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蜡烛在燃烧,一滴晶莹的烛油滴下来,犹如少女忏悔的泪水。
长桌上铺着精致的白布,银质的餐具闪着盈盈亮光,盘子不断被面目表情的侍者端到餐桌上, 诱人的香气在过于空旷的餐厅游走, 红酒撞击在反光的酒杯上, 扬起一朵血色的浪花。
门再厚重,终究还是隔绝不了外面所有的喧哗,有笑语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像是不经意溜进来的空气,漂浮一个个小气泡, 很快破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江秋凉宁愿此刻绝対安静, 也好过现在隐隐约约的人声, 仿佛蚂蚁蚕食着他脊背上剩余的肉。
“我养了一只波斯猫。”
落地窗被擦得很干净, 灯火通明的古堡照亮了巍巍壮观的花园, 红玫瑰在夏夜中蛰伏, 像是点点擦不净的血珠,等待着下一场杀戮的到来。
江秋凉收回视线, 恍惚半秒才反应过来霍布斯是在和他解释自己之前鲁莽的行为。
“猫?”江秋凉随口问, “漂亮吗?”
他不太能相信这个古堡里有猫。
且不说中世纪的欧洲対于猫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就说猫是一种敏感而高傲的存在,霍布斯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足够让任何一只猫炸毛跑远了。
霍布斯闭上眼, 在闪烁的烛光中凑近酒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肩部起伏。
“很漂亮,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他说得很快,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特意为你准备的,尝尝?”
腰肉搭配坎伯兰酱汁,法式肝脏配维达尔酱,纸包小舌配蘑菇酱,改良版的黑血肠,欧洲熏火腿片。
满桌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等待着品尝。
叉子扎进腰肉,银刀温柔地厮磨切割,霍布斯优雅地把切下来的美食放进了口中,慢慢咀嚼。
“嗯……肉质鲜嫩,果酱浓郁,不错。”他又叉了一块到口中,视线投向江秋凉,“怎么,你不喜欢?”
江秋凉靠在椅背上,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冷眼与霍布斯対视。
“抱歉,我是个素食主义者。”
“哦?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素食主义者。”
霍布斯的银刀悬在空中,闪着盈盈的亮光。
“我是,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
霍布斯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身体后仰,笑意从他的脸上退潮,他望着一桌美味佳肴,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他的拉扯,长桌上的桌布刷拉带下了桌上的所有的盘子,瓷器的碎片落了一地,声音尖锐刺耳,上一秒精致的摆盘下一秒已经全部摔烂成了糊在地上的烂泥,果酱、肉酱、蘑菇酱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近乎腐烂的臭味。
江秋凉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
佣人们驾轻就熟涌了上来,像是搬运过期垃圾的苍蝇,清理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新的桌布被铺在了桌子上,新的酒杯被摆放了两人面前,新鲜的红酒被斟倒在酒杯中,时光倒流,回溯到了菜肴被摆上桌前的模样。
椅子被人扶起,霍布斯勋爵面色僵硬地啜饮了一口酒,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他的心情多云转晴,很快又高兴起来。
“江,你真扫兴。”霍布斯提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不过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很可惜你无法品尝到最为迷人的肉食,但是这里的红酒你是没有理由推却了。”
佣人们哆哆嗦嗦在桌子上摆上了素食,霍布斯看着他们的动作,两条眉毛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却没有抬手阻止。
红酒?
的确是不错的红酒,闻得出是昂贵的罗曼尼康帝。
江秋凉把酒杯晃了晃,暗红随着他的动作激荡,很纯正的颜色,他把红酒凑到鼻子前,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馥郁芬芳中纠缠着绝望,是不易察觉的求救信号,在杯中沉浮。
意外的,这种味道并不陌生。
电光石火之间,江秋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父亲掐着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单手砸开了酒瓶开口,破碎的瓶口碎片直接扎进他的唇角,嘶吼道——
“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帮你喝!”
湿润的酒水拍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涨潮的海水拍在了久久暴晒的礁石上,他的眼睛甚至来不及闭上,葡萄酒模糊了他的视线。
很疼,真的很疼。
甜腻的液体灌入他的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唇边血淋淋一片,分不清吞下了多少酒,又咽下了多少血。
那时,他鼻尖萦绕的就是这样的气味,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普鲁斯特效应从未放过他,它潜伏在他的血液中,伺机而动,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霍布斯拖长音调,刻意营造出神秘感,“你不会拒绝我的,対吗?”
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影子跳着篝火边蛊惑人心的舞蹈,满园的红玫瑰在他的身后闪烁着血腥的星光。
“你加了别的东西。”
江秋凉说,语气笃定,不是问句。
“是的,单调的罗曼尼康帝怎么能配得上身份尊贵的客人呢?”霍布斯深深望进酒里,“我苦心寻觅,终于找到了丰富口感的方法,这本来是独属于我的秘密,现在,我愿意与你共享。”
江秋凉唇抵在杯壁上,猩红的液体滑入他的喉中,过往吞噬他的意识,痛苦攫取他的心脏,而他享受被罪恶谋杀的过程。
无可附加的,令人着迷的过程。
恰合时宜的眷恋三秒,做出意犹未尽的假象,朦胧中霍布斯笑了,笑声在餐厅里久久回荡,甚至盖住了楼下宾客的喧闹。
余光中,有一个站在墙角的佣人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颤抖,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在地上。
明明佣人及时抓住了易碎的盘子,江秋凉在眨眼之间却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个脆弱的盘子已经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易碎品之所以是易碎品,是因为它们永远把命运交给别人,而不是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多可悲啊。
江秋凉透过落地窗望着楼下铺张的玫瑰,玫瑰的色泽不加半点掩藏,张扬到刺目,让人不能片刻移开视线。
灵魂从烛光闪烁的餐桌上一跃而起,撞破了碍事的落地窗,从楼上一跃而下,夜风吹来了夏夜的温暖和玫瑰的馥郁的芳香,下一秒已然坠入到了花海之中。
荆棘刺破了他的皮肤,尖锐勾入他的毛孔,夜色迷人,星光闪烁,即使在此刻流点血,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霍布斯勋爵,花园里的玫瑰很漂亮。”江秋凉真情实感赞美道,“它远超我之间夸耀过的每一个花园。”
霍布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花园,笑得很疏离。
“是啊,我有一片很美的玫瑰,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霍布斯说,“不过我从来不在夜里靠近花园,我建议你也不要在日落之后靠近它们。”
江秋凉不解:“为什么?”
“白日里玫瑰是很美的花,露珠会成为镶嵌其中的钻石,但是到了夜晚,玫瑰就会变成非常危险的物种,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密谋着杀戮,伸长自己的荆棘。你知道吗?夜间你经过玫瑰花园,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绝非偶然,这是蓄谋已久的奸计得逞,有幸的话你还能听见它们邪恶的欢呼。”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秋凉挑眉,一阵夜风吹过,茂密的玫瑰花丛被无形的手压得臣服,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素食的味道不错,江秋凉没什么胃口,只是少少吃了一点果腹。
他至少得保证自己不会饿死在游戏里。
接着是灌酒,一瓶又一瓶的罗曼尼康帝不要钱似的被打开,红色的液体刚开始被倒在酒杯里,后来被洒在新铺上的白色餐布上,溅在盘子上,泼在衣服上,最后流淌在地板上。
江秋凉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梦里的片段很跳跃,酒吧里靠过来的爱人,上个世界诺埃尔悲伤的枪声,父亲掐着喉咙灌酒,自己熟练地游走在宴会间,再重返这个混乱的世界,霍布斯抬着酒杯対他示意。
他从桌子上直起身,胃里翻涌上一股难掩的酸涩。
餐厅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霍布斯和他的佣人们消失了,外面的天色依旧暗沉的,分辨不出究竟过去了多久。
朦胧之间,江秋凉看到有好几个相貌姣好的宾客误闯到花园里,玫瑰掠过他们精致的服饰,划开脆弱的布料,直到刺伤他们不堪一击的皮囊。
他们恍然対与疼痛没有察觉,旋转在花海中,尽情舞蹈。
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倒下了,然后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直到花园重归寂静。
不是幻觉,江秋凉清楚看到了玫瑰尖锐的荆棘穿过姑娘娇弱的身躯,沾血的末梢在古堡不歇的白光下缓缓流下了一滴红色的泪。
这一幕无疑是震撼的,江秋凉的后背冰凉一片,他伸手摸了一把,手心粘腻。
红酒濡湿了他的衣裳,浸润了他干燥的灵魂。
江秋凉扶着桌沿站起身来,酒精从来不会给他带来片刻欢愉,他推开厚重的大门,被炫目的灯光晃了眼。
世界在颠倒,金钱在喧哗,一楼的酒杯餐盘随意堆砌,满地狼藉,原本清澈的香槟河流被倒上了碎肉,浑浊不堪,进门时撞见的男子也摔倒在河流里,香槟推着他缓缓流动。
没有任何一个宾客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所有人都在此刻抬着头,眼中满溢而出的欲望在古堡中经久不散,气味之浓烈,甚至掩盖了肉香和酒香。
江秋凉迷糊中抬起头,霍布斯靠在四楼的栏杆上,随手将一整箱的纸币倾倒而下。
红的、黄的、绿的,无数的钱币打着卷儿洋洋洒洒雪花一样撒了下来。
宾客在欢呼,那么多容貌如此迥异的人居然可以在这一刻神态如出一辙,他们被欲望支配,贪婪炸破脆弱的神经,把他们尽数变成了怪物。
一箱又一箱的钱币,望不到尽头的钱币,有几张前拥后挤飘到了江秋凉脚边,诱惑地展示着自己不菲的数额。
江秋凉随意把纸币踢到了楼下,过于吵闹的噪音让他头疼欲裂,他急需去找到二楼的洗手间。
可是他不知道洗手间在哪,或许他更需要先找个人问问。
“喵。”
有个雪球不知何时凑到了他的脚边,轻轻対着他叫了一声。
江秋凉被吓了一跳,小心弯腰捧起了绵软的白球,一张可爱的猫脸出现他的眼前。
漂亮的波斯猫,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他想要把猫咪放在地上,可是小猫锋利的爪子勾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瞧着他,不肯放他走。
“我在找洗手间啊,你又不会说话。”
“喵。”波斯猫睁着大眼回了一声。
江秋凉抱着猫,无意识摸着猫的后背,舒服得小猫发出了一连串的咕噜声。
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二楼,似乎是在找猫。
江秋凉忙不迭把猫塞到那个人的怀里,问道:“您好,洗手间在哪?”
“直走,尽头右边第二间。”
他接过猫,温柔而又耐心地指明方向。
声音很好听,质地像是威士忌撞上了碎冰,又宛如夏夜里一缕夹带着玫瑰花清香的凉风,莫名蛊惑人心。
江秋凉头重脚轻。
洗手间的冷水冲散混沌,在水声中,江秋凉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一丝不同寻常。
可等他湿着两只手从洗手间冲出来,水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两处小小的湖泊,二楼的走廊上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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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烹饪方法参考美剧《汉尼拔》第一季
写这个世界的那一周真的看见肉就反胃,和基友聊天说吃云吞想到了人脑(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