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观众把这一番对话当成了玩笑, 喝彩声和欢笑声在整个剧场回荡。
江秋凉笑不出来。
凌先眠在座位上挪进,肩膀搭着江秋凉:“看出什么了?”
“这个玩偶。”
江秋凉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些观众。”
“还有呢?”
“女声,”江秋凉说,“她为什么不出现呢?如果她出现在舞台上, 观赏效果会更好。”
凌先眠不置可否。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回答?”
凌先眠终于挑眉, 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这些都是次要的。”
江秋凉的视线没有偏转半分, 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是个很惬意和放松的姿势。
凌先眠闻言,捏了一下自己无名指的戒指。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视线专注。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
女声说:“宝贝,他们都是客人。迎接客人, 应该怎么做呢?”
玩偶如梦初醒, 它歪了歪脑袋, 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欢迎大家光临寒舍, 对于你们的到来, 我感到无比的荣幸……”
“不, 宝贝,这是不够的。”
“哦, 难道我一定要跳舞吗?”
“是的, 让大家看一看你的舞姿吧。大家肯定会更加喜欢你的。”女声对台下问, “想看吗?”
“想!”
在欢笑声中,玩偶从椅子上蹦起来。
音乐声响起, 欢快的音乐声将整个剧场塞得满满当当。
玩偶的脚落在地上, 随着音乐的节奏, 缓缓起舞。
很拙劣的舞步, 说不上好看,甚至动作之间有几分诡异。
它的手和脚总是以相同的弧度摆动, 关节显得很僵硬,就像是……
就像是有几根线,在舞台上操纵它一样。
节奏越来越快,玩偶也越跳越快,近乎快成了一道虚影。
它的腰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完成的弧度下弯,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折叠的状态。
乐声渐进高潮,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玩偶一跃而起,踩着椅子翻到了观众席上。
突然,玩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好像有什么在它的身体里爆炸了,它的肢体断成了四分五裂,砸在了前排观众的身上。
音乐声没有停止,激昂的高潮渐进尾声,正在逐渐过渡到一个舒缓的调子。
台下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沉寂了大概三四秒的时间。前排的小男孩被吓哭了,难听的哭泣声惊醒了剧场里没有反应过来的观众。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很多玩偶从舞台的穹顶上掉下来,每个玩偶身上都有细细的绳索,牵制住它们的动作。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视线落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凌先眠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肩上,偏过头:“想走吗?”
江秋凉摇头:“再等等。”
混乱的剧场涌满了人,之前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
“我的宝贝……”女声在绝望中哀嚎,“不,你们不能走,我要把你们留下来……”
“留下来……”
“来……”
回音在剧场里回荡,当最后一声落下时,剧场的灯光都熄灭了。
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从光明到黑暗过度的那几秒,眼睛基本上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江秋凉闭上眼,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从舞台的方向,向他这里走来。
江秋凉放缓了呼吸。
脚步声堪堪擦着他的耳边,往后面走去。
尖叫声渐渐停止,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和死亡一样的安静。
江秋凉睁开眼,往后望去。
不远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因为座椅的遮挡,看不出身高,也辨不出男女。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江秋凉的视线,原本正在往后走,突然停住了步子。
“我有一双巧手,”女声悠悠飘进江秋凉耳中,“他总是这么夸我,我能做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玩偶。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个玩偶屋。”
“我很喜欢玩偶,也很喜欢他。”
江秋凉盯着那个身影,他看见影子抬起上肢,露出了一双手。
手指很长,足有手掌宽度四倍这么长。
像是童话里调制毒药的女巫特有的手。
“他是谁?”江秋凉问。
“他是我的作品……”女声嘻嘻笑了两声,“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
剧场的灯光突然亮起。
江秋凉保持着往后看的姿势,刚才还在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在灯光亮起的眨眼之间居然消失了。
周围的观众还在。
所有人都躺在座位上,闭着眼睛,以统一的姿势安详地熟睡着,江秋凉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
因为所有观众的皮肤上都开始浮出一层光泽。
那是灯光打在舞台上,江秋凉第一眼看见玩偶身上,特有的光泽。
江秋凉把手伸到最近那个观众的鼻前。
没有呼吸。
江秋凉刚要收回手,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舞台的方向传来——
《夜的钢琴曲》。
那个观众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干涸的,没有焦点的眼睛。
不止是最靠近江秋凉的那个观众,剧场里所有的观众都齐刷刷睁开了眼睛。
随着钢琴声,女声幽幽道:“过来吧,我的孩子们,神是仁慈的,每一个灵魂,最终都会得到安置。”
失去了呼吸,丧失了生命体征的观众们颤巍巍站起身。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的手,看了江秋凉一眼。
无需交流,江秋凉明白了凌先眠的意思。
他跟在最近的观众身后,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走廊,四周很暗,没有灯光,一侧是墙壁,一侧是不见底的深渊。
走廊的只有一人宽,靠近深渊的那一侧有很细的围栏,看着不太牢固。观众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在走,摇摇晃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匍匐在地上。
砰!
有一个女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向深渊那侧倒去,自身的重量让她轻而易举冲破了形同虚设的铁栅栏,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起,没有尖叫,没有反抗,就好像她只是一只废弃的布娃娃,随意被丢弃在垃圾桶里。
没有落地的响声。
下面像是没有尽头。
“这就是神的安置?”江秋凉皱眉。
身后传来凌先眠的回应:“丢弃也是安置的一种。”
江秋凉嗤笑:“就像,死亡也是重生的一种方式?”
这次,凌先眠没有回答。
江秋凉贴紧墙面,尽量把身体的重心倒向安全的位置。
走过木制的地板,踩上了铁制的网格,每一脚都像是落在虚空里,金属碰撞的咔嚓声在颅内摩擦,铁丝发出了略微不堪重负的挣扎声。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后面的人又争先恐后涌上来,江秋凉被堵在铁丝网受重力最脆弱的正中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有一种错觉。
下一脚,只要迈出下一脚,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江秋凉努力在铁丝网上保持身体的平衡。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凌先眠一直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原来很讨厌烟味,在路上遇到抽烟的人都会绕道而行,不过凌先眠身上的烟味不太一样。他的烟味不浓,似乎是因为被消毒水味和一点薄荷的香气冲淡了,反而闻起来像是某一款大牌男香的后调,有一股勾人的调和感。
现在,这阵熟悉的气味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恍惚之间,已经从铁丝网走到了平地上,木制的地板终于不再是狭窄的一人通道,四周变得宽敞了很多。
钢琴声越来越近了。
江秋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内部的装修偏向于老派西方建筑的风格,墙纸的色泽很暗沉,或许刚刚贴上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因为边角有几处和周围有很明显的色差。墙纸的顶部有些许的脱落,被包裹的墙壁是粘腻的灰白色。
头顶的吊灯不是水晶的,而是青铜的。
腐朽的青铜色泽和室内散发的糜烂一碰即和,营造出一种苟延残喘的颓丧气。
前面的人停住不动了。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被压得很紧,江秋凉不愿意和前面那具冷冰冰还会走路的尸体靠在一起。
他转过头,想看看后面有没有可以容纳的空间。
江秋凉没有长期伏案工作的通病,他很注重体态的管理,有定期健身的习惯。所以他的背总是习惯于挺得笔直,加上身高的优势,这足以让他足以在尸群里鹤立鸡群,一眼看清眼前的环境。
但他忘了后面还有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凌先眠。
这导致江秋凉在偏过头的瞬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头,或者是人脸上苍白麻木的表情,而是鼻尖蹭上了凌先眠的下巴。
这完全不在江秋凉的预期之中。
他的鼻尖停留了半秒后挪开,短暂的像是落在眉间的吻。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其实更近,灼人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清晰地闻到了接吻时才强烈的烟味。
似乎为了江秋凉,凌先眠的手臂虚挡在江秋凉的身侧,挡出了一段堪称奢侈的活动空间。
原本挨得很近的尸体似乎在忌惮凌先眠,宁愿彼此挤在一起也不愿接近他,很有默契地在凌先眠四周让出一段富足的距离。
被凌先眠挡着,江秋凉看不清后面究竟有多少人。
“怎么了?”
站起来的时候,凌先眠伏在江秋凉的耳侧说话几乎平视。江秋凉很敏感地听出来,凌先眠多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笑意。
游刃有余的明知故问。
江秋凉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隔开自己与凌先眠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凌先眠的手挡在江秋凉的身后,正好松松揽住了他的腰。
肌肤之亲可以唤起很多回忆。
比如……
在靠近凌先眠的一瞬之间,江秋凉脑海中飞速回想起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凌先眠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很不太好惹,第一眼堪称凉薄,但是亲上去很软……
特别是吻到后面,会有微烫的温度……
很好亲。
江秋凉突然发现,自己和凌先眠相处时很多次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按照常理,超过正常社交距离,人会有一种本能的不适感。
可是他对凌先眠没有。
凌先眠低下头,他的瞳仁很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映出了涌动的尸体——
和江秋凉清晰的眉眼。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凌先眠的指腹有细微的凹凸,摸到江秋凉的喉结,有干燥的痒。
江秋凉微仰视,冷冷的一点亮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作一点细碎的星光。
凌先眠开口:“猜猜我在想什么?”
江秋凉说:“你想杀了我。”
凌先眠背光,投下的阴影笼罩在江秋凉身上,像是来自地狱的邀请。
凌先眠纠正道:“或者说是私藏。”
“哦——”江秋凉拖长了语调,他把凌先眠的手压在自己的喉间,弯了唇角,“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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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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