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4 A.M.
雪还在下,没有半分将歇的态势。
奥斯陆的冬天温度很低,昼短夜长,有时甚至只天亮四五个小时。现在外面依旧漆黑一片,苍白的路灯将积在街道上的一层雪照得凄惨。万物沉寂在黑暗中,就连惊起的鸟雀都是寥寥。
——或许奥斯陆这个地方太压抑了,根本不适合你,你有没有想过……
江秋凉回想初来的几个月,细枝末节已经被岁月冲刷殆尽,只剩下很模糊的印象。
很冷,很黑,也很痛苦。
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当地人不经意间的歧视。他窝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啃着生涩的书籍,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夜。扔颗石子下去,不起半点波澜,比湖面还无趣。
那段时间,他在漫长的黑夜里,像是窥见了自己的未来。
不过好在,他一个人挺过来了。
从语言不通到开口流利,从不能习惯到习以为常,从申请博士到拿到永居,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江秋凉默默拉上窗帘。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桌面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搜索界面。
第一是当地搜索引擎,第二是中国某个知名的搜索网站。
两个页面交叠着,不同的文字,相同的搜索内容——
造疯者。
除了和国内一个不知名小作者胡扯的幻想小说碰巧重名,一无所获。
江秋凉走过,随手合上了笔记本。
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壳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微微皱了眉。
他从不给手机套这种花里胡哨的保护壳。
是许恙刚才落下的。
江秋凉从卧室摸出自己的手机,在通讯录里面搜索了一下许恙的联系电话。
一个是手机,一个是医院,许恙之前一直通过这两个号码和他保持联系,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三个联系方式。
手指将自己的手机转了一个圈,江秋凉叹了口气。
丢三落四的人啊……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亮屏了。
江秋凉下意识看了过去,锁屏页面显示进入了一条新的信息。
从朋友层面来讲,许恙是个很值得深交的人。在医生本职这方面严谨负责,在生活中适度幽默,在感情上,偶尔花心,永远散漫,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江秋凉看来,许恙是一个很没心没肺的人。
但是这张锁屏的背景不是。
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像素实在欠佳,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怕不是用座机拍的。
但是光影的效果很好,斜照的夕阳之下,机场的登机口人很多,排着队等待。
在人群中,照片的正中央,有人偏过头,露出小半张脸。
看不清样貌,总感觉,他在下一秒会转过头看向摄影的人。
江秋凉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只一眼就偏开视线,只看清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铃声突兀响起,是陌生的号码。
江秋凉接起,果然听到了许恙的声音。
“秋凉,我是许恙……”许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你的手机落在我家茶几上了,别急。”
“哦,那我就放心了。”许恙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你帮我放着吧,我等下得空过来拿,这里有事得晚点过去。”
“好。”
“你要出门就出门,别耽误你的正事,瞧我这记性……”
许恙抱怨了几句,江秋凉应了几声,电话很快挂了。
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正事。
只是厨房里的食物不多了,是时候去一趟超市了。
外面白雪皑皑,看样子还起了风,江秋凉选了一件很厚的外套,往脖子上缠一圈又一圈的围巾。
绵软的毛线掠过指尖,恍然和某个场景重合在一起。
那个梦实在太过真实了,以至于他记得关于这个画面的一切,除了那张脸。
——私奔。
两齿相触,到唇舌的一触即分,拼凑出了夜风中支离破碎的两个字。
江秋凉一头栽进漆黑的寒冷中,霜雪扑面而来,他终于在漫天的雪花中寻找了喘息的机会。
结果是报复性的消费,接过长长的购物小票和几大袋的食品,收银的女士忍不住用挪威语调侃:“先生,你开始让我怀疑明天要世界末日了。”
江秋凉笑了笑:“别担心,我只是不想出门罢了。”
回答他的是爽朗的笑声。
车里的暖气很足,舒缓的音乐从音响之中流淌而出。慵懒的女声随着吉他弹奏轻轻哼着旋律,偶尔错过节拍,是故意为之的随性。
时光像是被拉长,车灯照出一段距离,将近前的雪花映得通透。
红灯,江秋凉慢慢踩下刹车。
巨幅的广告屏在头顶格外醒目,发着不容忽视的亮光。
江秋凉抬眼,和平时花里胡哨的广告不同,此时的广告屏上只有一句话——
未来,当下及未来。
很有意思的观点,江秋凉手指无意识在方向盘上敲击出杂乱的节奏。
行人走过,小孩的羽绒服背面贴着政府部分发放的荧光标志,江秋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敲击着方向盘的手指倏然一顿!
被抱着的小女孩露出一个侧脸,两只扎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起伏,活泼可爱。她搂着男人的肩膀,摆弄着手里的泰迪熊,是笑着的。
很短的一瞬,像是电影中特意安排的慢镜头,当江秋凉回过神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过了路口,被建筑物挡住了身影。
红灯转了绿。
前面的车开动,江秋凉大脑一片空白,遵循身体的本能,轻踩油门,车辆开动的惯性力让他的后背贴在靠垫上,伤口的疼痛又在下一刻让他回过神来。
路灯之下,那条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好像只是他短暂的眼花。
铃声划破慵懒的女声,如同一片落叶掉落在湖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月光。
没有来由的,让人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秋凉匆匆扫了一眼放在支架上的手机,来电显示——许恙。
看来是拿到手机了。
江秋凉自嘲于自己的敏感和消极,点开免提。
“喂,许恙,你拿到手机了不用和我报备吧……”
单手转着方向盘,车辆慢慢开过一个直角路口,驶入索克达路。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喂,”难得的,许恙的音量压得很低,背景音中还有很重的风声,近乎将他的话吹走,“秋凉,有件事要和你说,你现在在回家路上吗?”
江秋凉伸手按掉了车载音响,手机那头的杂音充斥着车里的角角落落。
“嗯,快到了。怎么你有兴趣……”
“你先别回来。”
许恙直接打断了江秋凉的话,语速很快。
江秋凉一愣:“出什么事了?”
“来你家的路上,有人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以为是一时顺路,没有太在意。”许恙吸了一口气,寒风呼呼作响,“但是我去你家拿手机,我又看到他了,他就站在窗外,直勾勾看着我。”
江秋凉呼吸一顿,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又从心头翻滚而上。
“你在听吗?”
“在。”江秋凉应了一声,“你现在怎么样,安全吗?”
“我还好,刚刚从你家出来,那个人还站在窗外,只是没跟过来,他一直在看室内,好像在找东西……秋凉,你有约什么人来家里吗?”
“没有。”
“要不我去警署,或许帮你打个电话?你暂时还是别回家了,我总感觉那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不是喝酒就是吸毒了,说不定还可能是某些极端分子……”
江秋凉犹豫:“跟着你的,是不是二十多岁的中国男性,将近一米九,长得……长得还凑合?”
许恙沉默了两秒:“……不是。和你的描述只有一点对的上,是个男的,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白人,不太高,目测一米八,以你的标准绝对达不到凑合。这大雪天,穿的很单薄,也没撑雨伞。让我想想他有什么面部特征……”
雨刮器一下下刮着飞来的雪沫,江秋凉后背挺直,目视前方,语调冰冷而平静。
“断眉,眼珠碧蓝,络腮胡。”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许恙说完,鞋摩擦在雪面上的杂音停滞,“你怎么知道?”
“他站在我的车前。”
“怎么可能,他明明站在……”
挡风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车灯把前面那个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漫天的大雪落在他身上,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的腰越发佝偻。肩膀、头上,甚至是睫毛上,染成了苍白一片,他没有拂去身上的雪沫,而是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这个方向。
男人张了张嘴,相比于明确的口型,更像是没有意义的喘息。
身后是个九十度的转弯,江秋凉正犹豫着要不要倒车,街上的灯突然灭了。
手机亮着光,许恙几乎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他不见了……”
通话戛然而止,最后一点亮光消失,带走了让人心安的杂音。
安静。
绝对的安静。
江秋凉在黑暗的沉默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凭借记忆,他的左手摸索到了锁车的按钮,无声按了下去。
副驾驶的购物袋上搁着一盒火柴,是江秋凉之前心不在焉时随手扔进购物车的。
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夹着火柴,划亮。
火柴微弱的光照亮了江秋凉的脸,也让他看到了贴在车窗外的那张脸。
男人的脸贴在不足江秋凉十厘米的驾驶座车窗外,两只缺乏灵魂的碧蓝眼珠紧紧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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