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淑曼来梨园听戏,表面上说着是来看戏的,不过是想见姐姐一眼。周汝少上台,她只偶尔弹支琵琶曲。便是如此,只远远看着一首曲的时间,也是再好不过的。
今日来时,台上正唱着戏,面熟的小生咿咿呀呀,尾音拖得好长好长,水袖一甩,绕着台子走了一圈。
宋淑曼在常坐的包厢处喝茶,几杯下肚,只剩茶叶贴在壶底壶壁。
宋淑曼问一旁倾倒热水的,“周汝现在有空吗?”
“她啊,现在应该在张先生那儿。要不,我给您叫这儿另一位来给您弹琵琶听吧,她弹得可好嘞。”
宋淑曼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在这儿等她,她要有空了,你再跟她讲我在这儿就行。”
“那您喝着先。”
这侍应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像是打北来的,倒也有趣。宋淑曼一个人悠哉喝着茶,外头的戏音飘上二楼来,她记得这是周汝爱听的曲子。可惜她不在。
高跟鞋跟在木地板上碰撞发出的敲击声,缓慢地向着宋淑曼靠近,不会是周汝,她走路总是很轻。
陶婉抱着琵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下巴微抬,宋淑曼记得深,梨园里没见过这样傲慢的人,她是头一个。
宋淑曼问她:“你怎么来了?”
“有人叫我来的。”陶婉坐在木椅上,指腹按压着弦线,准备弹一曲。
“不用,你去忙你的吧,今天我不听琵琶。”
陶婉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是不听琵琶,是不听我弹的吧。”
“我弹的比周汝弹的不知好多少倍,我弹的琵琶连大清皇帝都称赞过。”
“大清皇帝?那你怎么待在这儿?”
陶婉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的大清皇帝,又能算什么呢。
像是被击中最在意而又最脆弱的部分,陶婉有点恼羞成怒,“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我等周汝来就好。”
陶婉望着天花板,“有的人真好,什么也不用做,走到哪都有人捧着爱着。”
“真羡慕周汝啊,琵琶弹成那破模样,也总有什么个小姐先生的等着听她的琵琶。我看啊,周汝再过个不久,也能当个张先生的姨太了吧。”
宋淑曼听得不悦,“陶小姐,请你出去,也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我这儿了。”
陶婉大笑着,惹得好些人往这儿探,她抱着她那把琵琶不紧不慢地走着,踩得用力,鞋跟总是嗒嗒地发出响声。
看她摇摇摆摆,醉酒似的走了出去,宋淑曼小声骂道:“真是个疯子。”
茶壶里添的茶不知几次,喝得宋淑曼胃里六分饱,太阳从一头爬下另一头,周汝才来。来时,宋淑曼拿手撑着脸,睡意朦胧,眼睛小眯,困得都未察觉周汝来了。
周汝坐在宋淑曼身侧,也不去叫她,就在一旁看着宋淑曼睡觉。宋淑曼睡得很乖,长长乌睫扫在眼下,她倒在周汝肩上,就这样安静地听时间从心跳声流过,流走。
周汝想,等她们七老八十岁的时候,再坐在门前的院子倚靠着晒太阳,如果真有那时候,她们都是小老太太了。
“姐姐,在想什么呢?”
周汝不知道宋淑曼什么时候醒了,她许是想得太入迷了,才没意识到。
“我在想,永远是多远。”
“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终点,没有结束。”
“淑曼,你说……”周汝说了一半的话停了下来,宋淑曼看着周汝,周汝只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什么。”
那句“那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成了吞咽在心底的话。只是当下问了,答案无非是那些肯定的誓言。
牵着的手,靠着的肩,能走多远,谁也看不到边。人们嘴上总爱承诺永远,哪有什么是真正永远的呢,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那一刻的,誓言会失言,故事有结局,都不是预言家,怎么猜得中结局。
“姐姐,你们这那个叫陶婉的弹琵琶的,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太傲慢,姿态放得比林黛兰还高。”
“她的琵琶弹得确实厉害,别说梨园,江宁府都不一定找不得第二个来。”
“可我还是最喜欢听姐姐弹的。”
周汝勾了勾宋淑曼的鼻尖,“就属你嘴甜。”
宋淑曼挽着周汝的手,赖在周汝肩上,“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总觉得她疯疯癫癫,不如你讨人喜欢。”
“姐姐,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你说就是了。”
“你总去那个什么张先生那,他怎么那么喜欢你。”
空气里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宋淑曼想,她一定是被周汝传染了,从前不醋的,现在攒了一大坛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盖子。
周汝笑话她,“他说我像他的一个故人,故人那时也是抱着一把琵琶。”
宋淑曼追问:“那故人呢?”
“谁知道呢?若故人还在,谁会再寻个相似的放在眼前来思故呢?”
“说的也是。”
周汝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去。”
“这就要回去了,才坐这么会呢。”
“你坐这还不久吗?好啦,下次再陪你。”
两人一出包厢,那天撞见的少年人偷偷摸摸,周汝手疾眼快,一把捏住他的耳朵,“亓少阳,你又要去哪?”
“今天沈太太不是来了?今年开箱后,她这可是头一次来。”
“那你这是又要去沈太那儿?和你说的左耳进右耳出了是吧。”
“汝姐,疼,你先放手再说成不成,这么多人呢,要给人看着了多不好。”
“你小子这时候知道疼了,这时候知道有人看着你了?你既然知道有眼睛盯着你,还敢跑去人沈太那?”
“姐姐,求你了。”
“叫姐姐也没用。”
宋淑曼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姐姐在这时候是不一样的,不是温润而泽,像邻家训斥的大姐姐,血是热的,让人觉得更加真实。她在身后偷偷牵住周汝的手,周汝一愣,松了捏着亓少阳耳朵的那只手。
“不许去见沈太。”周汝叮嘱到。
亓少阳脚底踩油,溜得很快,像阵风一样,少年人都是风塑造的,潇洒张扬,又那么捉摸不透。
“也不知道到底喜欢沈太什么,死脑筋一个。”
“等他再大些,就会想明白的。”
周汝把两人握着的手举到面前,“不是说在外边的时候,不能这样吗?”
“和你在一起,总觉得不真实,牵你手的时候,心里就踏实了。”
周汝加了手上力度,握着宋淑曼的手更紧了。
五月十三日。
许青梅诞下一女,依着青梅的想法,取名黎岁,黎明即起,岁岁平安。
这个孩子生了很久,宋淑曼听闻赶来的时候她仍在外头听着许青梅的喘息叫唤。
江黎一人在江宁府,父母去的早,家中亲戚只有个姑姑在上海,这会儿也赶不来。许伯伯与许伯母一同在外,许伯母坐不住,就在门口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看看。
许伯父说:“你坐着吧,走来走去的,看得我心烦得很。”
“你心里头烦,我心里都就不烦了?敢情那里头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了?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了,女人的痛你怎么会知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妇道人家。”
宋淑曼搂住许伯母的肩膀,“青梅会平安的。”
许伯母点点头,同宋淑曼一起坐下安静等候。
“许青梅家属在吗?”
许伯母急忙站起,小跑到护士面前,“在在,护士,我女儿怎么样了?”
“母女平安,可以去看看孩子大人了。”
婴孩小小的,胎毛贴在额头上,眼睛还学不会怎么睁开,嘴哇哇大哭着,可爱得很。
许青梅面色苍白些,额间挂着汗,许伯母去拿毛巾打水去,宋淑曼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孩子可爱得很,这鼻子眼睛,跟你一模一样,长大了也一定很漂亮。”
“鬼门关走了一趟,疼都疼死了,再不生了。”
许青梅左右盼了盼,问道:“江黎呢。”
“得知你平安,在外面坐着呢,想让伯父伯母先看看你,我去叫他进来。”
江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到许青梅床边,单膝跪着,握住许青梅的左手,嗓子沙哑,“辛苦了。”
“怕不怕?”许青梅这样问他。
江黎将头靠在许青梅的手上,“怕,怕得要死,什么都怕。”
“江黎,不要怕。”
“江黎,我们有孩子了,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们在一起,是完整的家庭了。”
“青梅,谢谢你。”
许青梅摸了摸江黎的眉眼,“你看过那孩子没有?可不可爱?淑曼说像我,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看的出来像不像的,女儿都像父亲的。”
“还没去看。”
“去看看她。”
江黎摇了摇头,“父亲母亲都在,我等会去看也没事的,我现在只想陪着你。”
宋淑曼安静离了病房,没有特地道别,怕扰了这两人的二人世界。
江黎对于许青梅而言,是丈夫,是爱人,是她年少情深有幸执手相伴的人。许青梅对于江黎而言,是妻子,是救赎,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现在,江黎在这个世间有了第二个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