

  老师,你今后遇到的人,也都会有我的影子。

  总是这样,他所有搬不上台面的阴沉心思都会被展禹宁看穿。谢云暄眼泪模糊地贴着脸颊,耳根通红,踟蹰地贴在墙侧,迟迟未动。

  “...我没有怪你。”展禹宁看着他手指上固定的护具,笑容苍凉:“待会就要换律师来了,我就和你说几分钟,过来坐好。”

  手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谢云暄的轮廓比往日还要嶙峋。他低着肩膀,在自己面前弯下腰身,仿佛垂首低伏于他,不敢抬头。然而展禹宁知道,十六岁的关越,即使身处无一人为他说话的法庭被众人审判,也依旧脊背笔挺,目视前方,从未向任何一个人低过头。

  流连的目光停顿,展禹宁眼中粼光跃动。

  如果不是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谢云暄失去的太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用尽各种手段去逼人选择自己,强硬地将别人打上自己的标签,却还以为是自己的占有欲作祟。展禹宁选错了最初的道路,于是干脆放弃了所有选择,变成了一个包揽痛苦的变态,习以为常,自以为是地随便伤害自己,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这样相似又分外不同的他们相遇了。

  一拍即合的上位者与下位者,加害者与被害人。究竟是什么逆转了他们?是什么将展禹宁托举而起,又让谢云暄可以垂在他两臂之间低得不需要身份、让胆小鬼金光渡身、让无畏者甘愿退缩。

  你知道吗?你刻意留下的痕迹反而是给我了我机会。我不想你真的一个人承担一切。当年就是我死咬牙关,天真地以为一个人能够解决所有,才让事情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向我求救了。

  ——我们之间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谁能想到这番话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出的呢?会客室,白炽灯,仅能容纳下一张椅子的两面狭窄白墙之内。展禹宁失笑,竟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才从空隙中伸出手,越过冰冷的栏杆伸出去摸他手指骨折的固定器,摸他粗糙的指尖。他低声喊他说:“我该叫你什么比较好,谢云暄,还是关越。”

  ——我还可以改变我当时没能实现的故事走向。

  谢云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犹疑间开口却又被打断。

  “...不重要了。”

  “老师?”

  “我爱你。”

  他的手指被展禹宁轻轻拢在掌心。

  “我想要爱你的心情超越了我想要独自幸福的渴望,也超越了我至今为止所有承受过的痛苦。关越,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多付出一点,这个人可以是我。因为在你爱人之前,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长辈...我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仍然愿意对你的一切负责,所以这个角色可以是我。“

  爱既然是我的心愿,那就已经足够让我从中受益,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大义凛然。

  ”你不用觉得我牺牲了什么,我只是心甘情愿被你抓住。”

  展禹宁的话音略微一顿,随后再度重复道:

  “....因为我爱你,甚至已经到了连我自己都未曾设想的地步。”

  他的语气如叹息般轻盈柔软,却比海边更直白,更准确,更义无反顾。眼泪从谢云暄眼中夺眶而出,汹涌地顺着下颌滴进衣领。从孩童时期就被剥夺了痛哭的权利,时隔十几年又重新返还给他,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很久之前他扣着展禹宁问你答应我好好考虑,不会后悔吧?展禹宁只说不会,但谢云暄没想过考虑的答案可以是万死不辞也其犹未悔。

  他的愿望到底被谁听到了,才让泥菩萨也宁愿渡江。

  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说不出这种话了。展禹宁换了只手抹掉谢云暄的泪珠,问他:“我丢掉的眼泪是都流到你那边了吗?”

  谢云暄只顾得上摇头流泪,他低弯着腰,将滚烫的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虔诚得犹如祈祷。

  “你还记得第一次在你家见面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谢云暄泪眼朦胧,神色恓惶望向他:“老师...”

  “你向我提出过一个荒唐的条件,还对我说:'老师,这是公平交易’。”

  不知道是不是谢云暄的错觉,他看到展禹宁眼角通红,但还是弯了弯唇角和他说:“那么,我现在也和你做一个公平交易。”

  铁栏后,谢云暄的瞳孔微微睁大。

  “你胆子挺大的。”

  这是李承哲在接到展禹宁来电的第一句话。

  展禹宁没期望过纪少慈能接电话,或者说,他也从未打通过。但李承哲不一样,但凡他知道了展禹宁试图联系纪少慈,一定会亲自接手盘问清楚,并在事态进一步发展前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就像是谢云暄之前单枪匹马地跑过来找纪少慈一样。

  ”连我的反应都算计进去了是吧。“

  李承哲的眼中带着标准的商业冷笑与展禹宁四目相对。展禹宁不置可否,因为他开始的目标,就是为了李承哲。

  “被卷入这群富二代的斗争还真恐怖。”李承哲感叹:“连我这种陈年旧事都要被翻出来。”

  他恰巧要去出差,临时更改了路线,提前赶了过来。纪少慈在这里有旧房子,两年前,展禹宁曾与他在此大打出手,求自己将纪少慈还给他。现在展禹宁依旧在请求他,求自己帮他另外一个没礼貌的小朋友。李承哲想来还觉得有点好笑,问他说:

  “你没有一点尊严吗?”

  展禹宁不做辩解,他一如两年前带着清瘦憔悴的身体站在那里,却又不太一样了。他不是在卑微地向上请求谁来爱他,他是在以超乎理性的勇气试图爱别人,所以无论自己如何失去颜面。

  人为什么会为了所谓的爱愿意低到这种地步呢?李承哲想了一圈,又哑笑想:好吧,如果这个对象是纪少慈,他只会比展禹宁更没有底线。

  “我可以帮你和那边搭线,这不算什么难事。但听你的意思,其实关键证据还是握在你的手上。”李承哲说:“但我提前告诉你,即使不会直接面向公众公开,但所有的证据都必须在庭审时出示,并且由当事人相互质证。你想好了?”

  你的证词、你的立场,注定你要在法庭上将最想遮遮掩掩的事情拿出来,从头剖白自己。展禹宁隐瞒了三十年,不断否认也逃避自己的感情,第一次拿出勇气还没能将心意送给对方,就要面对的就是公开庭审,迎来注定身败名裂的结局。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命运迟来的惩罚。展禹宁没什么过多的反应,只是说:

  “我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釜底抽薪。”

  只有等到所有的不利指控都指向他,再拿出证据,才能为他彻底翻盘。

  ——“被告谢云暄,6月8日下午三时进入会所,此后由于监控视频的缺失,无法确认离开时间。但在场多名目击者都可以证明被告与原告曾发生激烈冲突,激愤之下,被告给原告注射了过量的毒品致使原告死亡,刚好与被告家中所发现的毒品相吻合。因为尸体发现时已经超过了24小时,通过法医初步检测和目击者证词推断,死亡时间大致可以确定在6月8日晚上9点到第二日早上6点这个时间段。”

  “证人展禹宁,你声称6月8日晚直到至9日下午5点都与被告在一起,这与证人戚时宇先前的证词冲突,他宣称他当晚与被告一直在一起并发生了关系,并且提交了被告人的所佩戴的腕表,经检测,表带与表盘上残留的指纹与被告人吻合。”

  证人席之中,长发披散的漂亮美人正紧张地攥着拳头,他穿着宽松休闲的衣服,一眼看不出性别。但仔细看去,五官竟与展禹宁有几分相像。揶揄大量的目光回荡在他们之间,但这些已经无法将展禹宁撼动。他孤零零站立一旁,唇齿轻启间微不可察地叹息道:

  ”不,审判长,他说谎。“

  ”证人,你有依据吗?“

  “谢云暄当夜在我家中...并与我发生了关系。”

  在两次亲生父母都与自己撇清关系的前提下,谢云暄迎来了法庭上第一次为自己作证的证人,只是他的面庞血色尽失。在场众人表情皆变,但审判长神色平静,只是重复了一遍:

  “...证人,你确保你的证词属实吗?”

  “属实,我有视频证据。”

  “证人展禹宁,你作为一个老师,为什么会留学生在家中过夜并发生关系?”

  “因为我与被告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

  “不正当关系?”

  “是的,谢云暄在校期间,我们一直私下关系暧昧。”展禹宁说:“尊敬的审判长,被告人是我的学生,如被告律师先前所言,在校期间多次被两名原告骚扰、威胁。分别于去年十二月和今年六月遭受殴打,全身上下多处软组织挫伤,我有就医记录为证。谢云暄向我寻求帮助,在长期的心理疏导过程中不自觉对我建立了心理依赖,也并向我坦白。他精神状态不佳,有精神疾病史,我担心强行拒绝会对他造成不好影响,为了学生的心理健康考虑,我暂且先答应了下来。虽然谢云暄已成年,有完全的判断自理能力,但我明白我的做法依旧有违师德。目前我已从学校离职并手写了道歉信说明情况,闭庭后,我愿意公开。”

  他记得为了名声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的展禹宁,意愿被自己碾压时不断从眼角涌溢的泪珠。所以他也也替展禹宁铺好了这条路,只要展禹宁愿意,所有人都可以淡忘这件事,他可以不受干扰地成为一个好老师。

  谢云暄怔怔地听着展禹宁的字字句句,心如刀割。

  突入其来的新证据打断了先前势如破竹的庭审节奏,可他话说到这地步,戚时宇已经不可否认地说了谎。审判长看着被告苍白如纸的脸色,继续问他道:

  “证人,请问视频是从哪里来的?”

  “我意外发现家中被安装的摄像头,内置的储存卡中有视频。”展禹宁说:“我事先对此并不知情,并后来在家中安装了宠物用摄像头,但6月24日下午3点,我家被突然闯入。我在收到软件警报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并提交了视频图片,但是警方没有抓到人。随后我在家中排查物品有无丢失,才发现的摄像头。”

  “摄像头上有提取出指纹吗?”

  “警方检测的结果是没有除我以外其他人的指纹。”

  证人新提交的证据在审判席间传阅,审判员的眉头紧锁,俱然没想到一个板上钉钉的案子能在突然间有了新的走向,并且涉及到原告指控被告最关键的在场证明。这种足以翻案的证据,被告却在调查期间一直隐而不发。

  “证据涉及个人隐私,不予在庭上公开出示,但若视频属实,被告的作案时间将不成立。但证人,你说被告谢云暄被骚扰威胁,可是被告被指控多次勒索,以获取钱财。他作为一个学生,名下却在市中心有三处房产,经调查都是谢昀晞赠送的,而被告本人也签署了相关证明,承认了真实性。原告声称被告是勒索不成加上激愤杀人,且被告人先前的部分口供相吻合,这点要如何解释?”

  沉默了大半个法庭的被告终于开口:

  “房产是谢家自愿赠予的,我没有勒索。”

  “被告,你有证据吗?”

  “我有。”

  一直想逃离的事情却在此时构成了反驳的证据,即使是在名义上的父亲彻底将他抛弃之后。谢云暄对着麦克风,沉声道:

  “我与海恩集团的现任董事长谢伯生是父子关系,这是他补偿给我的...我有亲子关系的鉴定。”

  关楚留存下的,除了有银行卡,还有一张亲子关系鉴定。在意识到谢昀焕想要借刀杀人后,他第一件事是去观澜公寓,取得这些证据。

  这与海恩集团先前在媒体上发言的内容背道而驰,全场哗然。

  “——肃静。”

  “我没有吸毒,更没有贩毒。谢家虽然将房子赠予我,但一直持有对应的钥匙。他们先前就多次闯入我的房屋住所,安装监控并对我进行监视。家中的灰尘痕迹或许已被破坏,但可以调出小区附近的监控,我已经有将近五六个月没有回过家里了,他们想将毒品放进我家并不难。”

  “被告,如果你所言据实,这与先前的口供不合,你可是涉嫌作伪证。”

  谢云暄沉默片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了许久。空气中连纸张的翻页声都清晰可闻,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而展禹宁定定地站在暗流之末,无言哀恸地看向谢云暄的背影。

  “被告,请回答。”

  “我并非出自主观意愿作伪证,我被威胁了。”

  而他的第二件事是潜入当时的精神病院,找出自己与关楚的全部医疗记录。

  “从六岁到现在,我经受了长达十六年的精神与肉体折磨,就因为我是私生子。”

  麦克风联通的音响骤然划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回声有如金属震荡,好像落下的刀刃划开了血淋淋的事实。谢云暄站在伤口之上,却不动声色道:”我与原告之一的谢昀晞有过仇怨,因为他就是折磨我的主犯。十岁时我曾被谢昀晞带走,他用电击枪将我电晕数次,在我的脖子上拴上狗链、强迫我学狗叫,并最后车辆急速行驶中从后备箱将我抛下;而十六岁时,为了让我替谢昀晞顶替强奸罪,他们以我的母亲为威胁,将我被关进精神病院,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药物实验和电击治疗,电击让我的记忆和精神变得模糊,最终致使我屈打成招;去年十二月,谢昀晞回国,故技重施,于街上强行将我带走,我被数十人进行围殴,并再度被送往精神病院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而最后,他们以证人展禹宁威胁我作伪证,也同时威胁展禹宁不得出庭。”

  “而我......有相关的全部医疗记录。”

  新的证据不断被拿出,在场众人神色异彩纷呈,原告代理人更是神色难掩尴尬。展禹宁和他都知道,这是谢云暄最好的解释机会,那就是趁着媒体的大肆宣传之际,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

  “连同我的母亲一起,她被诬陷为精神失常,囚禁在精神病院中,直至病情恶化死亡......”

  这些全都是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说不出来的事情。十几年的冤屈挤压在心底,可释放的一瞬间谢云暄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感受。在此之前,某种更超然,更充盈的感情就已经足够填补他的所有空白。谢云暄沉默片刻,抬起头遥遥与展禹宁相望,才努声补充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

  一直到他叙述完全,审判长才落下法槌,整肃道:“肃静,请被告不要讨论与本案无关的事情。”

  材料经过整理重新送往原告与审判员手边,一片死寂。分秒走动都仿佛被具象化,响在谢云暄跳动的心口,流淌的血液之中,从未这么紧张地听过周遭的一频一震。他略微仰头,展开肩膀,想尽可能遏制这份过激的鼓噪。

  “证人展禹宁。”

  原告律师忽然开口,冒犯的目光盯紧了展禹宁:“我们看了视频,过程中你的反应较为激烈,我们有权利怀疑被告对你涉嫌暴力、强制、人格侮辱罪,请问是否涉及?”

  “不涉及。”展禹宁毫不犹豫地很快回答:“...因为我有受虐倾向。而且我认为这只是个人喜好,并不值得原告律师细究。”

  “......”

  谢云暄克制着自己将要流泪的冲动,耳边响起那日展禹宁和他所提及的,不像样的交易:

  “关越,替你作证。但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你还记得你先前问我,自己的活法到底是什么。当时我没有及时回答,是因为我也没有可供你参考的可信答案,但现在我已经想好了。”展禹宁说:

  “我希望我们都能摆脱过去好好生活。”

  “所以结束后和我一起回家吧。”展禹宁说:“不要再离开我了。”

  音响传来略显嘈杂的声响,“经本庭审审理,被害人吴正硕、谢昀晞系毒品过量,休克而亡,而死亡时间与被告在场时间不合,基本否定作案可能。且由于被告提交的新材料过多,证据暂且保留,需要进一步取证调查,等待二审开庭。至于被告所言顶罪一事,该事件于本案无关,本庭不予受理,请原告准备好材料另行上诉。”

  “本庭宣布,被告人无罪,当庭释放。”

  “现在闭庭。”

  全场神态各异,无论是原告,各家媒体还是陪审席。手铐从腕间卸下,那一霎时谢云暄怔怔地抬头望向展禹宁,他的表情不变,只是神色淡到辨认不清,模糊得就像一阵风,了去无痕。只有唇瓣的色彩还算清楚,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谢云暄认得出那个口型,说的是:

  “回家了。”

  被羁押多日,直到展禹宁牵着他穿过重重的媒体,谢云暄依旧觉得不甚真实,他从未像这样不用自己考虑后果处理一件事。媒体的报道会怎么写?展禹宁又要怎么公开那篇道歉信?谢家会不会实施报复?无数现实问题接踵砸进谢云暄的脑中。可回去的路上,展禹宁却一直沉默不语,连带着谢云暄也噤若寒蝉。

  只是展禹宁依旧牵着他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掌。

  家门换了指纹锁,以至于打开的过程比往常迅速很多,展禹宁一言不发地抓着他进了家门。

  就在关门的一瞬间,拐杖应声掉落,展禹宁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抵在门上堵住他的嘴唇。

  直到那时,谢云暄才摸到展禹宁急速跳动的脉搏和颤抖的嘴唇。

  连同滑落进嘴角微咸泪水。

  ”老师?“

  展禹宁一言不发,只有豆大的眼泪不断滚落,染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心也随着眼泪的坠落化作一滩水,谢云暄慌张地伸手拦住他的腰,却被展禹宁跌跌撞撞地抓住,没几步就将他推到在床上。谢云暄任由摆布,茫然惊呼道:

  “...老师!”

  “啪。”

  一巴掌落在他的脸颊,血腥味盈满了整个口腔,谢云暄呆愣住,只见展禹宁岔开腿狠狠骑坐在他之上,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接着拽住了领子。

  “...”

  滚烫殷红的唇覆盖了下来堵住所有声音。唇边伴着浓重的血腥味,呼吸声低鸣,盘绕,撕咬,狼狈到齿关都撞在一起。展禹宁抵在他胸口前,用红舌细细密密地舔舐他的唇瓣和上牙膛。他的唇瓣哆嗦得厉害,却又急切地,要用这个被眼泪浸湿后的长吻来确认他的存在。

  起伏的胸腔贴在一起,谢云暄瞳孔扩张,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带来如此强烈而深刻的感官刺激,近乎快要因为心脏鼓噪而亡。他气喘吁吁地握住展禹宁的手腕,亲吻他的指尖,又将脸送往展禹宁的掌心,眼角湿润道:

  “我爱你。”

  “我知道。”展禹宁骑坐在他的腰上泣不成声,几番才把抽噎咽下去。忍耐得过程太过艰难,他生怕这点时间他还会再度跑丢流浪,于是凶狠地威胁他道:“...你、再敢离开我一次试试看。”

  “不会的,展禹宁。”谢云暄扣住他的手亲吻,眼泪掉进掌心珍藏。他环住展禹宁的腰,唇贴着他的湿润的眼睫呢喃道:

  “即使没有什么所谓交易...我这一辈子也只会爱你。”

  展禹宁紧紧回扣进他的指缝。

  他时常觉得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被锤了的哑牛。无滋无味,麻木不仁,日复一日地接受日子的熬煎。

  可你抓紧我的手,让我能够期待未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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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在难忍的雨夜,我们仍拥抱着

  让降落的指节包围彼此嶙峋的后背

  肋骨锁紧,然后再重重的关上,

  滴落很安静,对视的感官

  仅剩你我吞咽的吐息

  让舌尖确认肌肤以上失控河口

  和阴天毛孔下奔涌的静脉暗流

  将我裹挟着,被迫无力反抗

  此刻我的手会精确把握你的坐标

  迎合你梦境里小心踮脚的姿势

  距离你温存一场多变的雨季

  夏天的价值仅有瘙痒,

  一只蝴蝶停靠在我粗糙的鼻尖,

  花神和我在苹果树下打着盹

  不眠的那个,它把阳光吻醒

  轻盈的那种撩拨我失准的涟漪

  沉重的那种钉满我港口的深湾

  如谜一般的夏季阴天,开窗

  谁挽起他乌黑的弓箭,打结

  晶莹剔透的弧线,优美的狩猎

  谁做一只疲惫的卡吕冬野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