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小路蜿蜒曲折,四通八达,是去年集资新修的,还没来得及装路灯,远处虽有灯火黄晕,却顾及不到脚下。凌初年和陈誊相距一步之遥,后者用手机的手电筒照路,在漆黑中辟开一条光道,前者沿着光亮埋头赶路,心事重重。
与管家爷爷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平复,随后被来势凶猛的内疚和羞愧取而代之。
管家爷爷虽然不怪他,可他的漂泊在外终要归咎于他。
管家爷爷离开凌家的原因很简单。那次,他被父亲误解,而凌城又不出口为他辩解,导致他被罚跪到半夜,不准吃饭。管家爷爷心疼他,给他煮了一碗面。要不是他当时饿昏了头,忘记了家中到处都是父亲的眼线,接受了那碗面,管家爷爷也不会在第二天被告发,立马被赶出了凌家。
他求情过,但父亲对他向来耐心有限,妈妈在世时还稍好些。他自以为聪敏,洞察到了妈妈在冷漠的父亲心中的地位,所以卑鄙地把妈妈推出去,当做说服的理由,结果遭到了更重的惩罚。后来,他动用关系去找,但管家爷爷的踪迹被完全抹去了,一无所获。
自此,他身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也不敢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小心。”
凌初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注意,踩到了一块小石头,打了一个趔趄,陈誊长腿一跨,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了正位。
两人都穿着短袖,干燥的皮肤相贴,彼此温度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凌初年微抬眼,与陈誊投下的目光陡然交汇,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移开,仿佛要借此从对方眼中看出点什么来。无畏地缠绕,无声地对峙,暗波浮动,暧昧丛生,在这半明半昧中藏着的复杂心绪像是要喷涌而出,但又好像干净得空无一物,草丛中聒噪的蝉鸣掩盖了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忽然,一个发着光的东西从凌初年眼前掠过,他追寻着飞行的轨迹,那微弱的光点却被陈誊握在了掌心中,像是捻灭了心中燃起的火苗。
凌初年眼中的光也暗淡下来,心情重新低落,没用力就挣开了陈誊。
而他们之间的较量就此销声匿迹。
正要转身时,陈誊把手伸到他面前,朝上打开,那粒光点缓缓升起飞舞,他说:“这就是萤火虫。”
凌初年止住了动作,新奇地注视着它。没过一会儿,又飞来几只萤火虫,在半空中盘旋,慢慢地,越聚越多,像会飞的星星,飞到了人间,一闪一闪的。
陈誊特地关了手电筒。黑暗中,两个少年,一群萤火虫,相伴而行。
凌初年的坏情绪顿时散去大半:“你没有骗我。”
陈誊把玩着手机,闻言,好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就不清楚了。”凌初年用手指点了点萤火虫发光的屁股,看到它被吓得乱窜,漫不经心道,“总会的。”
他的悲观显而易见,让陈誊无法忽视:“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要是哪天骗了你,那肯定也是善意的谎言。你很讨厌别人骗你吗?”
“当然。没人会喜欢被骗。骗你的人只会觉得你好骗才骗你,把你当傻子似的,任何只要出自真心的谎言,与利益挂钩的欺骗都不值得被原谅,不然就真成傻子了。”凌初年顿了一下,在思考接下来的话合不合适,最后还是说了,“但是比起欺骗,我更讨厌背叛。”
陈誊细品了“背叛”两个字,直接了当地问:“在你心里,什么算背叛?”
“罗兰·米勒在《亲密关系》中,给背叛下的定义是‘我们信任的人做出的讨厌、伤害,违背了我们对亲密的期望,并且无法预期到的这些行为,统称为背叛’。”凌初年停住脚步,面对陈誊,声线没有起伏,“但我的定义很简单,站在我的对立面,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他的要求很严格,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可以称之为感情洁癖。然而,陈誊恰好也读过《亲密关系》,因此还记得一句话‘任何违反仁爱、忠诚、尊重、信赖等亲密关系准则的行为都可以视为某种程度上的背叛’,他不满足只做可以信任的朋友,擅自将这条加了上去。
“那背叛你的后果是什么?”
凌初年没有回答,而是说:“我们之间,好像没到谈背叛的程度。”
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住了。他其实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抛出了问题,就说明他内心还是想知道陈誊的想法,忍不住试探他的真心,可临门一脚时,又下意识地退缩了。
扪心自问,他不依赖陈誊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和陈誊待在一起,他无疑是放松和愉悦的,连对alpha的应激反应也变弱了,可他也知道,依赖得越深,将来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
况且,陈誊还不知道他的秘密,若是某天被揭开了,他会欣然接受吗?他不会厌恶吗?
陈誊是众星捧月的s级alpha,而他是拥有难闻信息素和破损腺体的劣质的b级omega。
很多人爱他光鲜亮丽的外表,爱他精心雕琢的完美,爱他刻意伪造的强大,那么陈誊呢?陈誊又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他的?倘若他平庸、丑陋、一无是处,陈誊还会对他好吗?不,陈誊依然会对他好,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但不会喜欢他。
陈誊说:“假设一下,而且,有备无患,不是吗?”
“如果,你背叛了我,就滚出我的生活。”
陈誊被凌初年突如其来的严肃和狠绝惊到了,随后揽住凌初年的肩,说:“后果太严重,幸好我提早知道了。”
凌初年把头撇向一边,故意道:“你可以明知故犯。”
“别,我不作。”
“允许你作。”
“不,我就不。”
“陈誊,说话时别靠那么近。”
“搂一下嘛,夜风有点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摸着良心问问,你信吗?”
“你信就可以了。”
三言两语,打破了多日若即若离的隔阂。
半夜,凌初年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在思考和陈誊的对话,理不出头绪。
当他再次翻身时,感觉被一片阴影笼罩了,然后陈誊的声音响在耳畔:“凌初年。”
他叫得很轻很轻。
似乎怕惊扰了他。
凌初年故技重施——装睡。
夜太深,陈誊只注意到他紧皱的眉头,喃喃自语中满满的心疼:“怎么又做噩梦了?”
他的睡眠很浅,第一晚就被凌初年的呓语吵醒了,但凌初年被梦境所困,神情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他只能耐心地安抚,试过很多办法,后来发现,只有抱着凌初年,他才会睡得安稳。
陈誊轻柔地抚平凌初年凝在眉间的焦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隔着空调被拥着凌初年,手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怕,我在这,会保护你的。”
凌初年惊诧至极,但在哄慰下,倦意如山,顾不得深思,往陈誊怀里拱了拱,在温暖裹挟中睡着了。
原来,陈誊在无人知晓时,接住了他的恐惧和不安,也接住了下坠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