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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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份的天难以捉摸,方才还闷热的天,不知是在这一口还是下一口的吞吐时就突然传来了雨的讯号。湿凉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云暄也觉得周身的郁燥减轻了些,即使那功劳可能来自石墩下的散落的烟头。

  貌似要下雨了。

  谢云暄拎着从附近药店买的解酒药,顺手打开手机,程序预测了要下雨的时段。将要熄屏时,弹窗又跳出一条推送,他顺手打开,那是一条未知联系人的讯息,不明不白地抄送了一份地址。但谢云暄好像心下有数,问杨一鸣说:

  “你们晚上还有约吗?”

  “哪还有精力啊,当然是散伙回家了。”

  杨一鸣想起自己家里的一片狼藉就头疼,越往前走,就越来越发现不像如从前随心称意了。他苦笑着抱怨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情没干呢。”

  “行,那我就带老师回家了。”

  他一副家长接孩子放学似的口吻,杨一鸣哎呦了一声,打趣道:“这看了不知道谁才是学生呢,你见过老展喝醉完什么样么?”

  “怎么?”

  “他酒上头了就很会借题发挥,难搞得很。”

  展禹宁这人思虑重重,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哪怕是一个想法也放心不下,所以很少会有允许自己彻底失去神智的时候。谢云暄唯一一次见过的,就是关楚追悼会的那天,他逼着胃不好的老师喝酒,估计是吐得快,没醉很深,但最后酒意上来了的展禹宁靠着他也是安静的,黯然神伤地不言不语,温驯又听话。

  哪里有借题发挥的意思。

  谢云暄不喜欢他话里话外透露出的熟稔的暗示,有一种轻微的排外感。他不知道这种矛盾的心理该要怎么缓解,认识到老师的时候,是一无所有苦闷无依的,然而慢慢地,他才发现展禹宁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人生却也同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老师拥有的比他想的要多,甚至于没有能够容纳下他的位置。

  他想他是希望老师幸福的,可他也想老师能够再惨一点,失去的再多一点...失去到只剩他就好了。

  为什么对于幸运和不幸的期盼可以同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经常喝成这样吗?”

  “有段日子过得不顺啊,整夜整夜失眠,但他这人你知道吧,喜欢把东西闷在心里,找不到发泄口,就会企图用酒精来让脑子放空。”杨一鸣摇摇头说:“那时候他妹妹刚上大学吧,根本没人拦着他,我和楠楠又都忙,他发消息回的语音,十有八九是在说胡话,估计都在某个地方买醉吧。”

  胃病也是那个时候弄出来的吧。

  谢云暄一想到老师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喝个酩酊大醉就心烦不已,指不定还可能被人捡尸。

  他会顺其自然地和别人做吗?就算他拒绝了,对方强硬地拉着他怎么办?就像...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谢云暄再回到宴厅时,展禹宁正低着头坐在位置上,无意识地扣着手指,指尖冒了点血也像没痛觉似的,被酒精洇红的耳根透光,能看到绒绒的皮肤和细密的血管。他对着手指发呆,别人说什么牛逼就跟着点头,好像老实巴交挨训的学生。

  谢云暄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展禹宁一愣,随即循着本能向后仰起头,像是看到是他,才弯起眼睛不太清醒地咧嘴问他:“你回来了啊。”

  这次他像是真的醉了,所以连表情都和按了慢放似的,挂着近乎有些傻气烂漫的笑,泛着水色丰盈唇瓣一张一合的,柔软发烫。

  “...”

  方才心里生的龃龉抵牾忽然消失不见,谢云暄转身找服务员要了热水。

  笑成这样做什么,害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云暄把水端到展禹宁面前,拆开手里的药盒给他喂药。杨一鸣收拾好小孩的东西,挨个桌说点场面话,最后折返回来说:

  “准备准备走了吧?我看外面的天像是要下了,你们快点回去,别到时候被雨淋着了。”

  谢云暄站在他身后,替他道别了那些要和他打招呼的老同学。背对着所有人,他才久违地勾了勾展禹宁的手指,“走吧。”

  展禹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着他走。

  明明很听话。

  他靠着谢云暄,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谢云暄身上。路上有人调侃他,说:“唷,老展,还能走得动路呢,怪不得今天带了学生来啊。”展禹宁就推了一把谢云暄,即使根本没推动。他自以为脱离了搀扶,脚下生风,实则一步三瘸,还要坚持着说自己走的是直线。

  “你这是让学生看笑话了啊。”

  他像个笑话吗?展禹宁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声音,好像和他相隔一个时空的距离般遥远。于是他抬头看谢云暄——他确实嘴角扬了一扬。

  展禹宁的心情失落下去。

  杨一鸣特地跑回来问谢云暄能不能搞得过来,他估摸着谢云暄一个人不太方便。谢云暄却说他有车。杨一鸣以为他开玩笑呢,可当他看到专门有司机开着车停到他们面前时,突然觉得自尊心有点痛。他神色诡异,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才认命般道:

  “老展也真是...唉,那好,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展禹宁自始至终盯着地上看。

  谢云暄为他拉开车门,示意他坐进去,然而展禹宁和粘在地上了似的。刚才站都站不稳的人,此刻竟纹丝不动,手脚发沉,说什么也不肯坐进去。

  “为什么?”谢云暄问他:“是想吐吗?”

  展禹宁闷闷地摇了摇头。

  谢云暄倒也没生气,只是略微懂了之前杨一鸣说的借题发挥,继续问他:“老师也累了吧,不想早点回去睡觉么?”

  “......”

  “说话。”

  展禹宁依旧闭着嘴,只是摇头。他看着紧闭的车窗,总是想起之前被下药差点在车里被强干的事情,神色郁郁寡欢,越是不清醒越是变得执拗,绝不想和人独处一室。

  “一句话不说啊,现在算是和我发酒疯吗?”谢云暄捧起他的脸,目光仔细打量着,语调拉长:“明明上次还不是这样的...怎么回事?原来老师也会和我撒泼啊。”

  “......”

  “那老师想怎么回去?”

  展禹宁吞吐道:“不...”

  谢云暄打断他问:“怕丢人吗?”

  展禹宁怔愣地看着谢云暄在他面前背对着微微蹲下身来,宽阔厚实的肩背薄热而有力量,一览无遗地展开在他面前。谢云暄偏头,眉毛挑起说:

  “上来吧,难不成你要靠着你那两条腿走回去吗?”

  雷云滚滚,阴沉的天打了闪,白光涌现,天地间骤然一亮,昼夜尽明。拂过的气流湿润又粘重,种种一切都预示展禹宁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选择,是一场极其危险的邀约。

  他可以这样吗?

  他的瞻前顾后的坏毛病又冒了出来,谢云暄曾经说:“老师你知道你有时候真的让人很郁闷吧?说什么都说不要,问你想要什么却又不肯说。”如果他依旧这么说,可能展禹宁还是说不上来,可偏偏这次谢云暄说的是:

  “站着干嘛啊,上来。”

  他总是把问题抛给别人,又迟迟不肯做出选择。

  强行压制冲动时会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血管里过分奔涌的炙热血流同时带来血肉发烫和皮肤悚然的寒意。展禹宁打了个寒噤,他迈不开腿,谢云暄就扯过他的裤腿将他一举抬到后背上。

  展禹宁踉踉跄跄地撞进他的后背,他自认为自己属于正常成年男人的体型,可对面谢云暄总是相形见绌。突然变高的视野加剧了酒精的眩晕,谢云暄手搂得松,于是展禹宁恍然生出即将掉下的错觉,慌张地一把环住他的脖颈。

  谢云暄好像不明显地哼了一声。

  “先往前开。”他听见谢云暄指挥道,然后是轮胎轧过地面的声音。世界在一高一低地摇晃,意识像隐秘的摩斯密码,睁眼就打一个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止了输入,尚且在运作的听力还恪尽职守,传达了新一轮的询问:

  “同学?你就打算这样背着老展回去啊?”

  是他的某个老同学。

  展禹宁把整个头都偏了过去。

  “先醒醒酒。”展禹宁靠得很近,甚至听得见谢云暄喉结滚动时的吞咽声。许是因为耳朵靠近发声位,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平稳地响在展禹宁头顶上方,“就这样先走一会。”

  “你力气还挺大。”

  谢云暄笑道:“也就光长劲了。”

  “哈哈,年轻就是好啊,那你路上注意点啊。瞧老展这死样子。”

  耳边只剩下风声了,展禹宁像是企图把自己憋死般闷在谢云暄的外套里,被口齿间的灼热呼吸烫得通红。

  ...好丢人,可是心情好好。

  上一次被人这么背着是什么时候?展禹宁没敢奢望过还有这样一天,记忆里某个仲夏的夜晚,刚好是自己的取向被母亲撞破大吵大闹的时候。他躲着纪少慈,但纪少慈串通了杨一鸣,出租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在凌晨时分赶过来接偷跑出来,正幼稚地,买醉的自己。

  那天比今天要热的多,闷不透气的天气,黏在皮肤上的汗水,前胸贴后背的姿势,他让纪少慈背他,又抱怨说好热,纪少慈很好脾气地和他道歉又打商量说,那就只背一会好不好?

  展禹宁眼眶里有点红热。

  为什么对那段过去耿耿于怀呢?是分开的太难看了吗?纪少慈用“因为你希望我拉住你,所以我来了”作为他们告别的结束语,可他这个人就是心软过头,所以就算是用自杀逼他,他还是会最后一次选择拉住自己。

  作践自己是能够上瘾的,展禹宁以为自己留念的是即使如此也会不停拉住自己的纪少慈,久而久之他才慢慢发觉纪少慈可以换成任何人的名字。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过自己走出愧疚,无法原谅过去咎由自取的自己。

  谢云暄总有一天会看穿他,看穿他其实不过是个阴暗又卑劣的小人。

  他好像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一会,恍然之间他好像嗅到了泥土独有的阴凉气味,醒来看到一排看不到尽头的浓密梧桐。斜坡一路向上,灰色天空下绿灯闪烁跳跃,有种电影镜头的不真切感。他的脑袋已经垂在谢云暄的肩头,温度偏高的耳侧吻在一起,好像耳鬓厮磨,紧贴到耳骨都发软发痛。

  “热...”

  展禹宁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忍着。”谢云暄不客气地数落他:“喝这么多,胃没不舒服你就万幸吧。”

  展禹宁愣了一下,抓着他的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满溢的情绪就要落出来了。

  谢云暄一路计较着天色和时间,安顿完老师后他还要另赴他场,思索间忽而鼻尖感受到湿意,他看到梧桐绿叶摇晃。

  雨落了。

  始料未及,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眼前一片茫茫,林荫道上无一处屋檐可躲,谢云暄只找到一处公交站牌。雨的腥气带着细小的颗粒黏在裸露的皮肤上,展禹宁借着他的肩膀向上挪动身子,摊开手掌撑在他的眼皮上方。

  雨在他的指缝里缓缓滴下。

  老师,为什么做这么可爱的举动?

  风催雨斜,电闪雷鸣,谢云暄急忙将展禹宁放在站牌前的候车长椅上,抵身上前,隔阂在他与冷雨之间。

  他摸了摸老师的脸,发丝带着滴着水流进他的指缝——老师湿透了。

  外套还有点干,谢云暄脱下来拿着去擦展禹宁的头发,时空好像颠倒重新回溯,那天他被泼了一盆脏水,展禹宁就是像这样给他擦头发的。没眼力见的汽车轰隆驶过,车轮飞驰过积聚的水洼,溅起的污水全被谢云暄接住了。

  他不觉肩膀耸动了一下,展禹宁抬头看他,扒拉着要去查看他的后背,却被谢云暄抓住手腕转过去,更加用力地揉搓脑袋。

  “...没事儿。”

  他胡乱地擦了一通,展禹宁的发丝乱飞,像受了欺负了似的,狼狈不堪地望着他。谢云暄自知过分,蹲下来给他整理头发。寂寂夜色里,展禹宁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倒映着檐外大雨,对着他的靠近踟躇又迷茫,香槟色的外套顶在他的头发上,谢云暄心神微动,竟看走了眼,觉得像新娘的头纱。

  停顿在半空中的手指触碰到了滚烫的面庞。

  激变的夏天,轰鸣的发动机带着嘶哑的钝痛,于是心也被带跑,打着远光灯的车辆接连不断地驶过,眼瞳的浮光掠影中,是他忽明忽暗又偷溜出来的思绪。

  那是舞台的照来的聚光灯。

  好像他们的婚礼就是这场暴雨倾盆的孟夏夜。

  他们对视了。

  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所有的冲动都涌上心头。

  “老师。”心脏鼓噪得谢云暄发晕,起落都好像有千钧的重量,于是他被压弯了腰,凑过去就快依上展禹宁的唇瓣。他知道这样做是趁人之危,可他想自己应该是一辈子也没耐心循循善诱,像个急色的下等流氓,只能像祈祷般希望展禹宁不会给出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我能不能吻你?”

  你的眼睛里明明也写着期待。

  为什么总给要我这样的错觉?

  “...”

  展禹宁唇齿张开,却没发出声音。原来征求同意只是口头形式,谢云暄已经抓着展禹宁的肩膀强硬地吻了上去。

  不,他不要答案了,反正展禹宁一定会拒绝他。

  水花四溅,砸在柏油马路上呜号,谢云暄的裤脚都被染深,他毫不顾忌地踩在水洼之中,或者说也容不得他顾及了,口袋里的手机藏在雨声之后震动不止,后背衣服已经尽数被打湿。路灯的暗光倒映在水里,每一次雨滴的坠落,就绽放出一束烟花。

  心凝形释,万化冥合,起落的胸膛间是两颗心在大雨滂沱下颠沛流离的远近。

  嘴唇轻轻地贴在一起,谢云暄垂下眼,才伸出湿润的舌头去舔他的唇瓣。外套里带着可乐的气息,于是连口腔里都带着甜味,馨热的气流被渡进唇舌,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柔软的唇肉,温存得好像他们第一个吻。

  展禹宁仰起头屏住呼吸,愈吻愈沉,假借三份酒意都不够做这种糊涂事,他得全醉了,直到不能自己,脱口而出的全是真心话,他想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再撒谎。

  好像在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所以那带着回声似的发问响在他耳畔:“老师...你能不能不要再忍了?”

  可是他已经忍了很久很久,早已经忘却不用忍耐的滋味了。

  越是浓郁的情愫越不可能靠心血来潮,这是蓄谋已久的蛰伏,是倾斜而下的心流,和疾病一样势不可挡又难以预料。

  展禹宁也罹患热症。

  他的前男友纪少慈是一个...听话,好骗,又极其好哄的人,谢云暄和他不一样,他多疑又狡诈,顽劣又激进。他们截然不同,展禹宁当然知道,可即使如此,他还是...

  展禹宁唇齿翁张道:“会被看到...”

  谢云暄愣了一下,天边雷鸣又打闪,他好像也被闪电击中。水珠划过脸颊,他猛然拉过外套边,将他们两个人遮了起来。谢云暄低沉着声音道:

  “遮住就看不到了。”

  他抱起展禹宁,即使没有司仪主持,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外套底下仰头亲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