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浸润在海底吗?
江秋凉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冷热,但是他分明能够感觉到,有生物滑过自己的身边,掀起细碎的水波, 刺激着他脆弱的皮肤。
是在海底吧。
想要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没有脉搏,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他变成了什么?
江秋凉静静地等待着,海水在他的眼珠上缓缓流淌。
终于,遥远的海平面上亮起了一点璀璨的光泽。
真好看,让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夕阳, 小王子的日落……和那夜酒吧, 停留在凌先眠指尖的那一点昏黄。
他不断向着海面的方向, 很多的水中生物托着他向上, 不断接近那一道可望而不及的光。
不, 不是水中生物。
那是他在造疯者游戏中设计过的角色, 那些活着的,或者是死去的, 全部都重生了, 他们引导着江秋凉, 通往现实世界。
江秋凉沉浸在璀璨的光泽中。
他感觉到大海、海风,造疯者游戏中的角色离他远去。
慢慢的, 他听见了模糊的人声, 和嘈杂的脚步声。
好吵。
他的指尖很轻地动了一下。
边上有人在惊呼, 是陌生的声音, 仿佛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谁?
脑海中混沌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一层浅淡的光铺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
天花板,是苍白的天花板。
睁开眼,江秋凉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
然后,他看见了头顶悬挂的药瓶。
透明的液体,通过管子,缓缓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江秋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痛苦的记忆如同灌顶的洪水一般吞没了他,他张了张口,忘记了呼吸。
像是猛地被针扎遍了全身,他突然开始想要剧烈地挣扎。
但是他的身体很虚弱,真的太虚弱了。
这一副身体像是不属于他,而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全身上下几乎用不上任何的力气,他能听见自己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声。
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在生命尽头进行最后的挣扎。
很多陌生的面孔,围绕着他,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地急切,纷纷按住了他几乎不怎么可能奋力挣扎的四肢。
“江先生,别这样,冷静一点!”
“病人的心跳很快,快,去叫主治医生!”
“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七嘴八舌,不是中文,不是挪威语,而是英文。
有人拿着针管走过来,尖锐的针头对准了他被按住,动弹不得的左手臂。
江秋凉的血从上到下顷刻变得冰冷。
他被狠狠钉在原地,昔日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加注在他的身上,扭曲成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那是最恐怖的记忆,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重现。
他回到那里了。
他又回到那里了。
这一次,他能逃出去吗?
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板重重撞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相当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吓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一声怒吼在病房里炸开:“松手!”
用力按住他四肢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皮肤,江秋凉剧烈地呼吸了一下,空气进入他的胸腔,很疼,非常疼。
于是那一下呼吸倏然顿住,江秋凉能感觉到,仅仅是一下再简单不过的呼吸,居然让他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紧接着,江秋凉看见了一张再熟悉过的脸。
那是凌先眠的脸。
因为跑过来很急,他的头发有些乱了,不过气场仍然凌厉,简单的两个字,吓得围住江秋凉的一群人纷纷往后退去。
“你醒了。”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的床边,他眼神中明显的慌张和愠怒在慢慢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清澈的泉水。
不等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已经俯下身,抱住了他。
“别怕,”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音量放得很低,生怕吓到了江秋凉,“这里不是22号精神病医院,我们从造疯者游戏里出来了,这里是现实。我的医院很安全,他们没有想要伤害你。”
凌先眠的拥抱很温暖,越加衬得江秋凉浑身冰冷。
江秋凉试着放缓自己的呼吸,每一下呼吸都很痛,看见陌生的人,他依旧神经紧绷。
“你们先出去吧。”
凌先眠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对身后的人说,人群纷纷退出了病房。
除了一个人。
许漾站在凌先眠的身后,他是跟在凌先眠身后一起进来的。
看见江秋凉,他的眼中有欣喜,也有心疼。
凌先眠调高了病床的高度,可以让江秋凉勉强坐起来。
江秋凉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
他在一件非常宽敞的病房里,病房很整洁,只有他这一张病床,显得有些过于空旷。这间病房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整个俯瞰的景象,窗外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将夜色衬得分外繁华。
正前方,时针指向了凌晨两点半。
“这里是哪里?”
“美国。”
“我怎么会在美国?”
凌先眠沉默了几秒。
江秋凉注意到,和之前所有的场景不同,这一次,凌先眠披着一件白大褂,和许漾一样。
许漾走过来,拍了拍凌先眠的肩膀:“我来和他说吧。”
说着,他坐在江秋凉的病床边,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许漾的手和江秋凉的手一样冰,他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
“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游戏的吗?”
“记得,是2028年的冬天。”
“现在也是冬天,”许漾对江秋凉说,“不过现在是2029年了,秋凉,你昏迷了整整一年。”
“我为什么……”
江秋凉说到一半,顿住。
他记得自己进入游戏的那一晚,是初雪,他正常躺在床上,吞了西格蒙德医生给他开的药,陷入了睡眠。
然后,他突然进入了自己设计的造疯者游戏,遇见了凌先眠。
他为什么会突然进入造疯者游戏?
不对。
江秋凉捂住自己的头,有一段破碎的画面撞进他的脑海之中。
那天晚上,根本不是和寻常无异的一晚。
相反,那一晚,他做出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决定。
正是这个决定,让他现在躺在这里。
那天晚上,不,是在那天之前的一个月,他想起了记忆消除手术让他遗忘的所有记忆。
在江秋凉以前,记忆消除手术没有真正成功过。
严格来说,在江秋凉身上,也没有成功。
那场手术给他造成了身体上很小的损害,但是与此同时,只能让他丧失一段时间的记忆,而不是永久。
江秋凉承受不住记忆的重量,他囤积了整整一个月的药量,在初雪来临的这个夜晚全部吞了下去。
这也是,他在进入造疯者游戏时,碰倒的药瓶里倒出很多药丸的缘故。
精神科的医生一般会控制一次性给出的药量,以防止病人自杀行为的出现。但是江秋凉伪装了整整一个月,伪装自己有在按时吃药,然后把每天的药量屯在一起。
初雪让他想起了和凌先眠分离的一通电话,他在等待那个夜晚的到来。
然后尝试自杀。
“每次一到初雪天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天晚上下了雪,我不放心,特意去找你。”许漾停了几秒,“然后就发现你躺在床上,呼吸很微弱。”
“我紧急把你送到了医院,进行高强度高频率的洗胃,你的身体很虚弱,吞食的药量实在太大了。即使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你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许漾叹了一口气,他握住江秋凉的手。
“作为医生,我知道长期昏迷对于病人可能造成的影响,你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凌先眠来纽厄尔医院了,你之前给我看过他的画像,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秋凉,我尝试了很多种方式,但是挪威现有的医疗技术根本没有办法让你清醒过来。于是我把凌先眠带到了你的床边,他说,美国的医疗技术更好,或许能够帮上你。”
“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
江秋凉的音量很轻,他的呼吸牵带着胸腔的疼痛,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对,来到美国之后,我们一起尝试了很多种技术,但是也没有用,你根本不想醒来。我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你以前和我提到过一场游戏,叫做造疯者游戏,好几年你都沉迷在这个游戏里,我想,这或许能够唤醒你。”
“这个想法真的很荒谬,秋凉,从来没有人这么尝试过,我不知道这样让你醒过来的概率有多大。”
“但是当我从挪威带着你设计的造疯者游戏飞回来,和凌先眠说出我的想法,他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支持了我如此荒谬的观点。这是我们当时唯一的可能,风险非常的大,凌先眠决定自己一个人进去,但是我和他提出,我需要和他一起进去,他同意了。”
说完这些话,许漾看着江秋凉。
“这就是你进入造疯者游戏,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江秋凉愣愣地盯着许漾,他的思绪很乱,乱到他听完许漾这一段话,反应变得相当的迟钝。
“是这样……”江秋凉嗫嚅,“原来是这样啊……”
“没有游戏的世界,也没有虚拟的现实,秋凉,你现在所处的,就是真正的现实。”
许漾拉起江秋凉的手,让他碰自己和凌先眠。
“你看,我们都是真实的。我们真的出来了,我们回家了。”
“家?”
江秋凉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突然觉得很陌生。
他的指尖抖得很厉害,那是生理性的反应,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江秋凉能够感觉到,许漾握住自己的手僵硬了一下。
凌先眠没有说什么,甚至目光也没有多在江秋凉的手上停留。
他只是很温柔,将江秋凉的手放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的,”凌先眠和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江秋凉和他对视着,视线慢慢移动到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夜景也漂亮,但是这些真实的画面在他的眼前转着圈,模糊成了晦暗不清的一片。
“我累了。”
江秋凉这么说着,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努力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去看凌先眠和许漾。
许漾还想再说什么,被凌先眠拉住了。
“睡吧,”凌先眠的声音从被子外传来,“晚安。”
咔哒一声,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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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快到大结局了。
不是BE,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