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听到声响、我悄悄躲了起来。
隔着枝丫茂密的灌木,我发现来人之一是我的多年好友汐裳,她挽着的银发女人竟是凤倾芸。
我正欲猜测两人是何关系,目光却不觉被她们身旁的另一名女子吸引。
她的身材高挑,长长的墨发随意绾着,两鬓垂下些许碎发也浑不在意。
锋利的眉,锐气逼人的眼,高挺的鼻,轻抿的唇,好一副英气的模样。
我定定地看了她很久。
非是因为她的容貌,毕竟我从小看着汐裳那张可谓无人能及的脸长大,也不属那见到美人便移不开眼的浪荡之徒。
她身上有股不一样的东西,令我挪不开眼。所谓一眼万年,大抵便是如此吧。
我不知那是什么。兴许是她潇洒的姿态,亦或是她浑然天成的侠气,也可能是她细微却又可爱的表情变化。
什么都好。
总之,那东西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从我第一眼见到姫泠起便存在了。
彼时我尚不曾预料到,它将成为我漫长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远处草丛响动,一只颇类猕猴的兽窜出,径直撞到了那女子身上。我定睛一看,是幽鴳。
她对这个不速之客显然很不满,双眸已添了几分薄怒,瞧来很是唬人,连汐裳都住了脚,不再上前。
但却没能唬到我。
不知为何,我反而觉得她这副模样极为可爱。
我不禁轻笑一声。她听到了,以为是汐裳在笑她,立即面色不虞地望去。她的一举一动落在我眼中,继而长久地留在我心中。
我理了理衣衫走出,轻声向她致歉。
她的神色登时奇迹般缓和,有些发愣地看着我。
这反应我很熟悉,许多人第一次见汐裳都会露出远般明显的惊艳之色。但这却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
心底蓦地多了几分隐秘的雀跃。
那时,我的名字还是微生沅,她唤我“微生姑娘”。她的嗓音仿若清泉,透亮而又动听。
我莫名地想听她多说几个字,以至于后来她改口直接唤我的名字时,我竟有些许失落。
她真奇怪。
名字奇怪。不像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
法器也奇怪。那柄冒着黑气的澹月,神秘而又森气凛然。
言行举止更奇怪。她受不得灵堕草之烟,又在青溟地宫受到无端压制,她却丝毫不以为奇、不以为意。
我比她还要奇怪。我为什么总想看看她呢?
古墓中,我与她共观话本。偏头看时,却见她耳尖泛了红,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我努力憋回了笑,心道她瞧来如此成熟,竟还会因为几个绮丽香艳的词藻而害羞。
我悄悄以目光描摹她的眉眼,一时竟觉,她英挺的容貌缱绻起来。
话本中,乱花谷的少女猛然醒悟,明白了自己对师尊的懵懂情愫。
话本外,我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得了的异样……
镇墓兽将出,我的雕花短剑已毁,她赠给我一把剑防身。剑名清霜,通体莹白,与她的澹月分外相似。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她,成功捕捉到一丝忸怩。
我轻轻笑了笑。
离开地宫后,我与她一起来到露华宫,住在一个院子里。
我从洛滢泽畔采撷了许多药物,向汐裳借了工具,便在院中料理它们。她时常坐在我身侧,按照我的吩咐碾磨药物。
每日晨起,她都会在院中练剑。我打开窗子,看她随风而动的矫健身姿,踏雪无痕的敏捷步伐,带几分不屑与轻佻的神色。
她很快就会察觉我的视线,便停下动作,向我轻轻一笑。
有一日汐裳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走了。
她忽问我:“汐裳为何唤你微生?”
我说:“她嫌我的名字长吧。”
她笑了,歪歪头问:“你有什么小名吗?”
我想了想:“家中长辈唤我沅儿。”
她暗自思忖片刻,道:“那我不好这般唤你。”
“你想唤我什么都可以。”
“我要好生想想才是。”
我不禁笑了笑,反问她:“你可有什么小名?”
她说:“姐姐叫我阿泠。”
阿泠。
我在唇边细细品了品。真好听的名字。
我轻声唤:“阿泠。”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嗯。”
过了几日,我同她一起离开露华宫。我欲回璀错谷向师尊复命,将师尊命我寻的药物呈交。她说:“我送你一程。”
我问她:“你去何处?”
她语焉不详:“归家。”
我没再问,只安静地看着她。
许久以前,我便好奇她的身世与来历,有时我想,即便我直接发问,或许她也愿如实相告。
但我不想如此。
我喜欢默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搜寻她给我遗留的线索,再慢慢猜测。仿佛在寻觅暗藏的宝藏,我收获了别具一格的乐趣。
我们在璀错谷附近告别。我掩下失落,笑问:“何时再见?”
她说:“很快。”
果然很快。不出十日,我便在璀错谷与她重逢。
恰正午时分,我走在落英缤纷的甬路上,忽身后一个物事向我掷来。我立即伸手接过,是一只泛着紫光的珠子。
我回头望去,见她坐在粗大的桃树枝上,一袭黑衣衬得白了些。她笑着看向我,桃花灼灼,不胜华颜。
我举着珠子笑问:“此为何物。”
她跳下来说:“好东西,你收着便好。”
我眨了眨眼,妥贴收好了。
她以散修的身份在璀错谷住了几日后,我们再度一同来到了信源山。山顶有诛灵阵,我被其压迫得满额细汗,双腿几乎失了气力。
她扶着我且行且住。我偏头瞧着她神态自若的模样,忽忍不住笑了笑。在她疑惑的目光投来后,我止住了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阿泠,我知晓你的身份了。
得逞的喜悦涌上心头,我几乎忘了诛灵阵的压制。
后来,她独身前往山顶破诛灵阵。
夜色渐深,我久久地凝望她上山的方向。我知道,她能做到。她也会平安归来。
我等她。
在能最快看到她的地方。
时间倏然变得很慢很慢,我恍恍惚惚的,只觉已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无边的夜色中,缓缓向我走来。我按捺不住地小跑过去。
待跑至她面前,我停下来,一眨也不眨地注视她的眼睛。
我忽觉她的眼睛很亮,很摄人心魄,令我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我还发现,我的模样映了她的眼中。
自信源山出,我们回到了先前下塌的客栈。我们决意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夜里,我睡在里侧,见她以手作枕,侧着身子看我。
许是灯火昏暗的缘故,我竟觉她的目光格外缠绵。我向她那边移了移。她依旧那般看我,始终默不作声。
不知为何,我见她这副模样有些好笑,遂亦不语,安静地回视她。
她的鬓发稍稍挡了脸,我伸手替她捋顺。她的头发平整了,而我的手悬停在她脸颊的上方。
她的视线似乎略微向下挪了挪。
与此同时,我的手指终于触到她的凝脂如玉的肌肤。
目光交织在一起,我忽有些燥热。
我一向笃信“心静自然凉”之说,可眼下,心如鼓点,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逐渐收紧。她倾身近前,与我鼻尖相碰。
我呢喃道:“阿泠……”
她的唇贴上来,柔软的触感使我心头一颤。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回答我。
翌日我起身时,她已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盏茶,过了许久也没有饮一口。
我走到她身旁坐下,她恍然惊醒似的放下茶盏,看看我又垂下眸,不一会儿又做贼一般偷偷看我一眼。
“怎么了?”我笑问。
她看上去想说些什么,偏又吞吞吐吐的。
我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件事想告诉你。其实我……”
我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发笑:“其实你什么?”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快速道:“其实我是魔修。”说完,她局促不安地等待我的反应。
“哦,”我眨了眨眼,“我早就知道了。”
她紧张的神情迅速转为震惊:“啊?”
我故作高深地颔首,说道:“你露了许多破绽,又不曾防我,我能猜到不足为奇。”
她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可还愿同我在一起?”
我探身在她额上吻了一记,郑重答道:“愿。修仙也好,修魔也罢,抑或只为凡人,只要是你,我便愿意。”
她注视着我,忽而一偏头,吸了吸鼻子。
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一字一顿道:“魔尊大人,不许哭。”
她哼一声:“没哭。这你都猜到了?”
“毕竟紫鎏珠历来由魔尊掌管,别人轻易拿不到,更不敢随意送人。”
她又哼一声,低声道:“认识得还挺多。你千万收仔细了,携带紫鎏珠,便可自由出入魔界,不受任何阻碍。”
“知道了。”我点点头,笑问,“做魔尊夫人,可有什么条件?”
她颇认真地想了想:“要爱魔尊一生一世,不许始乱终弃。”
“好。还有什么?”
“没有了,这便足够了。”她说,眸子闪着细碎的光。
我想,如若这一世便如此度过,真乃美满至极。
可惜的是,她一直没能想好怎生称呼我,因此我改为姜姓后对她的影响倒是微乎其微。
忘川祸事之后,我们在魔界办了一场婚礼。
仪式毕后,她卸去繁重的袍服,拄着下巴,笑道:“我想到如何称呼你了。”
“什么?”我问。
她凑上来,嘴贴在我耳边,极尽缠绵而又温柔地唤道:“夫人。”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呢喃道:“阿泠……”
“嗯。”
之后的日子里,我有时随她待在魔界,有时与她一同去仙界各处小住。只是师尊总是很郁闷,见到我们时总要先皱一皱眉。
于是我们便很少待在璀错谷,大部分时间住在江宁新置的宅院中。我娘很喜欢她。
有时我们也去露华宫拜访一下老朋友。乍见时汐裳总是很高兴,久了便觉得我们碍眼了。
每年四月,我们都会来到江宁东郊的桃花林,看望一下那位故友。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有一日,我忽而想到一件事。
我问她:“当年你是如何破除诛灵阵的?为何会负伤?”
她向我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景,言语避重就轻,令我很不满意。
我改了主意:“我不想听你说了,我要亲眼看。”
她挑了挑眉:“怎么看?纵然你有穿越时空的法子,也无法顶着压力到达山顶。”
我笑了笑,找出一本书递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在姐姐的书房寻得的。你可以此术还原记忆中的情景,并让我进入。”
她迟疑片刻方应道:“好吧。”
我闭上眼,仿佛做梦一般,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恍惚中,我来到了信源山顶。
我定了定神,向山下望去。过了片刻,她步履轻捷地来到山顶。
她抱着澹月,略微歪头打量着山顶的诛灵阵。
诛灵阵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只由地上画的符印以及正中阵眼上空泛着幽幽红纹的光柱组成。
澹月出鞘,她缓慢升至空中,俯视着诛灵阵。
她右手将澹月举至面前,左手二指并拢,沿着剑身从剑鞘处滑动到剑刃。澹月周身立即营绕起阵阵黑气。
她微微眯了眯眼,蓄力后将澹月掷向光柱。
澹月直挺挺地插在光柱上。
她伸出右掌,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魔气。这些魔气尽数作用在澹月之上。
澹月开始剧烈地颤动,随着剑刃插入光柱的距离逐渐变大,光柱上的红纹也摇曳起来。
她面色严峻地紧盯着一切,英气的眉愈加锋利。
终于,光柱爆裂开来,却并未发出多大的声响。
火星毕剥地向四周喷射,她急忙一个空翻向后闪了闪。
诛灵阵已破,她召回澹月正欲返回,忽脚下一软,半跪在地上。
我心中一紧,明白这是她在仙界动用太多魔力造成的反噬。
她吐出了一口血,在原地动也不动待了片刻,方撑着澹月起身。
她若无其事地擦干嘴角残留的血迹,快步走下山。
我久久地凝望她的背影,心底一阵疼痛。
忽又一阵恍惚,我睁开眼,她正好端端坐在我面前。我紧紧抓过她的手,倾身靠在她肩上。
她揽住我,问:“怎么了。”
我轻声道:“无事。”
这样安静地过了很久,我脱出她的怀抱,看着她的眼睛,重复我多年前的话:“以后不许受伤。”
她点点头,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沅才是我亲闺女,啥啥都没什么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