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恙抽掉了花瓶里几近凋谢的白玫瑰, 白玫瑰随着他的动作颤抖,几片花瓣落在桌面上。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花瓣上,纯白的边缘沾上了将要衰败的深色,如同被火舌扭曲的白纸, 是纯洁和欲望, 美丽和丑陋的极致拉扯。在这一刻, 生命力被无限放大,宛若坠入泥沼的人伸出的不沾尘埃的苍白手臂,让人情不自禁挂念。
比起盛放于枝头的玫瑰,此刻的玫瑰因为时间和欲望而扭曲,炸开更为美艳的火花。
“别扔。”江秋凉赶在许恙把白玫瑰扔进垃圾桶前开口, “扔掉怪可惜的, 留下来做个干花也好。”
“不至于吧, 都烂成这样了。”
许恙说完, 还是剪掉了玫瑰锋利的刺, 给江秋凉留在了桌子上。
江秋凉趁着许恙去给花瓶换水, 捻起桌上的一朵白玫瑰,在手里悠悠转着圈。
不同于新鲜时的馥郁, 此刻的白玫瑰沾上了一点腐烂的臭气, 淡淡的, 混杂在香气中,不容易察觉。
这就是游戏和现实的区别。
游戏里的玫瑰可以终年不衰, 而现实中的玫瑰难逃被弃之如敝履的结局。
许恙捧着花瓶出来, 把之前带过来的花束插到花瓶里, 见江秋凉还在愣愣发呆, 随手扯走他手里的白玫瑰,献宝似的把新鲜的花束捧到他眼前。
“怎么样, 喜欢吗?”
一大束新鲜的雏菊,白色衬着黄色,花瓣和茎叶都是娇嫩的。
意外的和墙上柔和的黄色很搭。
江秋凉下意识瞟了一眼窗外,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许恙哪里去搞得这么一大束白雏菊。
“病人送给我的,便宜你了。”
江秋凉蹙眉,欲言又止。
许恙把花瓶搁在桌子上,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我去你家的时候,门口有一封信,我顺手帮你拿过来了。”
江秋凉接过信,很素净的信封,没有什么重量,轻飘飘的。
平时消息接收都是电子邮箱,门口的信箱也早已拆了,他想不到有什么人会给自己寄信。
没有发件人,没有发件地址,只有清秀的字体写着他的地址。
江秋凉撕开信纸,里面只有一张纸。
难怪这么轻。
江秋凉展开这张纸,指尖尚未来得及抚平折痕,他已经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怎么可能——
这是一张素描,透过狐狸之窗,卡佩小姐挽着霍根的手臂,甜甜朝他笑。
右下角的落款日期,是1892年8月23日。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江秋凉想起他从头到尾没有和霍根说过一句话,唯一一次情绪的表露,是那句“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这场无疾而终的双向奔赴,在无数次的交汇中,她终于意识了对他的情感,勇敢走向了他。
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能拥有,最好的结局了吧。
江秋凉把素描原模原样放回信封里,想了想小心夹进了《莱蒙托夫诗选》里,和《献给不真实的爱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别是情书吧——”许恙打量江秋凉的神色,不正经地拖长语调。
“不是。”
江秋凉按了一下手机的电源键,屏幕上显示电源红色的警告,很快歇菜黑屏了。
他把手机插在床边充电,抽出电脑开机。
许恙还在说:“讲真的,我们医院可多小护士喜欢你了,旁敲侧击来问你的联系方式。你别总这么古板,什么年代了谈恋爱又不是一定要结婚,当放松心情的方式,不考虑考虑?”
“算了吧,别耽误人家。”
电脑右下角跳着好几封电子邮件提示,江秋凉一一点开来查看,随口应付。
“你不谈恋爱才是耽误……”许恙扼腕叹息,“白长了一张万花丛中过的渣男脸,谁想得到你片叶不沾身。”
“我这种人不适合深交,”江秋凉回复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嫌弃右手挂着针头碍事,他把输液管拨到了一边,“如果你深入了解我,也会发现我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许恙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江秋凉正在专注打字,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侧脸在医院的白光下分外清冷,偏偏眼角因为病态沾了一点红,专注的模样让许恙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恙注意到江秋凉手背上的针孔。
他的手太瘦了,灯光照在皮肤上,有不健康的白,上面几个青色的针孔,很刺眼。
盯了江秋凉右手三秒,许恙默默走出病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热水袋。
拎起江秋凉的右手,放下热水袋,把右手放在热水袋上。
一气呵成。
江秋凉被他拎着右手,左手的动作还是不停,甚至还越过大半个键盘打了个回车。
“真是服了你了,给你带电脑就是一个错误。”
许恙失笑,做了个要合上电脑的假动作,江秋凉立刻说:“别,让我回完这封邮件。”
“什么邮件?”
江秋凉不介意,把电脑屏幕大大方方展示在许恙眼前。
许恙被密密麻麻的数字晃了眼:“别给我看,我晕数学。”
“是你要看的。”江秋凉把电脑推回来,“我没记错的话,医学也要学线性代数的吧?”
“要啊。”许恙理不直气也壮,“这不妨碍它是噩梦。”
不讲理的说法,很符合许恙的逻辑。
江秋凉按下了发送,完全忘了几分钟前的承诺,又打开了下一封邮件开始查看。
周围很安静,只有偶然键盘的敲击声,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等江秋凉回完几封要紧的邮件,输液袋里的药剂正好流尽。
他想要按下床边的按钮叫护士进来,余光瞥见靠在床边的人。
许恙不知何时已经撑着头睡着了,呼吸均匀,偏长的卷发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
江秋凉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那个按钮。他把针头拔出,探身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许恙的身上。
许恙睡得很熟,他似乎特别疲惫,只有眼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抖。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西格蒙德医生的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江秋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下床,轻轻合上门。
医院三楼的走廊里没什么人,这里是住院区,医生和护士控制说话的音量,偶有来探望的家属也是脚步匆匆,消毒水和各种药剂的味道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沉默。
西格蒙德医生这次没有穿白大褂,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单肩挎着一只包,看来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工作时间。
“江,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有病人家属捧着一束花经过,西格蒙德错身让开,顺手挡了一下江秋凉的右臂,免得他被花束刮到。
江秋凉笑了笑:“会好起来的,谢谢你的关心。”
“坐在你床边的是……许?”
“嗯。”
西格蒙德明显松了一口气。
江秋凉犹豫着,还是问出口:“出什么事了?”
尽管许恙故作轻松装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他的状态确实不对劲。经常晃神、刻意凑过来看平时不感兴趣的邮件、把他的一堆东西主动送到医院,还累到撑着头就睡着了。
最不对劲的还是那束花,哪个病人会无缘无故送医生白色的雏菊?
“他下午刚刚结束了一台手术,抢救了几个小时,人没救回来。”西格蒙德靠在医院走廊的白墙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他的背部微微佝偻,比平时显出几分老态,“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人,实际上心思细腻着呢。”
走廊的光照在江秋凉的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阴影中,江秋凉抿唇,他想起许恙在睡梦中轻轻颤抖的睫毛。不止是许恙不了解他,他同样也不了解许恙。
“连着几个小时的手术,眼睁睁看着病人的心跳停下来,明明学了这么多年,啃了这么多书,到头来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很残忍吧。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在医院发生,谁也不想看见病人死在自己眼前,可是这根本避不开。”
西格蒙德医生从口袋里摸出烟,抵在鼻前轻嗅。
“我有个儿子,很聪明的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随着他,只有一件事是例外。”西格蒙德说,“我不想他当医生。剥开神圣的光环,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份职业,医生也不过就是一个人,也有家庭,有父母妻儿。可是有些病人不会这样觉得,他们认为我来找你,你就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到时候人死了,不是疾病带走了他们的家人,而是医生的渎职。”
走廊里有医生和护士经过,向西格蒙德点头,他予以同样回应。
“你知道,我比他们轻松很多,至少我不用上手术台。”西格蒙德轻笑了一声,不在乎江秋凉是否在听,顾自说下去,“他们即使上午手术失败,下午的手术照样要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是医生。医生本身不意味着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是他们根本没空去想。我的有些病人,是我的同行,他们从不是超人,他们只是背负起更大责任的平凡人而已。”
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飘散,是另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
江秋凉挺直身体,郑重地望进西格蒙德的眼睛里:“你们都是英雄,是无冕之王。”
西格蒙德挥了挥手,笑得很随和:“每个人都值得这样的夸赞,包括你啊,江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当然我是说排除这个该死的疾病,让这些讨厌事见鬼去吧!”
江秋凉愣了一下,没想到西格蒙德会直接将话题引向自己,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概括最近发生的荒唐事,这么多年的相处让西格蒙德轻易看透了江秋凉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现在是下班时间,是朋友之间的交谈。朋友之间的交谈天马行空很正常,你知道的,我一向守口如瓶。”
“我……”江秋凉张了张口,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细节,最终只是掐头去尾说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我遇见了一个和幻想中一模一样的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江秋凉如释重负,这么久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他甚至在这一刻都不在乎西格蒙德是否相信,能有一个诉之于口的机会,已经足够了。
他想过最差的可能性,毕竟这一切太过荒诞,完全不像是会发生在现实世界的情节。
可西格蒙德闻言,并没有江秋凉想象中的抗拒和恐慌,他只是抬起头,望向江秋凉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你在现实中看见他了?”
“是的,他和幻想中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认不出我。”
“这太不可思议了……”西格蒙德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你和他面对面交流过?”
江秋凉点头。
西格蒙德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那你为什么不去寻找答案呢?”
“什么答案?”
问话出了口,覆水难收,江秋凉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他的心头漾起。
西格蒙德扫了他一眼,不知道在他的眼底寻觅到了什么,居然笑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把烟塞进口袋,西格蒙德第一次伸手揉了揉江秋凉的头发。
“作为你的医生,我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作为你的朋友,这是我的建议——寻找关于你的,关于他的,你们之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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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