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是巧合, 两次是碰运气,三次呢?
第一个世界《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二个世界《夜莺》,第三个世界《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全部出自丹麦作家安徒生所著的童话。
设计师是在以童话为线索创造世界?
江秋凉对于童话的了解很少, 从前没机会接触, 如今早就过了看童话书的年纪, 自然也不会刻意去看。
毕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童话里难得的善意根本就是不现实的梦境。
这是不是从某方面体现了,游戏的设计师存在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在纪念心底不为人知的乌托邦和永生岛?
江秋凉决定等出了这个世界好好看一遍《安徒生童话》。
泛黄纸张的一角沾到了跳动的火焰,贪婪的火舌立刻攀附住了它柔弱的身躯, 蚕食它有限的生命, 青烟细细升起, 宛若一声轻叹, 最后化作一个微薄的火星, 消失在黑暗中。
江秋凉等待纸张慢慢烧尽, 躺在床上继续想霍布斯致命的弱点。
门里的人既然没有把话说尽,是不是相当于他默认江秋凉已经知道霍布斯致命的弱点了?
江秋凉有一个猜想。
但也仅仅只是猜想。
因为这个猜想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基础之上, 只有霍布斯说得那几句话是真话, 那个猜想才可能成立。
据宾客所言, 霍布斯的玫瑰终年不衰,没有玫瑰会在一年四季开放, 唯一的可能是花园里的根本不是普通玫瑰。
霍布斯说过, 他从不靠近玫瑰花园, 只是从古堡的高处俯瞰整片花海。他不仅自己不接近, 也不允许江秋凉接近,好像在他的眼中, 花园里的玫瑰都是嗜血的怪物,而接近意味着同流合污,是背叛。至于理由……他给出的理由过于荒诞,细节处模棱两可,可信度不高。他说玫瑰是从心脏里长出来的,这根本无从考证,之前江秋凉在花园里看到的血,可以解释为任何情况,不具有绝对性。
江秋凉轻捻方才握着纸张的大拇指和食指,火星温热的灼烧感只是一闪而过,早已恢复如常。
他在心中把象牙白的门和满院的玫瑰园画上了圈。
玫瑰馥郁的芬芳淡淡弥漫在空气中,答案近在咫尺,却如论如何都看不清,江秋凉合上眼,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久违的,他进入了梦境。
只是一个很淡的梦,不太踏实,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幻灯片一样闪过,不一样的照片。
停留的时间短暂,刚刚看清,又切换到了下一张。
晴天,雨天。
清晨,中午,夜晚。
相同的一双手,不同的玫瑰。
玫瑰的颜色不尽相同,红的黄的白的,以白色居多,一张照片中都只有一只玫瑰,所有玫瑰都含着露水,带着枝上残留的生气。
握着它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你的爱好吗?见人带一朵玫瑰。”
“不。”
——就让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在梦中,江秋凉直觉这个声音很熟悉,意识紧紧缠上茧,不得挣扎。
“有什么意义?”
“玫瑰?”
“嗯。”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照片一张又一张,镜头逐渐上移,很快就能见到送花之人的样貌了。
江秋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人娇嫩欲滴的玫瑰。
就在指尖触碰到屏幕的一瞬,画面突然碎了,锋利的碎片宛若一把把最为锋利的刀,在黑色的背景色中划出了无数血痕。
黑色的幕布被割裂出巨大的口中,浓黑的粘稠液体滑落,脚下是虚空的悬崖。
再次睁眼,江秋凉又回到了酒吧。
昏黄的灯光下,他调整着酒杯的角度,碎冰在他的动作下反射出头顶灯光的璀璨,今晚的酒吧人格外的少,说起来很奇怪,他明明来了这么多次,每次都有很多人,这次却只有他和比尔。
弹吉他的女郎不在,酒吧放着舒缓的曲调,阿尔比尼诺《G小调柔板》在不动声色中拉长了时间的维度。
他呆呆转了七八圈酒杯,终于忍不住问在安静擦拭酒杯的比尔:“你这破酒吧要倒闭了?”
除了他一个客人都没有……
比尔还在擦酒杯,那只可怜的杯子快被他擦破了。
他看上去很高兴,乐呵呵笑个不停,像是中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能真实兑换的那种。
“江,今晚有人包场啦!”
江秋凉蹙眉,他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包场?
慢了三秒,他才后知后觉察觉,不止是他的思绪断了,原本舒缓的音乐也在没人注意时逐渐变轻,酒吧最终陷入了寂静。
一道亮眼的光照在台上,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台上摆了一台钢琴,而钢琴前,坐了他等待的人。
凌先眠穿了一套很有设计感的礼服,看得出是最近某大牌走秀的限定,借鉴了中世纪披风的风格,和他很相衬,左边的口袋上别着一朵盛放的玫瑰,简直就是银幕之上走出来的绅士。
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明亮的光线在这一刻恰到好处过渡到黯淡,凌厉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平添了几分不常有的温柔。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架子的高度,没有预兆地抬起眼。
江秋凉知道,他在看自己。
而他无力抵抗,任由自己心如擂鼓。
低沉的嗓音从麦克风里传来,较之平时多了几分沙哑,莫名带着暧昧的诱惑。
“这个曲子献给我的……”
他扬起唇角,很淡,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
比尔吹了一声口哨。
轻柔的钢琴曲,情感自然而然流淌,台上的人动作优雅,演凑时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睫毛在光下投下阴影,动人到难以用语言诉诸于口一二。
《13 Jours en France》。
阳光普照的晴天,细雨连绵的雨天。天刚泛白的清晨,暮色正浓的夜晚。
昼夜更替,时间流转,音符划过寂静,击碎了酒吧的光。
江秋凉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过身子,一只脚搁在高脚凳上,他琥珀色的眸中洒满了酒吧的光,光影在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意义,此刻有意义的,是端坐在中间,演奏钢琴的凌先眠。
在琴音里,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的对话。
“你的手很漂亮,是演奏者梦寐以求的手。”
“是吗?”
凌先眠那时只是低头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手指交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原来,他一直记得。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在这一瞬,江秋凉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他忘记了呼吸,任由汹涌的情绪将自己吞没。
钢琴声停了,演奏钢琴的人从光下走来,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怎么了?”
“没有。”江秋凉本能反驳。
凌先眠伸出右手食指,轻柔擦过他泛红的眼角,动作很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说:“喜欢吗?”
江秋凉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一双眼中只有江秋凉。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似乎甜腻的蜜罐,碎片混在血液里,隐隐有沙沙的疼痛感。
不真实的,甜蜜的疼痛。
指尖被放上了柔软,江秋凉低头,一朵娇嫩的玫瑰躺在自己的手心。
剪去刺手荆棘的玫瑰,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难得问出了一个傻问题:“这是什么……”
话一说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笨蛋才会问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弱智问题。
吧台后果然传来了克制的笑声,比尔捂着自己的嘴巴,惊觉自己的失礼,没等江秋凉开口,忙不迭跑了。
江秋凉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
完了,这个梗估计能被比尔笑一个月。
比尔跑远了,脚步声消失在转角,酒吧里很安静,灯光恰到好处暧昧。
江秋凉自觉理亏,认命地闭了闭眼,正要开口。
“你猜猜我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
“是什么?”
凌先眠倏然凑过来,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在耳边,他轻轻说出两个字。
江秋凉僵在原地,耳朵是烫的,似乎红了。
他说——“爱人”。
江秋凉下意识低下头,避开凌先眠的视线,去瞧那朵玫瑰。
怀里的玫瑰是白色的,不染纤尘。
白色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放过他,眼中是促狭的笑意。
“我以为,我在表白。”
嗓音低沉,很温柔,有着循循诱导的耐心,相比于之前麦克风的声音……很真实。
江秋凉茫然地抬起头。
脸贴得虽近,却很有风度地保持着基本的社交距离,不至于让江秋凉觉得不舒服。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不,江秋凉发现,其实有一点细微的不同。
眨掉了眼中的泪水,那张脸居然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清晰!
江秋凉毫无防备看清了凌先眠的脸。
轮廓分明,很有侵略性的凌厉。垂下的细碎黑发挡住了部分眉眼,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深不见底,漾开格格不入的温柔。
江秋凉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很熟悉这张脸。
十字路口俯下头亲吻他的爱人,觥筹交错间窥见灵魂的猎手,酒吧昏黄灯光下指着酒杯的念出破碎故事之心的诗人,灯光下为他一个人弹出流利钢琴曲的天才。
滂沱大雨中扼住手腕将他拽入深渊的恶魔,在将军府楼梯角把枪抵在他腰侧的疯子。
编织幻境的天才,撕扯现实的疯子。
拽他出深渊的天使,推他入悬崖的恶魔。
都是他。
全部都是他。
一根无形的利剑刺穿了江秋凉的心脏,手掌里的玫瑰是他心口滑落的鲜血。
他听到了盛大的钢琴曲行至尾声,高潮早已属于不可溯洄的过去,留给他的只有残酷的真相。
真相。
毫无遮挡的,让人崩溃的真相。
造疯者的游戏设计师,冷眼旁观闹剧的始作俑者——
是凌先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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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3 Jours en France》由弗朗西斯·莱作曲,是1968年的法国电影《在法国的十三天》的插曲,同时也是韩剧《冬季恋歌》(蓝色生死恋2)的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