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包裹在温暖的水里, 秦晷冰凉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

  他试着动动手指,睁开了眼睛。

  赌对了,迎面而来的是熟悉而明亮的运动场, 秦延肆站在光里, 欣慰地回眸望他。

  他抿了下唇,第一次看秦延肆这种眼神,有些不太适应。沉吟了片刻, 才重拾情绪,大步走了进去。

  “日初!”一道瘦小的身影猛扑上来, 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被扑得一个趔趄,但没有生气, 有些别扭地回应对方:“好久不见, 张依心。”

  “嗯!”只抱了两秒, 张依心羞涩地放开他, 嘴角笑着,眼角却噙着泪, “我以为我们死定了!是张仲陵救了我!”

  “我知道。”秦晷温柔地冲她微笑, “他比穿书者更早一步杀你, 同时在停尸房为我们打开生门。接连两日, 他一直在提醒我们去停尸房, 可我们当时太过愤怒和震惊, 都没有在意,直到我发现,你是被他杀的。”

  “其他人呢?”张依心目光在他身后找寻。

  “我留了线索,岑陌会想明白的。张仲陵已死, 逃出试炼场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遁, 在空间撕裂时,利用张仲陵准备的生门回到现实。”

  “那道生门是组织为张仲陵准备的,我都听局长说了。”张依心小声说。

  “嗯。”秦晷道,“无论如何,只有穿书者自己出不来而已。”

  他说完,回转身去,一道朦胧白光亮起,逐渐撕裂。

  岑陌第一个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紧紧跟着曲安宁和曲逢村,然后是宁希等人。

  片刻后,白光消失,只有周沧,或者说,张学春不见了。

  张依心激动地拉着秦晷扑上去,和每个人紧紧拥抱。

  曲安宁放声大哭起来,曲逢村说:“姐,你妆花了。”于是大家又都难看地笑起来。

  宁希走过秦晷身边,轻轻说了句:“多谢你了。”

  秦晷不置可否,他对宁希没什么偏见,也无所谓好感,今后大家见面能打个招呼,就是不错的关系了。

  倒是孙光让他有些意外,这人维持一惯的嘴脸,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句:“看不出来,你运气还挺好。”

  秦晷没理他。

  很快大家平复了情绪,手挽着手走到秦延肆面前。

  大屏幕从穹顶垂下,显示着他们的分数:

  No.1 秦日初:298

  No.2 岑陌:275

  No.3 宁希:251

  No.4 张依心:244

  No.5 曲安宁:241

  No.6 曲逢村:239

  ……

  最后一个名字亮起,观众席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地灯点亮,无数光柱射向天空,他们这才发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就连主席台也站了好几个重量级人物。

  “咕咚。”好几人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些官员平时基本神隐,连秦晷也不一定见过,其他人就更不必说。

  能得到他们的掌声和认可,是许多员工生平努力的目标。

  而现在,秦晷他们站在这里,被这些战功赫赫的老将们注视着,鼓励着,一股澎湃的热血由然而生。

  “名次不用我再多说,秦日初,把你的手链给我。”秦延肆微笑看着他。

  秦晷解下自己的手链递过去。

  秦延肆放到面前的仪器上,打上金色钢印:“恭喜,现在你的编号是0001。”

  他亲手给儿子戴上手链,又郑重地按了按他的肩,骤然有种孩子终于长大成人的自豪感。全程直播他都看了,儿子的表现可圈可点,令他坐在一群高层中间颇有脸面。

  现在秦晷的编号是0001了,和之前的编号不同,这个编号是金色,代表他正式成为了一名组织认可的高级员工。

  过去的点滴涌上心头,从这孩子第一次学走路,到每一次考试,拿回学校的成绩单,短短数秒,秦延肆回顾了父子间相处不多的时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一个父亲,而秦晷也没让他失望,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儿子。

  秦延肆的眼中涌出了点点星光,久久地握着儿子的手,还想再勉励地拍一拍,秦晷利落地缩了回去。

  秦延肆:“……”

  秦晷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秦延肆的反应起初让他惊讶,后来便想明白了,倘若这次试炼面临张学春那样的情况,秦延肆一定会做出和张仲陵同样的选择,他首先是监考官,其次才是秦晷的父亲。

  当和张学春面对面时,秦晷能理解这种无助和愤怒,他想,如果他也有这天,那他的黑化一定比张学春更彻底。到时候别说是当期试炼的员工,全世界都要毁了才甘心。

  秦延肆继续给其他人修改手链,用全场能听见的声音勉励大家:“请再接再励,保护世界的重任现在才算真正交到了你们手里……”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心里被这份荣耀塞得满满的。

  “接下来,有请最高主席发表讲话。”

  面向所有员工的官方直播虽然造成了一点小误会,但很快解决,无论现场还是镜头前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一起。

  这是一场盛大的典礼,三年一次,足以让全世界为之兴奋。

  那位退居幕后身材走样的最高主席缓缓拿起了话筒:“首先,我代表组织恭喜各位,你们经历了考验,无疑是最优秀的员工……”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现场鸦雀无声,官方媒体的闪光亮此起彼伏,记者们奋笔疾书,快速提炼着要点。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张学春说的系统怎么回事?”

  “……”最高主席俯身向台下看去。

  颁奖台因为需要设计成声音环绕模式,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会扩散全场,设计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些刚晋升的小崽子们胆敢在众多大人物面前讲小话。

  气氛非常尴尬。

  秦延肆咬紧牙关,尽量得体地微笑着:“秦日初,你给我闭嘴。”

  毫无疑问,这句也被杜比播放了。

  这下气氛更尴尬了。

  最高主席打算当没听到:“呃,这次试炼采用图书馆直播的方式,向所有员工展示……”

  “我们的系统永远无法超越穿书者的系统,是真的吗?为什么张学春这样的内部组织人员,死后也会变成穿书者?是不是其他员工死了,也会面临同样的选择?官方究竟在隐瞒什么秘密?”那个声音更大了。

  紧接着是秦延肆的怒喝:“你给我闭嘴!”

  这下最高主席不能当没听见了,放眼看去,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带着期盼和渴望。

  很明显,直播中断只是权宜之策,事后官方只解释为系统故障,已经让人有所怀疑,现在,秦晷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提起来,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激动。

  最高主席知道躲不过了,维持着良好的礼仪回答道:“请记住,你们面对的是用心险恶的穿书者,他们分化你们,让你们恐惧,好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此,我必须郑重提醒大家,你们已经是高级员工了,无论何时,都要记住的身份,不可以被穿书者牵着鼻子走……”

  “但张学春以前也是组织员工,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秦晷朗声道。

  “秦日初!”秦延肆感觉天灵盖要按不住了,说什么老怀安慰,都特么狗屁!他儿子依然是他儿子,除了丢脸,没别的本事!

  秦延肆恨不得当场给他两巴掌,好在一丝理智尚存,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将将举起的手马上又放下了。

  秦晷挑了下眉。秦延肆急了,他猜对了。官方就是在掩盖一些真相。

  岑陌站在他身边,也有些激动:“我们莫名其妙卷入张学春的场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

  “对,我们现在是没事,夏影彤和付安屿可是实打实死了的!”曲安宁叫道,“还有之前的那场试炼,我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平时说得多好听,我们是未来的希望,是组织珍贵的财富,结果呢?自家试炼要把我们搞到以命相搏的地步,到底为什么呀?”

  “那是你们运气不好。”秦延肆忍着怒火道。

  “那什么叫运气呢?”宁希也忍不住了,激动地问道,“明明只要官方不设置这种关卡就好了,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只要有人运气不好,进入这种关卡,就会死,那对于组织来说,不是损失吗?一面说着人不够,一面又要大家送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还有……”曲逢村也想说两句,被秦延肆狠狠一拍桌子打断了。

  其他人只好都闭嘴了,不甘的目光越过秦延肆,向上方的主席台看去。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将那里映成了白昼。

  最高主席的怒火不比秦延肆小,但还是要维持风度:“这是为了模拟严酷的战场,每位员工都要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感谢大家的意见,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稍后可以整理成报告,交到秦局长处……”

  “得了吧,谁他妈有那闲工夫给你弄报告。”孙光懒洋洋地说。

  最高主席再次被打断,表情快绷不住了:“请注意说话场合……”

  “所以我们的系统果真被穿书者压得死死的,这么多年了,一点改进都没有,反而变相地为他们提供了便利。是这个意思吧,主席?”秦晷的声音。

  最高主席终于被问住,失去了语言。

  秦晷挑眉看着他:“三年前的事故是否属于系统漏洞?”

  哗——

  这一下全场都喧闹起来。

  那场事故死了数百人,除去别墅小区的纸片人住户,还有十几名内部员工,包括最被看好晋升管理层的赵拓。这在当时算得上极严重的灾难□□件,秦晷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直到上个任务才彻底洗脱嫌疑。

  而官方的调查依然没有结束,三年了,官网上更新的内容还停留在对事件的表面描述,这不得不让人担忧。

  如今张学春说出了一些线索,是因为组织系统落后,始终被穿书者牢牢掌控着,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不过也和纸片人一样,活在穿书者编好的剧本里。

  穿书者看着他们的一切,让他们跳就跳,让他们跑就跑,他们进入的任务是被穿书者安排好的,穿书者想让他们杀谁,他们就杀谁。

  那大家长久坚持的信念算什么?希望算什么?一代又一代人以命相搏的努力又算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这世界不再受到穿书者的侵害,让所有人回归真实的生活吗!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世界本没有希望,他们终将走向灭亡!

  观众席上不少人站了起来,如果有联动,大家还能看见图书馆大屏幕前那一双双渴望答案的眼,真相如同悬在头顶的刀,你知道它会落下,却不知道在哪一刻,也无法预知它将带来多大的冲击。

  好半晌,连秦延肆也沉默地垂下了头。

  最高主席吸了口气:“这只是穿书者的一面之辞,你们要相信官方,相信我们……”

  “相信你老母!”骤然,有人大叫起来。

  随后谩骂接踵而至,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愤怒,像要把穹顶掀翻。

  图书馆内,大屏幕前,连老王头儿的电动轮椅都不碾人了,他瘦弱的身躯弯成一道细伶伶的弧线,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画面中的最高主席。

  老王头儿的年纪比这位新上任的主席还要大,从十二岁意识觉醒开始,他在任务中度过了青春,满身伤病。他今年七十二岁,五年前才退休,他是他们那届活得最久,能力也最优秀的,但他的左臂被穿书者削去,双-腿脚筋被挑断,如今生活不能自理,还要整天挂着尿袋在身上。

  他无法结婚,没有亲人,秦延肆安排在他在图书馆做闲职,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求他活得久一点,让每位员工都看清他的脸。他是他们的未来,只要活下来,再苦再难都有希望。

  而现在他可能获知一个真相,世界没有希望,他活着就是一个笑话。

  诸如老王头儿这样的员工不在少数,更多的人却已死去,他们没有等到希望,即使投胎转世,无数次轮回,也等不到希望。

  世界的颜色缓缓褪-去,人们眼中的光芒也在退去。

  长久的、长久的沉默。

  最高主席终于被骂到失控,狠狠拍着栏杆:“肃静!肃静!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官方高层!我们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难道还会害你们吗!不相信我们,你们还能相信谁?”

  “我要知道真相!”秦晷怒声喝道,“既然你们排除了我的嫌疑,我就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谁说你的嫌疑被排除了?你只是嫌疑降级!秦日初,别以为站在这里你就能干预管理,你只是高级员工,你头上还有你爸,你爸头上还有我们!”

  秦晷怔了下,他没想到最高主席被逼成这样,竟然喊出了这么不顾脸面的话。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所以你们打算隐瞒到底了?”

  “不是隐瞒,是还没到公布真相的时候,许多细节我们还在推敲,还在核实……”

  “懂了,”秦晷慢慢把手链摘下来,丢到地上,“什么高级员工,不过是去完成风险更大的任务而已,如果前路无望,如果这就是赵拓送我来这里的真相,那么抱歉,我不稀罕。”

  “秦日初!”不等秦延肆先出声,最高主席忍无可忍。作为排名第一,他当场丢手链,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

  最高主席怒火滔天地指着秦晷道:“三年前的真相就那么重要?你还是不是组织的员工,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责任,你马上给我把手链捡起来,道歉!向所有人道歉!”

  “道歉就那么重要吗?”秦晷身体站向笔直,分毫未动,“如果三年前的真相能窥探世界,那它对我而言就是重要的。秦延肆说我是工具,是你们手中的刀,生是组织的人,死也要死要任务中,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我在试炼中,Y先生问我想要什么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想告诉他,我需要清白、名誉和我爱的一切!

  “如果世界抛弃了我,那我也会抛弃它,什么组织,什么高级员工,去你-你-妈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

  那股经年萦绕胸口的怨气倏然间烟消云散。

  “秦日初!”秦延肆大怒,用力按住他肩膀,“你敢走,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是吗,脸长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办法。”秦晷咧嘴笑了,三年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他甩开秦延肆,继续向前。

  秦延肆失控大喊:“给我拦住他!”

  十数名保镖从四面八方涌来,拦住秦晷的必经之路。

  就在这时,砰——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大门传来。

  运动场呈全封闭式,除了通往试炼场地的两道门,就只有一道安保严密的正门。

  此时高层都在,这道门启用最尖端的防御系统,任何人休想突破。

  以为是底层员工被秦晷带动了情绪想冲进来,秦延肆在耳麦里吩咐保卫处:“去看看,不听劝说继续闹事的,统统先抓起来再说!”

  “他、他……”保卫处处长结结巴巴说了句什么。

  秦延肆目光一寸寸转向秦晷,天灵盖终于气飞了,指着秦晷大喊:“把他给我抓住——!!”

  不用他说,保镖早已和秦晷对峙起来,秦晷身手灵活,在走道上来回跳跃,很快就甩开了几个人。

  砰——

  门外的巨响又一次传来。

  预感到什么,秦晷加快了脚步。

  越来越多的保镖向他涌来,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影,他辨不清谁是谁,只凭着本能极快地奔跑,跳跃。

  “快走!”岑陌和曲家姐弟不约而同来帮他。

  张依心一头扑进秦延肆怀里。秦延肆:“……胡闹,放开我!”

  一阵极致的混乱。

  秦晷奔到门口。

  砰——

  又是一声巨响,门从外由内地炸飞了。

  他下意识跃起闪避,陡然,一双熟悉的手将他揽入怀中。

  熟悉的棒棒糖甜味儿。

  他心跳漏了两拍,一双浩渝星眸撞入眼中。

  “狗……”他说不出话来,如坠云端。

  荀觉在满天鸡毛和尘烟中对他微笑:“怎么,半个月不见,连老攻都忘了?”

  “我……”他没想到他会来,他以为他仍在病床上躺着,生死未卜。

  巨大的喜悦和意外冲击着心房,秦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摆出个极为古怪的表情。

  荀觉乐不可支,紧紧握住他的手,潇洒一偏头,说:“走,老攻带你回家。”

  秦晷下意识回头,向秦延肆看去。

  秦延肆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嘶声向他大喊:“你敢走,你走了就别认我的这个爸爸!”

  破天荒的,秦晷勾唇笑了起来:“我自己有家,不用你,再见,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