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怪以前主公他们每次一听到朝日说她最近又遭了什么罪,就控制不住地觉得有点好笑。
她自己活到现在,所遇到过的种种倒霉,现在看起来。
……确实挺好笑的。
恶魔讲的事情也并不复杂,他其实是一个从业时间不太长的恶魔,这么久了也就只被两百多年前船上的那一批人成功召唤出来过。
恶魔召唤其实是一件很有门槛的事,没有正确的手法轻则浪费材料和精力,严重的话甚至可能把自己炸死,所以只要将恶魔召唤出来,炼金术士们的计划基本就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
毕竟很少有人是像朝日这样,和恶魔关系匪浅,甚至还有圣遗物的。
恶魔那个时候问了一圈大家都有什么愿望,然后发现人类的愿望真是千奇百怪,完全是恶魔拍马都想不到的程度。艾尔玛希望恶魔近距离陪着麦扎,直到他能真心地笑出来为止,导致他几百年了还在黑帮中间混日子,虽然不排除他自己就很喜欢这样的生活的可能性。
那时候船上有一个人,说他对一个事挺好奇的,问恶魔要不要帮他一把,他们一起做一些实验。
现在看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那个时候还很幼稚,思想不太成熟。
这只是一个睡觉时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问题:如果让一个人不间断地,不能拒绝地救助别人,做普世意义上的“好事”,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是会出现一个真正的“英雄”吗?还是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恶人”?还是大家最后都会变成“疯子”?
这像是故事接龙里,给出一个开头,接下来全然任事态自由发展,最后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故事,出发点只是一个人的好奇心,只不过故事是在真实世界里,由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上演的,具备了小说家们所梦寐以求的自然合理与天马行空,而想看故事的人只要站在实验者的角度上观测就好了。
“…………就因为这个?”
朝日茫然地看着恶魔:“他闲的吗?”
“他确实挺闲的。”恶魔诚实地回答道:“据我所知,除了我这里,他还同时进行了多个实验,每一个的无聊程度都和现在这个差不多,你们的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大实验场吧。”
“那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一点恶魔也挺费解的,但有一点他要纠正:“事实上,不是我们找上了你,而是你找上了我们。”
“当初选人是分成两批的,一批是在世界范围内,针对不同年龄的普通人随机筛选,”关于这一点恶魔也有话要说:“本来以正常人遇到的危机,只要身体强壮一些,机灵一些,致命的几率还是比较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日本范围内的候选人总是死得飞快……”
可不是嘛,日本范围内遇到的都不是人,再机灵能有什么用啊。
可能是朝日的嘲讽表现得太明显了,恶魔挠了挠头:“你知道,我其实是懒得管这些事的。”
“我不知道。”
“好吧,好吧。我其实是懒得管这些事的,日本的情况也是你来了之后我才明白怎么回事的,我只负责选人加上限制,又没有那个闲工夫每天看着你们。”
女孩没说话。
“总之,和普通人相区分开来,另一批人是尚未唤醒意识的人造人,这一批人就算是空白对照组吧,‘人生的起点从故事开头开始的,真正的主人公’——当然这话不是我说的——大概放了那么几十个人,你是唯一一个被放到日本的。”
“人造人是需要激活才有意识的,但在我刚要激活的时候,你居然自己就醒了,不仅醒了,连样子都变了,当时可给我吓了一跳。”
“我那个时候短暂地观察了你一阵子,发现你不仅
是自己把自己激活了,甚至还完成了对身体的改造,似乎记忆和语言系统都重塑了一遍,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这具身体上苏醒了,”金发的恶魔看着朝日:“所以那个时候,你一直是观察的最重点对象的。”
“在你的前两次召唤结束之后,你同批的人造人就因为相比之下没有什么观察价值被统一停机了。”
艾妮丝曾经说过,人造人的性命控制在主人手里,只要主人一个念头就会毫无抵抗地死去,这个过程有的人喜欢称为停机。
“……所以你们可以操纵我被召唤到哪里?”
“那倒不行,其实我是可以做到的,但委托人要求的是‘天然’嘛,所以这是完全的随机事件。”
懂了,纯是我自己倒霉。
“事实是你是日本地区唯一一个现在还活着的候选人,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管这档子事了,但上一次我看的时候,除你之外的就都死光了。”
他说“死光”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像是在说某种得了流感的兔子。
在非人的东西眼里,在恶魔眼里,在鬼眼里,人类这种东西,可能和家畜确实也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观察了我这么久,你们还满意吗?”
“这个问题问我没有意义,毕竟我不怎么关心你们的事,我也搞不懂这么弄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恶魔像是个对着猴子讲道理的思修老师,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无意冒犯,但你此刻的愤怒也毫无意义,毕竟对我来说‘选几个人帮我做实验吧’和‘在麦扎能露出笑容之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是差不多的东西,都是愿望而已,我是不会有你们人类所说的‘良心’的。”
他是真的学会了很多人类的词汇。
“而且硬要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我可以肯定,是你自己闯进这个实验中来的。”
“哦,那对不起啊。”
“……你看。”恶魔再次无奈地停下了。
以人类想象中的恶魔的样子,金发恶魔的脾气确实很不错。
不过评价人类的话,还是人类自己比较在行吧。恶魔想起从前那人对自己说的话:“你确实是这两百年我们见过的精神强度最匪夷所思的人,日本的环境是所有实验品中最险恶的,这里面你的次数最多,身体条件也最差,在人造人里也是残次品的程度,但除了你之外的实验品基本上疯得疯,死得死,都不剩下什么了。”
她既没有变成英雄,也没有变成恶人,甚至也没有变成最容易的疯子。
——她居然还是她自己。
明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和能力,但就是像根杂草似的一直不死,甚至在遭遇了如此之多能把比她大比她强的人逼疯的事之后,还能笑得出来,那笑容的弧度和她第一天掉在大街上的时候别无二致。
这事情简直像是一块宝石掉进了泥坑里,捞出来看的时候居然还是原本的颜色一样奇怪,以至于观察的人完全看不懂,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这实验完全超出了范围,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反过来倒逼观察的人反思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不是那么深刻。
朝日一言不发地听着,并没有感到一点高兴,她打不过恶魔,就像它自己说的,打恶魔当然也没什么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对谁发火,造成她倒霉的源头是个永生的人,她作为人造人的生命被他握在手中,中断就像眨眼一样容易。
她之所以还活着,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作为实验品没什么价值了而已。
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就是像□□一样的东西,没有规律,不讲道理,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逃过被选择。
当然了,她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它很委屈地
说,我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了,那个人可是真的有在豁出性命保护我啊,只不过真的太不走运了,才让连最简单的愿望都没能达成。
“所以我是版废稿?”
恶魔看着她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实验就被彻底地丢到了一边。停止的契机是他的好朋友艾尔玛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去看了这个传说中的实验品,亲自说服了他的挚友就此收手,这位喜欢微笑的外国人可能真的是个好人,麦扎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将永生之酒的配方交给朝日,就有他的担保在里面。
这就算是对她的补偿了。只不过也没什么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就这么和解。
“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个叫做朝日的人造人是两百年来唯一一个反过来找到了它的人,但抚慰人类的心理并不是恶魔的工作,它友好又无情地问道。
人类女孩低着头,雪白长发顺着肩头滑下去遮住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样子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疲惫,让恶魔觉得她就此疯了它也不会意外。
“他是谁?”
“哦这个,”恶魔的语调微微地扬起来:“我还是挺好奇你会怎么做的。”
他的表情一改刚刚公事公办的样子,像是读了一整章无聊的流水账,从这一个段落开始才真正觉得有趣起来一样,带上了一点真正的兴趣:“这个人现在和你算是亲属呢。”
“是你名义上的外公,夏奈·拉弗雷特非常尊敬的父亲,现在在监狱的休伊·拉弗雷特哦。”
这个不得了的巧合恶魔看了也直呼惊奇。
“怎么样?要做点什么吗?”
“嗯。”足足五分钟过去,朝日叹了口气,她像是完全想通了什么似的,向后一躺,那种稳定的,杂草般的意志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是还有件事要做。”
迎着恶魔诧异的目光,女孩微微笑了一下:“您忘啦?”
“我只是问了点问题而已,我还没许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