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江秋凉洗漱完毕, 从浴室里出来。
白玫瑰被放置在花瓶里,许是刚刚喷过水的缘故,花瓣娇艳欲滴,弯曲成一个窈窕的弧度, 新鲜的像是还在枝头上盛放。
江秋凉忍不住伸出手, 轻抚花瓣。
这种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丝绸。
在他的记忆中, 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总爱穿丝绸的睡衣。其中很多的细节都在岁月的冲洗下模糊不清,他却始终留存着那种丝绸质地带来的宁静。
那时的夜晚,对他来说是平和的,短暂的。
以及,难得的。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江秋凉想要在记忆的漩涡中抓住任何的碎片, 却发现那张脸已经逐渐, 难以避免地变得模糊不清。
他能看见那时夜晚柔和的光线, 母亲回过头, 丝绸的睡衣在光线下让她显得格外的虚无飘渺。
她是那么近, 又是那么远。
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抓不住她。
太模糊了, 江秋凉根本分辨不出母亲的神情。
那时, 她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以何种眼神注视着他呢?
记忆中的丝绸总是冰冷的,现实中的白玫瑰却不是。
江秋凉有时能够感觉到白玫瑰的温度, 比如此刻, 白玫瑰炽热的温度给他一种自己会被烫伤的错觉。
“你恨我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冷光泼洒在江秋凉身上, 冰冷的一如窗外的月光。
他的手指离开了玫瑰花瓣, 悬在半空之中,半晌之后终于垂下。
身上的水汽早已散尽, 江秋凉却觉得自己还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之中,被散不尽的朦胧夺取了全部的呼吸。
他看不清前路,也不在乎。
反正即使看得清,他也无处可去。
江秋凉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也这样漫无目的的浪费时间,这是无意识的举动,有时他明明记得自己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反应过来却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他停留在原地,仿佛被上帝按下了暂停键。
荒废半个夜晚是常有的事。
他也习惯了和时间分享自己。
或者说,浪费时间于他而言,已经是最温和的度过方式了。
他本以为,这次和从前没有区别。
直到一张毯子从背后盖在了他的身上。
江秋凉一惊,时间在他的眼前从直线变化为了折线。
就像是心脏停跳的人在瞬间恢复了生命。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月光突然黯淡下来。
因为有一种更为明亮,也更为温暖的光线取代了它。
凌先眠的呼吸很轻,伏在江秋凉的耳畔,他身上的热气像是夜幕降临时的第一盏灯,唤醒了江秋凉心中的万家灯火。
“很晚了,”凌先眠没有问江秋凉为什么坐在这里,“去睡吧。”
江秋凉侧过头,握住了凌先眠的手。
转过头的那一刻,他在凌先眠的身上闻到了自己沐浴液的味道。
更准确的说,是十年前凌先眠用的沐浴液的气味。
这么多年,江秋凉一直在用同一个品牌,同一个气味的沐浴液,即使是在记忆消除手术之后,整整五年后的今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留下这个习惯的。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凌先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江秋凉的双手缓缓绕过凌先眠弯下的腰,很轻地抱住他。
从他的角度,贴在凌先眠的颈侧,可以看见窗外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冷风呼啸,夜风刮得街道上的树枝乱颤,路灯被树影勾画出了诡异的形状。路上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萧瑟的像是江秋凉之前夜晚看的默片。
寒冷,黑暗,疯狂,包裹住了这个脆弱的世界。
这是暴风雪来临前的预兆。
没有人可以逃脱这场暴雪。
这个冬天,会吞噬所有的人。
“你不在的时候,”江秋凉突然开口,窗外的呼啸声被阻隔在外,他的声音就像是停泊的海鸥,打断了室内的平静,“我看了很多遍《沉默的羔羊》。”
凌先眠拍着他的后背,闻言停下来,手掌悄无声息贴在江秋凉的脑后,手指摸着江秋凉的头发:“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看的第一部 电影。”
“我以为你忘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也是最后一部。”
凌先眠没有说话,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所以,”凌先眠说,他的语调很平淡,仿佛之前的颤抖只是江秋凉不足为道的错觉,“你的羔羊停止哭泣了吗?”
江秋凉盯着窗外。
“永远不会了。”他的音量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我的羔羊太重了,或许我倾其一生,也无法让它停止哭泣了。”
这次,江秋凉明显感觉到了凌先眠的停顿。
凌先眠的手指松开了江秋凉,江秋凉放下了搭在凌先眠腰上的手,视线却始终盯着窗外,从没有离开。
“我的记忆太沉重了,沉重得超乎了我的预料。你相信第六感吗?当你靠近危险的时候,你的身体会给你最为本能的警告。”江秋凉指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在昼夜嘶鸣,从未停歇。”
凌先眠居高临下俯视着江秋凉。
他的眼神很冷,室内的灯光给他描摹了一圈极淡的,堪称凉薄的线。
那双漆黑到化不开的瞳孔里没有半分的光亮。
一如噩梦竞技场的初见。
或者说,重逢。
江秋凉没有回应凌先眠的目光。
他在等,在等凌先眠和第一次游戏一样,抛下他,拂袖而去。
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了。
江秋凉等了很久,客厅的秒钟转了几个圈。
时间在流逝,凌先眠依然没有离开。
突然,江秋凉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他愕然地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凌先眠把他抱了起来!
这种情况于江秋凉而言完全始料未及,以至于直到他被凌先眠抱到卧室的床上,整个人处在愣神的状态,全程忘了挣扎。
手下的触感很真实,在江秋凉摸到被子的瞬间,消失的脑细胞像是方才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神志开始逐渐清明。
凌先眠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灯,动作一气呵成。
昏黄的光泼洒在卧室里,没有了狂风和树枝的干扰,此刻的场景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的柔和。
“杀了它。”
凌先眠突然开口,他蹲在江秋凉身前,保持着和江秋凉平视的高度。
灯光落在他的眼眸中,化成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荒原上燎原的星火。
深邃的,专注的,狂热的。
江秋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杀了它。”凌先眠重复了一遍,解释道,“如果那只羔羊太重了,那么你就杀了它。”
明明身处温暖的房间里,江秋凉却无端感觉到一股寒流从他的脚底升起,就像是最为邪恶的恶魔,用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又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膝盖,他的腹部,直到他的大脑,将他抓得遍体鳞伤。
但是……
但是!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一息尚存,这些伤口总会愈合的,或许是在炎热的夏季,或许是在寒冷的冬季,也许是黎明,也许是黄昏,这个时刻总会到来。
江秋凉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很想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不过这次他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只有窗帘。
“别看了,”凌先眠挨着他坐下,“你赶不走我的,就算我想走,这个世界也不会让我走的。”
“太危险了。”
凌先眠明显对窗帘没有兴趣,他转过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的眉眼其实很温和,凌先眠记得,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睫毛在梦里也会轻轻颤抖,江秋凉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时常做噩梦,不过凌先眠记得,他记得很多关于江秋凉的细节。
比如江秋凉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眼睑很容易泛红。
比如江秋凉最爱的是杏子酒,尽管和比尔打趣的时候只字不提,但是凌先眠注意到,江秋凉后面每次去酒吧都会点那杯杏子酒,也许和比尔的倾情推荐有关。
比如,江秋凉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敲击手指,他指尖的旋律,是他和他表白时弹的那首《13 Jours en France》。
再比如,江秋凉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很少发火,经常发呆,当他发呆的时候,除了凌先眠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有……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高不可攀的江教授,是游戏里大杀四方的通关者。
坚强、聪明、果敢,这些褒义词其实都不太适合江秋凉。
别人在乎江秋凉开枪时的决绝,骑摩托车爆炸时的高光和望向怪物冷漠的眼神。
凌先眠在乎江秋凉握着枪微微颤抖的食指,挖掉伤口时的痛苦和雨水冲刷下眼神一瞬间的茫然。
这才是真正的江秋凉。
没有等到凌先眠的回答,江秋凉偏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你有没有听见?”
江秋凉的眉眼很好看,不过他想要摆出架势的时候,眼神中总也能透露出几分凛冽。
就像是江南,久违地落了一场雪。
一如,凌先眠十多年里千万次想象的那样。
眼前的江秋凉和幻想中的他重叠在一起,最终,凌先眠幻想中江秋凉的画面仿佛被击中的玻璃,碎出了蜘蛛网状的裂痕。
鲜活的江秋凉就在凌先眠的面前。
这么久,凌先眠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想哭的情绪。
尽管很短暂,很浅淡,但是凌先眠清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听见了。”
凌先眠难得主动移开了视线:“你看,只要拉上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见了。”
“一叶障目。”
凌先眠没有否认:“你从来都是知道的,所以你怕的根本不是杀掉那只羊。”
灯光在眸底沉淀成很小的两个点,像是沉寂的湖泊。两个人的眼神却没有灯光这么温暖,像是将湖泊化成了照亮前路的手电,透过厚重的窗帘,直直刺破到窗外残酷的真相之中。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崩塌了?”凌先眠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是在回家的路上,病房,还是在进入纽厄尔医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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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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