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誊单膝跪在凌初年面前,低着头,矮了一截,而凌初年坐在床边,神情淡然,如神祗一般,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尤其当陈誊抓着他的脚,亲自为他穿鞋时,像旧贵族时期,卑微的仆人为高贵的王子服务,却没有屈辱,全是虔诚和心甘情愿。
凌初年垂眼,睫下细碎的眸光闪动,注视着陈誊的一举一动,心中乱云陡然被一双凭空出现的手翻覆搅弄,床单都被拧皱了,直到陈誊抬头,他还保持着姿势不变。
“又在思考什么大事?这么入神。”陈誊打了一个响指。
凌初年的视线慢慢聚焦到陈誊的脸上,在一臂距离之内,细微变化清晰可见之下,想从他的眼睛和表情中看出点什么,却架不住炽烈和真诚,偏了偏脑袋,他欲言又止,最终压住澎湃恢复平静,说:“我去洗个脸。”
陈誊揶揄:“这个不用向我报告。”
凌初年躲进了浴室里,扭开水龙头,心不在焉。
陈誊说过,只要他们是朋友,就会对他更好。所以,这也是“好”的一种表现吧。在他们关系差劲的时候,陈誊也会忍着困倦和脾气特地下楼等他回家,借口拙劣,他当时信以为真,后来仔细一想,发现了端倪。
不止他一个人擅长口是心非。
可是,陈誊也说过,他已经不想只和他当朋友了,更进一步是什么,兄弟?情侣?不言而喻。
凌初年与镜子里的人对视,时间一久,逐渐感到不真切,就像他发觉自己对陈誊的感情的过程,经了易尘的点拨,却也懵懂又朦胧,什么都抓不着,甚至一度怀疑和不愿承认。
他怎么会喜欢陈誊呢?如果真的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这并不是喜欢,在无人之境漂泊太久,突然出现一束光照耀了他,他就会追着光源跑,把它当成终止孤独的伴侣,无论它是什么东西。
然而,自欺欺人的想法没多久就不攻自破了。他面对陈誊时,会慌乱会紧张会再也冷不下脸置身于外,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从容和淡定,还会不断地揣测陈誊每一个行为的含义,以此来印证他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时刻偷偷关注着,甚至时常走神,脑海里全都是陈誊。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期许陈誊对他产生一丝特殊的感情,他无法拒绝,可也不会接受,或许最后的走向,还是渐行渐远。
若真是这样,不如维持现状。
毕竟是好不容易得到的对他完全真心的朋友。
凌初年思绪万千,鲜少的多愁善感,目光倏而暼到了贴着阻隔贴的腺体,迅速冷冽下来,厌烦油然而生。
如果没有这个腺体,他会比现在更配得上陈誊。
凌初年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再回到房间,陈誊已经打好了地铺,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与凌初年擦肩而过。
凌初年下意识伸手,要拉住陈誊,错开后又转头跟了几步。
他在原地等呀等,听到屋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仰头一看,枕头正对上方的几块瓦片被移走了,但没有完全镂空,下面还有一层玻璃。
陈誊大功告成,撤下来,进门顺手把灯关了。
那一小块地方,漏进了一隅月光,盈盈满满,砸在雪白的被褥上,融为一体。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陈誊踱步到凌初年身边,与他一同欣赏,“好看吧。”
朗朗夜空,月明星稀,独有一番美丽。
凌初年的下颌线牵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透过小小的窗,与月亮遥遥相望:“为什么还加一层瓦盖住?”
“这里树多鸟多,鸟屎也多,清理起来很麻烦。”
陈誊没有看月亮,注意力集中在凌初年身上。此时的凌初年让他不禁想起梦中的凌初年,同样被淡淡的月色笼罩着,同样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同样退却了冷漠,露出温柔的神色。
“不是每个房间都有天窗。”
“嗯?”
“这是我小时候睡的房间。”
平地一声惊雷,凌初年略微诧异地看向陈誊。陈誊挑了挑眉,坦荡道:“我让奶奶特意安排的。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天窗这个设计,等星星多起来,你就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了,可能还有银河。”
“你怎么记得?”许久,凌初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那时只是随口一提而已,他以为陈誊也只是单纯应下,没成想会兑现。
陈誊风轻云淡:“你喜欢的东西好像很少,至少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多,我的记忆力还不至于那么差,连这些小事情都记不住。”
凌初年没说话,宁静的表面下心如擂鼓,一声接一声,敲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被看重和珍贵放在心上的感觉已经消失太久了,如今重现,让他恍惚和无措,还有一些迷茫,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怎么了,该不会是感动了吧?”陈誊见凌初年连眨眼的速度都慢下来了,那双浅色的眸子紧盯着他不放,隐约倒映着他的样子,好似满心满眼都是他,心里痒痒的,屈指轻轻挑了下他的下巴,“好了,把感动的眼泪憋回去,我的报酬已经收到了。”
凌初年没有呵斥他动手动脚,实际上在他反应过来前,陈誊就已经端正了姿态,仿佛下巴那儿的触感是错觉。
陈誊以为凌初年仍然抗拒被他触碰,所以控制得很好,但他觉得偶尔逾越,也无伤大雅。然而,这次他显然猜错了,凌初年的恼羞成怒只是因为他不好意思。
凌初年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说:“我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座山顶私宅,花了六个亿买下地皮并聘请国际著名设计师打造,卧室里也有一个巨型圆形天井。”
陈誊:“……”
仿佛一盆冷水浇下,把他淋得暗淡失色。
他在网上查过,凌家的财富由十几辈人积累下来,奢侈程度无可比拟,即便他日后从商,也给不了凌初年那样的生活。
“不过,”凌初年语调一转,唇角轻勾,笑意渐浓,“我很久没去过那里了,可能比不上你的天窗。”
陈誊为他的笑着迷,瞬间恢复神采,又燃起了希望。
凌初年看着月亮一点一点被乌云遮挡,了无睡意,怕被拽回恐怖的梦境中,也怕一不小心暴露出什么,被陈誊窥见他的难堪。
陈誊双手枕在脑后:“凌初年,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也不困,那聊会儿天。”
“聊什么?”
“没想好。”
“……”
“你先转个头。”
凌初年依言,翻了身侧躺着,与陈誊的眼神隔空碰撞。
陈誊狡黠道:“这样聊天,才显得比较有诚意。”
凌初年不敢直视太久,稍微偏了一下角度,落在陈誊的鼻梁上,阴影切割衬托,显得高挺立体,又情不自禁下移,却看不清喉结上的那颗小痣。
想看它。
凌初年问:“为什么只有你的房间有天窗。”
“忘了在几年级,学了一篇课文,叫《天窗》,回家就和我妈闹,恰好老屋翻新,就给我设计了一个。当时村里就我一个小孩有天窗,等到放暑假我回来了,我朋友全部来我家打地铺,玩玩闹闹,半夜不睡,有一次把我爷爷吵醒了,你猜怎么着?”
陈誊故意卖关子。
凌初年的心思随着若隐若现的小痣浮动,他结合自身经历,试探道:“罚站了?”
“不是。”陈誊津津乐道,“他去找了一些工具,教我们做孔明灯。”
“爷爷不生气吗?”
“不知道,反正教到一半的时候,被奶奶起床抓回去睡觉了。”
“那孔明灯呢?”
“只能放到第二天白天做,然后晚上就去山坡那里放,我们一群人许愿,结果没一个实现了的。”
凌初年被逗笑了,小时候的陈誊听起来愣头愣脑,傻乎乎的。
陈誊听到轻微的笑声,被鼓励了,越讲越起劲:“我许的愿是开学考试能考满分,结果只考了98。”
“98也挺不错了。”凌初年难得安慰人,“你的那些朋友呢?”
季未白、江书书、叶阔和杨忱都是陈誊在溯州市交的朋友。
“他们都跟着家人搬走了,还小,没留下联系方式。”陈誊好奇地问,“你呢?”
“什么?”凌初年的敏锐地感知到陈誊的问题会很棘手,警铃拉响。
“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在京都的朋友。”他对凌初年的事知之甚少,想要了解。
凌初年的表情淡了,连语气也生硬了不少:“我没有朋友。”
他又补充了一句:“在京都没有朋友。”
凌初年会没朋友?陈誊不相信,可他好像不愿继续说下去,便转移了话题。
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我爷爷是教语文的,小时候给我立了很多规矩,最多的就是餐桌礼仪。比如,回头筷,不能把夹到碗里的菜再夹回去。长辈先上桌动筷,小辈才能动筷。吃饭不能饭菜抖腿吧唧嘴。盛饭不能从中间舀,第二勺不能压饭。离席要同长辈说明,不能直接离开。还要背诵十二节气和节日习俗之类的传统文化。”
陈誊一个人说了一大串,却没听到凌初年的回应,但凌初年很专注,目光也确实在他身上,只是看的地方……
“凌初年,你在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