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是喧闹的海水。
雕塑,是定格的时间。
江秋凉站在定格的时间中,在即将扑面而来的海水前,和凌先眠对视。
他的眼中只有他。
很奇怪, 人是独立的个体, 拥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但是每次望向凌先眠, 江秋凉的心都会格外的平静。
就像是站在桥上看日落的光,在冬天的雪地上踩下第一个脚印,坐在沙发上等待电影的开场,以及在午夜咽下第一颗安眠药。
他是他绝无仅有的地.西.泮。
“你觉得少了什么?”
听到凌先眠的提问,江秋凉抽回思绪。
“这里所有的雕塑覆盖的都是白布, ”江秋凉走向凌先眠, 这一次,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物, “那安东尼呢?脸上贴着红纸的安东尼去哪里了?”
安东尼。
在这个游戏副本里, 所有的人都被掩盖住了原本的面容, 包括在操纵室留下那段故事的作者。
但是安东尼是个例外。
从游戏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甚至在那段语焉不详的故事里, 都有对于这个人的外貌描写。
那是那段故事唯一的外貌描写。
或许……
不是唯一的。
江秋凉突然想起, 在那段故事里,作者对于某样东西的外貌也进行了堪称于细致的描写——
海鸥。
那双漂亮的眼睛, 真的只是作者闲时无聊的着笔吗?
江秋凉的目光从在场的所有雕塑身上滑过, 金属的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被阳光照射的海面, 泛出粼粼的亮光。垂落在地上的白布是海浪彼此拍打留下的泡沫, 收音机里的人声宛若迎面吹来的海风,混杂在若有似无的鱼腥味中。
海水是艺术, 是所有迷途者的归路,也是……最为残忍的抵达。
江秋凉的视线缓缓挪到了门口,在他的角度,门框挡住了向上的视线,他却觉得自己隔着那堵墙看见了展翅欲飞的海鸥。
门口两幅画中的畏惧并不是无处可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不在这里。”
凌先眠给了江秋凉想要的回答。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而是问他,声音很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凌先眠踩住了之前江秋凉踢过来的铜质废料,他的眼眸垂下来,睫毛投下来的阴影遮盖住了眼中的光。
金属的摩擦声从他黑色的靴子底下传来,许久之后他抬起眼,问道:“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进来,一种是他根本进不来。”
凌先眠不置可否:“你觉得哪种可能高点?”
从常规的思路来说,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显而易见的问题。
安东尼在整个游戏中几乎占据着主导者的地位,他是这艘航行于海上的诺亚方舟的领袖,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拥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和胆识。
从航行的目的地,到砍掉小拇指,他所有的决定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
而所有的决定,甚至不需要明确的理由。
“前者。”江秋凉给出了答案,“不过,我认为是后者。”
“为什么?”
“畏惧。”
江秋凉给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我们假定他现在有两种身份,一种是人类,一种是海鸥。从人类的视角看,他确实是堪称无坚不摧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得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的原因。但是从海鸥的视角,也就是你说的所谓0.1%的可能性,其实它可能是有畏惧的。”
“操纵室的故事其实留有三个疑问,一是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海鸥为什么会恰好落在人鱼雕塑的怀里,二是安东尼和作者的对话,他明显是知道在末日降临时作者和人鱼雕塑之间的互动,他是以何种视角得知这个故事的,三是这艘船的布局,为什么一层和二层要设置玻璃墙,当第一只人鱼出现的时候,大家都默认将它搬到了底层。是的,底层非常适合安置人鱼,可是这个合适的空间是怎么出现的呢?在一个疯癫的富豪的设计里,他预见了人鱼的出现。”
“预见……”凌先眠捡出这两个字,“在你的眼中,疯癫的富豪倒成了所谓的预言家。”
“他就是,”江秋凉直接肯定道,“世界末日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印证。”
“即使他的结局是被困在精神病院?”
听到最后四个字,江秋凉突然一阵恍惚,隔着朦胧的雾气,在翻滚的黑暗中,他又一次窥见了梦境中的灯塔。
那点微弱的光照在他的灵魂上,触手冰凉。
脚下轻微的晃动又一次唤醒了他的神志。
“是的,”江秋凉看向了周围的一切,所有完美的艺术品,都像是在他的眼前化为了一堆烂泥,“即使如此。”
“你是个沉溺于现实的完美主义者。”
江秋凉摇头:“我不是。”
凌先眠的话音一顿。
“你认为这是他的结局吗,凌大设计师?”江秋凉悠然道,“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的的结局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
凌先眠把踩在脚下的铜质废料踢开,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
“好吧,”他的鞋尖轻点了一下地板,像是绅士开始舞会之前礼貌的示意,“我们假设他不在精神病院,那么他会在那里?”
“这里,就在这艘船上。”
江秋凉走向了门口:“故事里的疑问看起来很复杂,但是归结到一个方向,却都全部可以解释。在造疯者游戏中,抓住了那个最大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看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无法否认,这就是正确的答案。”
人鱼雕塑和人声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与海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是他的作品,他怎么舍得不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呢?”
江秋凉走到门口,原本停在天花板上的海鸥换了位置,现在它停在了那幅著名的《呐喊》旁边。
它的眼神茫然而空洞,但是它看着江秋凉,仿佛是在看自己相识许久的朋友。
江秋凉没有犹豫,他大步走向了那幅画作,举起画框,狠狠砸向了那只展翅欲飞的海鸥。
噗呲!
尖锐的金属画框边缘划破了蔚蓝的墙壁,一道丑陋的,苍白的墙壁在后面显现出来。
墙上的海鸥发出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它拼命扑腾着翅膀,想要从墙壁里面挣扎出来。油亮的毛在扇动,鸟嘴在忍不住颤抖,它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怨怼,满溢的仇恨像是要化为液体,从破口之中流淌而出。
“疯子……”
颤抖的男声从墙壁里回荡出,像是从每一个角落传来。
“你……是个疯子!”
“我要诅咒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
男声嘶吼着,尖利的回音划破了房间里收音机喧闹的人声。
“我的荣幸。”
江秋凉举起金属画框,画作中的人面容扭曲,目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噗呲!
噗呲!
一声接一声,像是小王子目睹黄昏一般无穷无尽。
博尔赫斯笔下的黄昏降临了。
残阳落在桥梁上,温柔的黄色在水面上闪烁,而天际线却出现了炫目的艳红色。
是毁灭,也是重生。
海鸥刺耳的尖叫声和怨怼的诅咒声渐渐歇止,喧闹的人声又一次占据了耳膜。
蓝色的墙壁,破裂的白色伤口上,缓缓渗出了红色的液体。
液体从墙面蜿蜒而下,像是有生命一样,循着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任由红色沾上他的鞋子。
“比血液的颜色要淡一些,比红酒的颜色要深一点……”江秋凉着迷地看着这个颜色,“这正是我在寻找的,属于安东尼的颜色。”
金属画框怦然落地,画作正面朝下,很快被液体浸润了。
江秋凉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唇上,在破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也祝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江秋凉的唇角轻轻上扬,“困在去尼莫点的路上吧,每一生每一世,时间会赋予你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的指尖离开墙壁,液体从他的指尖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江秋凉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那一抹红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刚想把那一抹颜色随意擦在自己的衬衣上,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秋凉没有防备,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被液体浸泡的一方地板。
随着他的走动,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像是猫咪偷偷爬上花盆后留下的泥脚印,又像是私奔仓皇的痕迹。
江秋凉被拽得一个不稳,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跌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落入了凌先眠的怀抱中。
就这样,他右手上的液体不可避免抹在了凌先眠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江侦仲和他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价值来衡量的。房屋、物品、权力,甚至情感。
但是,在凌先眠这里,他突然很像打破所有已经成为固态的思想。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存在了。
就像这一刻,凌先眠抱着他,江秋凉不会想所有的身外之物,他在乎的只是凌先眠这个人,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给他的爱意。
“这是疯子的作品。”
凌先眠的呼吸吹在他的耳侧,是温热的,他的每一下呼吸,都连接着江秋凉的心跳,
江秋凉突然大笑起来,他把右手搭在凌先眠的肩膀上,凑近凌先眠的颈侧。
他闻见了消毒水和薄荷的气味,而那阵烟味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到了。
黄昏落下了。
液体停止了流淌,它化为了深褐色。
黏腻而绵绸,像是落不下,又明不起来的夜色。
“和我私奔吧。”
江秋凉贴在凌先眠耳侧,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发出了邀请。
“让我们一起堕落到地狱吧。”
身后的人声停了,有数不清的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最为惊悚的交响乐。
江秋凉毫不在意。
他只注意到,在红蓝的警告光砸在他们身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将他们淹没之前。
凌先眠的拥抱力度加大了。
他像是想要把江秋凉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细碎的头发垂在江秋凉露出的锁骨上,痒痒的,像是落在心头的一声叹息。
他对他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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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留了个伏笔,下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