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动作快到让人始料未及, 连一个晚上都不等了,众人齐心合力写了份奏疏送入宫里,洋洋洒洒数百字告了二公主明澜。

  女帝的动作也快, 直接将人揪了过来,这才有了眼前一幕。

  御史台看了个笑话, 接连摇首,不等溧阳说话, 女帝将明澜送入刑部问审,丝毫没有给溧阳说话 的余地。

  溧阳撞破了额头,疼得厉害, 见状也没有说话, 俯身告退。

  女帝气得砸了奏疏, 太后望望玉柱, 又看看横梁, 道一句:“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朕知晓她贪,却不知她如此贪。溧阳彻查户部,竟有她这么一个漏网之鱼。朕以为她有些手段呢,可是您看, 如此不禁大用。朕白养她了。”女帝气得浑身发抖, 好不容易坐了下来。

  当初收养明澜念及她可爱,越长大越觉得是讨债的,其他公主虽无建树, 却也不会胡闹。唯独明澜,不仅不干实事, 还会惹事。

  太后望着明昭震怒之色, 万分凌厉, 却有失望之色。当年立明昭为储君, 先帝也有几分遗憾,明昭缺少几分雷厉风行之色,她只守成,倒也足够了。

  帝王仁义谦和,也是百姓福气。明昭确实擅守成,为帝以来,仁和治理,政绩颇好。

  她正了正身子,说道:“陛下已有定夺,我便不必多说话了,今日闹腾一事,严令外传,该如何惩罚,由刑部定罪。”

  女帝不以为然,道:“她是公主,惩罚一事,朕有定夺。”

  太后凝神,“立了便不可废,废爵便证明你的眼睛不好。”

  女帝一噎,面色难看。

  太后悠悠走了,步履轻快,并未意识到女帝不快,乘坐凤辇走了,更不觉得自己闹得阖宫不宁哪里不对。

  天色黑的快,云层朦胧,等溧阳回到府上,暮色四合,她在婢女的搀扶下回到卧房。

  青莞把脉后,看了眼她的额头后道:“无大事,抹些药就好了。”

  婢女们掌灯,她斜靠在软榻上,裴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溧阳萎靡,五官生得好看,往日里清冷罢了,今日添了几分羸弱的美态。

  “别担心,今日一闹,她是彻底没了机会。”溧阳反而笑了,有些舒坦,“原本以为她还会翻起来,不想,自己断了后路。今日御史们都看到了,没有幕僚,她竟笨得当众与我寻事。”

  裴琛不是酒囊饭袋,从三言两语中就听了出来,握住殿下的手,心中动容,“她不是要紧的人,不必在意。”

  “姐妹一场,我也不想她死。”溧阳说道,快感是没有了,轻松虽有,是因为明澜不会死,接下来只要她不闹腾就不会死。贪污事大,最多罚些银子,禁足些时日,出来后还是二公主。如今当众殴打长姐,御史们不是瞎子,举止不稳重,毫无姐妹亲情,俨然失德。

  裴琛的眉眼舒展开来,整个人轻快了,道:“你不想,她未必不想你死,她不是个聪明人,倒也不必留着。”

  户部一查案后,查出许多漏洞,惩处不少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人。这些人在将来倒戈,背叛大周。她很高兴,手中的名单少了不少人,等自己好了再一一剪除。

  两人心思各异,溧阳想着傻傻的妹妹,裴琛想着大侄子裴铭。

  夜晚风大,靠窗的灯火被吹得四下摇曳,裴琛套了一件素色的棉衣,雪白的肌肤被衬得好看极了,乌发顺亮,裴琛伸手拨弄灯火,青莞的药很好使,不用胳膊的情况下,她与寻常人无异。

  溧阳看着她,透着淡淡的气息看到了又一个人,然而那人眼中确实无边的荒凉,望着裴琛,裴熙的容貌逐渐淡化了,裴琛的面容愈发清晰,她忽而觉得羞愧。

  上一辈子的事情该放下了,没有她,裴熙会活得很好,登基称帝。

  熟轻熟重,她开始放下了,转而握住裴琛手腕,“明年我去请求陛下外放,我们过些平凡时日,可好?”

  “殿下怎么忽而想开了?”裴琛不解,抬首看向对面的女子,从她淡漠无痕的眼睛里看到些许情愫。

  裴琛心疼,知晓她无法割舍姐妹的情分,人都是有感情,相处十多年,谁又能随意割舍,殿下并非权势熏心之人,自然不会因权势而抛弃亲情。

  “外放自在些,不仅我,只怕明澜也要外放的。”溧阳自顾自说道,陛下放弃明澜,为顾及皇室尊严不会废爵位,思来想去,唯有外放才是最好的出路。将来未必会回得来。

  裴琛惊讶,她不了解女帝,但将帝位传给亲生女儿的事情也能理解,由此推断,女帝养大这些公主是为了给八公主添些能人。明澜的行为怕是惹恼了女帝,不顾亲情。

  她不知自己推测得可对,思索无果后,觉得麻烦,所想抛开不去想了。

  夜风呼啸,冷得有些怪,两人躺在床上,贴得很近,肩膀靠着肩膀,极为温馨。

  溧阳困倦,不出片刻就睡着了,裴琛因药性也很快阖上眼眸。

  闻着熟悉的气息,溧阳再度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她困于卧房而不得离开,又见裴熙,又见几条狗儿。

  裴熙吹笛,气得她不行。她不想听,呼喊裴熙别吹了。更深露重,裴琛也不困,没完没了的吹。

  狗儿再度被吹跑了,她气得坐了下来,摸摸裴熙的小脸,仔细靠近才发现她的五官有些变化,神色萎靡中添了戾气,如同战场上归来的将军,浑身杀气。

  一袭软绸孝服也遮挡不住她身上的杀意,溧阳惆怅,她的裴熙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冷酷阴翳。

  她身上的孝服是为了裴铭穿的?

  夜色深深,屋檐上悬挂的灯火昏暗,暗黄色的光打在孝服上,衬得小小的身影愈发孤寂。

  从头至尾,裴熙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冷漠得如同高处的帝王,忘了,她是帝王。

  帝王就该如此孤寂吗?溧阳望着她想起自己的养母,一国皇帝,身边却没有一个知心人,年年月月,日日时时,活在高处中,凌寒而放,孤寂无人。

  她看着裴熙,裴熙眉眼间一片冷厉,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见这般冰冷的裴熙。

  难不成是习惯裴琛的阴狠,连带着梦见的裴熙也如此冰冷。

  可惜她困于庭院而出不出,不然她真想跟着她去大殿看看,看看新朝天下。

  内侍又来了,口唤陛下,裴熙大步走了出去,她努力跟上脚步,然而脚刚踏出角门就被弹了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熙消失。

  她有些崩溃,试图往前冲,无形中有一面墙将她阻拦。

  “裴熙、裴熙……”她拼命大喊,夜黑得如一团浓墨,慢慢地将裴熙的身影拖了进去,什么都不剩下。

  她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出不去,她被困在卧房,困在了裴熙思念她的地方。

  她落寞地回到屋内,躺在床上,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裴琛,裴琛睡得香甜,小脸被捂得发红。

  天色大亮,她竟睡过了,头疼欲裂,她揉了揉额头,婢女隔着锦帐说道:“陛下下了旨,让您休息三日,不必急着回朝,太后赏下补品,也令您好好休息。”

  溧阳应声,坚持起榻,一侧的裴琛没有醒,她小心翼翼地下榻。

  皇甫仪来了,在书房候着。

  皇甫仪长长叹气,“昨夜几位大人入宫见陛下,说些什么不为人知,今晨朝会上亦有不少人说情。可见这些年来二公主上下打点,并非无济于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明澜的钱也不是白花的。当然,也有她的推波助澜。

  皇甫仪递上一张名单,上面是说情的各位大人。她看到了晋阳侯,晋阳侯幼子与裴铭交好,窃国者诛。

  她阖上眼眸,再度睁开眼睛,眼眸内皆是冰天雪地,“晋阳侯不可留。”

  “为何?”皇甫仪奇怪。

  “此人心思狡诈,不如先除之,他府上少了一份军事布防图,我们可直接动手。”溧阳以朱笔划了晋阳侯的名字,“皇甫先生去府上细查即可。”

  “丢了,去了何处?”皇甫仪心惊,军事布防图乃是要事,怎么会丢了呢。

  “丢了,他们隐瞒不报,会酿成大祸的。”溧阳放下朱笔,勾唇一笑,话说得很透彻:“兵权落于何手,倒可争一争。”

  她已不再寄希望于陛下,自然要壮大自己的实力。

  皇甫仪起身揖礼一拜,“殿下之言,我必不辱使命,只您为何突然改变心意了。”

  为何改变心意?溧阳蓦地心疼,想起梦境中裴熙形单影只的身影,她一双眼睛那么好看,却又尽显荒凉。

  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再让裴熙落入循环中。她深吸一口气,道:“太后的话让我想通了。”

  皇甫仪悄悄看去,见殿下满目苍凉,一时间心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退出去安排,溧阳依旧觉得头疼得厉害,寻了青莞诊脉。

  青莞见状努努嘴,“您的头疼怕是有什么心思,与外伤无关,您还是少思虑为好。不如与驸马弹琴对弈,舒服些。何必想那么多呢。”

  “你昨日吃了几只鸡?”溧阳忽而开口,青莞穿一身夹竹桃暗纹棉衣,发髻上点缀着几颗珍珠,明亮动人。

  进入裴府后,青莞气色好了不少,装扮上也偏向闺阁女儿家,让人眼前一亮。棉衣是裴琛给的,珍珠是溧阳刚赏下的。

  青莞呵呵笑了,白洁的牙齿显露,衬得五官灵动,“三只鸡罢了。”

  “你日日吃鸡不觉得腻吗?”

  “您日日对着驸马,会腻吗?”

  溧阳听了沉寂下来,青莞便说道:“倘若相爱便不觉得腻,我觉得你是喜欢驸马了,你看驸马的时候,眼中带着情愫,不再那么冰冷。”

  溧阳垂眸照旧不说话了,忽而想起一事,道:“你入宫一趟替太后诊脉,如何?”

  “成啊,太后挺阔气的,上回送我不少好东西呢,您让我如何诊脉,诊脉如何诊?”青莞端正态度,“宫内不干净,是诊脉寻常病症还是什么?”

  “寻常病症,青莞,倘若我们离开京城,你去宫里照顾太后老人家可成,她阔气,赏赐丰厚呢,等你出宫,只怕会攒下一座宅子。”溧阳玩笑道。

  太后长命百岁,她和裴琛才会好过些,外放归来,期盼太后身子康健。

  青莞愣了下,有些忐忑,“为何照料太后,不是有御医吗?”

  “我担心太后罢了。你先进宫试试。”溧阳自然不会细。

  青莞不好不应,答应先入宫试试,自己背着药箱先走了。

  说是休息,哪里就能真的休息,外间不断有消息传来,替明澜求情的人多,出乎意料。溧阳开始思考金钱当真能让这么多人卖命吗?

  她坐在书房内冥思苦想,三公主明蕴悄悄寻到裴琛,拿出一本账簿。

  “矿已找到了,开挖了,是煤矿呢,目前看来不错,卖了一批试试水,我将银子存入银庄了,你自己去取。”明蕴摆摆手,整个人都很兴奋,“二姐姐的事情都传遍京城了,真是个心大的。”

  钱财取之有道才是正经的,贪了下面的银子能有几个落到好处的。她说道:“这回求情的人这么多,可见她平日里送出的钱不少。陛下自然会明白的,大姐夫,你说她傻不傻。作为公主,原本就有俸禄,安稳过一生不好吗?”

  珠玉在前,她们再努力也追不上大姐姐,何必给自己苦头吃呢。

  她搬了凳子坐在榻前,长出了一口气,难得正经一回,裴琛知她根底,便听她说些肺腑之言。

  明蕴说道:“大姐姐心善,我却不觉得忍让是一件好事,二姐姐每回挑衅,她都不放在心上。二姐已然将她当作敌人,今日一事便可证明二姐姐比她努力多了。大姐姐犯错,可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求情。可也犯了大忌,结党营私。”

  裴琛淡笑,求情的人这么多,当真是真心实意,没有溧阳推波助澜吗?

  三公主絮絮叨叨说着,裴琛便听着,昏昏欲睡的时候三公主终于起身要走了,整个人处于兴奋中,显然很高兴,大约是被钱冲昏了脑子。

  裴琛从账簿内取出银票,看到数目后有些惊讶,难怪明蕴迫不及待地表明忠心。

  她笑了笑,靠着迎枕躺了下来,舒坦不少。

  溧阳来时,她已睡着了,唇角难得含笑,溧阳奇怪,扶持她躺下。

  谁想一碰,人就醒了。裴琛坐了起来,笑着看向溧阳:“你回来了,三殿下来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人很开心。”

  言罢,她将账簿翻开,将银票取出来递到溧阳手畔,“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送你的,不要拒绝。”

  “你那里来的这么多银子?”溧阳惊讶,伸手接了过来,她不缺钱使,也不屑使钱上下打点。

  “得来正当,你放心使便是了。”裴琛不欲多言,温声说道:“我能得来的都是正当,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也不必省着,都不缺呢,以后还会有。”

  溧阳见状便也收下了,裴琛喜笑颜开,掀开被褥就要去外间走动走动。

  “外间风大。”

  “无妨,我去看看,有些闷。殿下的头可疼了?”

  “我们下棋,如何?”溧阳不想她出门,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青莞的馊主意。

  裴琛嘴角抽了抽,下棋啊?要了小命,她的棋艺又臭又烂,如何拿得出手。她试探道:“你以前与我对弈过吗?”

  “以前?没有。”溧阳摇首,从裴琛为难的神色辨出几丝为难,为何为难呢,她想一探究竟。

  不等裴琛表态,溧阳唤来婢女去安排,大有与裴琛对弈一整日的意思。

  裴琛哭丧着一张脸,努力板正了身子,朝外看去,期盼她们来的晚一些。

  可惜白霜动作极快,来时不忘夸赞她们的主子,“殿下,驸马棋艺可好了,先生都夸赞呢。”

  “都是假的,先生那是抬举我的,我的棋艺自己心里清楚。”裴琛故作轻松给自己找台阶下,自己不爱下棋,压根不会去钻研,时日久了,殿下都知。

  她看着棋局,愣了一下,迟疑地从棋篓里夹出一颗棋子,溧阳见状,问道:“你的棋艺有多差?”

  “我许久没有碰了,第一子该怎么下?”裴琛无奈叹气,细细一算,自己有几年没有碰了,忘了走棋的规矩。

  溧阳刚拿到一颗棋子,闻言后有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然后一紧张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

  裴琛已落子了,显然没有谦虚的意思,然后巴巴地看着她:“你下棋如何?”

  当一个入门棋手喝高手对弈时,痛苦的绝对不是入门棋手,而是高手。

  溧阳纤细的指尖夹着黑子,慢吞吞地落子,裴琛紧接着跟上,不讲套路,不讲谋略,纯属随心所欲。

  败得极快。

  裴琛讪笑,溧阳苦笑,不是太差,若是差得找不出第二人。不,还有一人,裴熙与她旗鼓相当。姑祖母与孙儿倒有几分相似。

  溧阳丢下棋局,道:“我陪你练字。”

  裴琛眨了眨眼睛,翻卷的睫毛轻轻一颤,然后拼命摇首:“不要,我困了。”

  “可是你刚醒啊。”

  “困了,病人容易犯困,你自己去玩。”裴琛暗自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感叹自己幸好找了个理由。

  溧阳不信,见她面色古怪,心中狐疑,便说道:“你不想练字?你的字迹不大好看,难不成不该练一练字吗?”

  “殿下,你的功夫不好,不该练一练吗?”裴琛丝毫不退让。

  溧阳拿手戳着她白净的脸,说道:“我并非武者,何必为难自己。”

  “我又不是书生,何苦为难自己。”

  “你……”溧阳语塞,古怪地看她一眼,凝着那张淘气的面容,渐渐地与脑海中的面容融为一体。

  她蓦地起身,袖摆拂过棋盘,满子皆落,噼里啪啦,惊醒梦中人。

  “你不要这么淘气。”溧阳痴痴出声。

  裴琛努努嘴,见她不高兴后也不言语了,唤了白露收拾棋子,溧阳扫了一眼门边的白霜,转身就走。

  走至门口,她唤了一声白霜:“你来。”

  白霜蓦地忐忑,几步跟上殿下的脚步。出了角门,至游廊,冷风呼啸,溧阳停下脚步,面对寒风,她问:“你家主子棋艺如何?”

  “先生夸赞很好,具体好与不好,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不懂下棋。”白霜摇首。

  溧阳又问:“你家主子何时学的功夫?”

  “奴婢也不知,或许是在宫里学的,主子入宫的时候,奴婢们不能进宫的。”白霜解释。

  溧阳再问:“也就说她在府内是没有学过功夫的?”

  “对,在府内,奴婢与白露日日伺候主子,不离寸步的。”白霜说道。

  溧阳颔首,心凉了半截,面前的驸马究竟是谁呢?

  回到卧房,地上狼藉已收拾干净了,方才说犯困的人坐在了书案后,正有模有样地临摹字帖,认真极了。

  溧阳没有出声,在一侧坐下,静静地打量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人儿。

  她究竟是谁呢?

  疑惑渐生,联系往日的想法,溧阳开始不安。她惶恐又害怕,裴琛站在书案后,手腕高悬,恢复往日乖巧的模样。

  “你别看我了,我心慌呢。”裴琛放下毫笔,养病的日子太无趣了,她想出去跑马,去打猎,多舒服啊。

  她叹气,溧阳托腮,问她:“裴琛,你何时学的功夫啊?”

  “又来了,我不想解释了。”裴琛揉揉自己的手腕,也不去看溧阳。溧阳疑惑是常事,旁人没有与自己朝夕相处,不知细节。白霜白露也曾隐晦问过,最后被她打岔说了过去。

  她的身子弱,还没有恢复到裴熙的时候,她曾将裴铭打落高台,这回却被裴铭所伤。

  “我好奇罢了,你说你若不是裴琛,你会是谁呢?”溧阳坦然直言。

  裴琛震惊,揉着手腕的动作顿了顿,一息后旋即恢复如常。她笑说:“我若不是裴琛,又会是谁呢。殿下相信鬼神之说吗?”

  鬼神?溧阳惊颤,她是不信的,偏偏又是重生而来。

  面对裴琛的提问,她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驸马信吗?”

  “冥冥之中,或许是有的,却又不那么现实。你说若有鬼神,他们为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受苦,看着恶人当道而不去搭救。鬼神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裴琛问。

  溧阳答不出来,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她看向裴琛:“你是裴琛吗?”

  “我自然是裴琛,若不是裴琛,如何会裴家枪,太后为何喜爱我呢。”裴琛违心。她的身子是裴琛的,她自然就是裴琛。

  溧阳直视裴琛,面上摆着敷衍的微笑,口气令人发寒,“你说你是裴琛,我信了。”

  “你不信,我知道。但我对你的喜欢不会因此而改变。”裴琛一字一句道,不肯错过溧阳的神色变化。殿下会起疑,代表她认真观察过她,有所怀疑是正确的。但她就是裴琛,只灵魂变了罢了。

  世间血缘讲的是骨肉,灵魂是谁,压根无人发现无人在意。

  这个谎言就不是谎言。

  她就是裴琛,是永安侯,是裴家的掌舵人。

  溧阳失望,脊背微微弯曲,不自信地看着她:“你喜欢我,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是裴琛。”裴琛重复一句。

  溧阳淡笑,笑容有些嘲讽的意味,双手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她竭尽全力维持自己的仪态,弯起的脊骨复又挺直。

  溧阳转身走了,她的疑惑没有解开,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解开了。

  裴府蓦地让她憋闷,难受极了,她很无力,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回公主府。

  她是公主,回娘家不必受人置喙,更不会有长辈说三道四,她比寻常女子要自由。马车驶回公主府,熟悉的建筑让她心底渐渐安宁。她坐跨过门槛,看着自己的公主府,步履加快。

  穿过角门,来到自己的庭院,她有些激动,站在角门处,她不敢迈进,害怕自己被困进去,再也出不来。

  踌躇再三后,她鼓起勇气,迈开步子,走入角门。身子进入庭院后,她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到这道门。她恍恍惚惚又走了出去,这回,没有无形的门将她拦住,可也没有那道孤寂的身影。

  她看那道门,心绪起伏,她欺骗自己多日,重生一来,她还是放不下裴熙。

  她想与裴琛好好过日子,偏偏时时梦见她,总会从裴琛的身上看到裴熙,控制不住地想,控制不住的做梦。

  裴琛与裴熙太像了,以至于她浑浑噩噩地以为裴熙还在。

  站在庭院内,闻着青草土地的气息,她已然找不到了裴熙的气息。她再度走到明熙的住处,小小的婴孩酣睡,小脸红扑扑,睡得极为香甜,她望着明熙,不知为何,她总这个孩子很陌生,陌生到她感觉不到裴熙。

  自己守的仅仅是自己的执念。

  终于,她压抑不住自己,泪水倾泻而下,眼前浮现庭院中孤寂的背影。

  裴熙。

  乳娘被吓得不知所措,忙去请皇甫先生,自己不敢多嘴,抱起孩子拍了拍,幸好孩子睡得沉,没有被影响。

  皇甫仪小跑着进来,先将乳娘和孩子送走,让人端来热水与帕子。

  “殿下,您怎么了?”

  溧阳失魂落魄,神色麻木,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无论皇甫仪说什么都没有应声。皇甫仪苦口婆心劝了许久,口干舌燥,最后只能干坐在一侧。

  “殿下可是受了委屈?”

  “与驸马吵架了吗?”

  “驸马欺负您了?”

  “先生,她不是裴琛。”溧阳蓦地出声,觉得匪夷所思,“我查过了,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她习武的事情,她的武功如何得来的?”

  皇甫仪品了品,违心说道:“或许是有高人指点呢。”

  “裴琛棋艺很好,而我的驸马棋艺非常差。”

  “或许是病烧坏了脑子,忘了些事情。”

  “以前的裴琛胆小,而我的驸马英勇果断。”

  “或许是藏着性子呢。”

  溧阳抬首,面上隐着泪痕,望着口是心非的皇甫仪:“先生前些时日也说驸马古怪的,今日为何改口了。”

  “你们都吵架了,我也不能再火上浇油啊,我只能违心灭火。您得了情蛊,日日需要解毒,您跑回公主府,如果驸马不接您回去,您要不要回去,还要不要公主颜面了。”皇甫仪哀叹,“我让您提防驸马,不要交出底细,没让您直接去问人家,你是不是裴琛。公主,您那么聪明的人,怎么突然就不开窍了,这些话也能问吗?”

  “不问难道糊涂一辈子?提防一辈子吗?”溧阳反问。

  皇甫仪拉着殿下坐在床榻上,苦口婆心道:“您要问也是等您坐上大位后,届时您是天子,无需畏惧旁人。此刻问了,驸马怎么会说呢。驸马说爱您,您就信。驸马说自己不是裴琛,您就信?”

  “男人家心思诡异,驸马是男人,自然是……”

  “驸马是女子。”溧阳打断皇甫仪滔滔不绝的话。

  皇甫仪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呆呆了半天,半晌后才说一句:“哦,原来是女人。”

  “不对呀,驸马犯了欺君大罪呀。”反应过来后,她从原地跳了起来,惶恐不安,“殿下,您也有罪。”

  “陛下知晓此事,先帝当年安排的,蒙骗世人罢了。”溧阳显得很平静,“孤想知道她是不是裴琛。”

  皇甫仪骤然失声,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了,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显然出乎意料。

  怎么解决?

  皇甫仪成了哑巴,往日滔滔不绝,今日成了哑巴,她思虑一番后,捡起外面的话本子说话:“有一戏曲说的是借尸还魂。人死后,灵魂离开尸体,附上一身子孱弱之人,抢夺他人尸身,代替原主活着。您说驸马,会不会是这般情况?”

  溧阳无奈地看着她:“先生几时也看了戏曲,人死后灵魂自然回了阴曹地府,如何会附在其他人身上。照您这么说,世间那么多体弱之人都被人抢了身子不成。”

  “我有一馊主意,您带驸马去看戏,看这出借尸还魂的戏,再借机试探,如何?”皇甫仪作为幕僚,自然为主子分忧,绞尽脑汁后想了这么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

  皇甫仪说完后老脸一红,这叫什么主意呢?

  惭愧、愧疚,她几乎抬不起头来,溧阳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在想:倘若是真,那裴琛骨子里的灵魂是谁的,擅长裴家枪,必然是裴家的人。她依着迎枕半靠着,长睫轻颤,裴琛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度。

  时而阴狠,时而单纯,时而懵懂有趣,一时间竟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性子。

  溧阳疲惫极了,说道:“先生去查查裴家可有女儿丧命,且习得裴家枪法。”

  “您别查了,裴家女儿习枪法的不多,似驸马这般枪法精湛者几乎没有。”皇甫仪横眉竖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裴氏一族重男轻女,鲜少给女儿家学习枪法,丧命者虽然有,兼习枪法的没有。”

  “出嫁者呢?”溧阳不肯私心,埋头苦思,裴琛必然是裴家的女儿,不会有错的,倒也好寻。

  裴氏一族,以京城内的这支为嫡系,旁支中但凡功夫出色的都会送入京城教养,裴琛的父亲裴开便是最好的例子。由族长选中后送入将军府,明日去裴氏查一查即可。

  皇甫仪看着坐榻神色宁静的主上,暗自咬舌,这么烂的注意,殿下也信了?

  究竟是走投无路,还是鬼迷了心窍。

  皇甫仪只觉得匪夷所思,好在公主平静下来了,她稍微松了口气,苦苦思索如何将公主送回裴府,夫妻吵架不是好事,容易让人钻了空子,尤其是二公主被关入大牢后的关键时刻。

  她正欲劝说,溧阳去找明熙了,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改为说道:“殿下,您不回家要不要与驸马说一声?”

  “不必。”

  皇甫仪露出不大好的神色,眼睁睁地看着溧阳接过刚睡醒的明熙,旋即笑逐颜开。她咬住牙齿,道:“您与驸马生分了,就更不知她的身份了。”

  “先生辛苦了,您回去休息吧。”溧阳低头逗弄小小的婴孩,明熙踢了踢脚,她欣喜不已。皇甫仪嘲讽道她:“她都四个多月了,不会踢脚还有什么用呢,其他孩子都会抬首,小小脑袋抬得高高的,她什么都不会,踢一脚,您还这么高兴。”

  溧阳:“……”

  溧阳抱着孩子往自己的院子走去,留给皇甫仪一个冷酷的背影。

  皇甫仪叹气。

  溧阳准备晚上带着孩子睡,沐浴躺下后,床榻上都是奶香味,小小的孩子显得很精神,左脚踢踢,右脚踢踢。

  溧阳坐起身动动她的胳膊,然后不厚道地将孩子翻过身,“抬头,我们要个武艺高强的女孩子。”

  小小的孩子被迫翻转身子后,脑袋贴着被子,软塌塌,显些被闷了过去。

  “太后都说你是傻子,争口气可好。”溧阳无奈又将孩子翻了过来,两人齐齐躺着,面对屋梁。

  “明熙,你说裴琛会不会喜欢你?”

  “应当不会,太后不喜欢你,称你为傻子。裴琛想来也不会喜欢你。”

  “无妨,你聪明些,似前世一般聪慧,她也会喜欢你的。”

  溧阳翻过身子,明熙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看着锦帐的钩子来回轻曳,动一下,腿抬一下,嘴里嘀咕说一句。

  可爱的紧。

  溧阳望着她,徐徐合上眼眸,一夜好眠。

  清晨起来,她恍惚间发现昨夜裴熙未曾入梦,她看着明熙,不解道:“你在我身边,所以才没有入梦吗?”

  陛下给她三日假期,她却不想虚度光阴,梳洗后入宫上早朝。

  朝会上依旧有不少人给明澜求情,溧阳默默看着,早朝要结束的时候她才出声:“晋阳侯,你丢失的图纸可找到了。”

  晋阳侯脸色大变,女帝不明觉厉,“什么图纸?”

  “回陛下,臣、臣有罪。”晋阳侯当即跪了下来,两股颤颤。

  溧阳垂眸,不再言语,手中把玩着笏板,而一侧秦子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溧阳公主殿下,一句话就让人万分惶恐,可见她的筹谋。

  女帝吩咐其他人散了,留下溧阳与晋阳侯细说。

  朝阳升起,薄雾渐散,垂龙道上百官慢悠悠地挪着脚步,林新之走三步停下两步,慢慢咀嚼着溧阳殿下今日朝堂上的唯一一句话。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要大变吗?

  同时在寿安内垂钓的太后娘娘闻得前朝讯息后愣住了,水缸内的鱼儿忽然咬钩,她挥挥鱼竿,鱼儿咬得更加狠了。

  殿内摆了两只水缸,太后无趣起来钓鱼,畏惧外间严寒,让人搬了水缸进殿,既不冷又满足自己钓鱼的爱好。

  “景阳侯?溧阳的后招吗?”太后握住了鱼竿,突然间就不明白自己这个学生的考试了,最后一道题超常发挥吗?

  鱼儿将她的鱼饵都吃了,高高兴兴地摇着尾巴走了。

  太后鱼竿丢了,裹着毯子靠在了躺椅上,摇呀晃呀,晃动了须臾,决定不去管,继续钓鱼。

  先帝当年也是自己摸索出来,溧阳难得动一回真格,随她去吧。

  ****

  晋阳侯被送入大牢,禁卫军围困侯府去找失踪的图纸,将府内所有人都送入大牢审问,一番闹腾下来,裴琛也在黄昏时知晓,但她没有查到内情,今日上朝的官员知晓事情的严重性,闭口不谈。

  京城内外人心惶惶,裴琛伤口作疼,只好暂且放下,令人出去打探消息,再不济去林侍郎府上问一问。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稍微不慎,脑袋落地。

  裴琛有些诧异事情的发展,晋阳侯说关就关,府邸说封就封,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才惹得陛下大怒。十多年后的她当时并未听到这件事,难不成晋阳侯化险为夷,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吗?

  仆人去打探了,久久未归,裴琛耐心等着,天黑之际,公主府来人。

  绝义带着公主的亲笔书信而来,见到裴琛见书信奉上,裴琛半信半疑地打开书信。上面写着裴琛亲启:冬日大寒,戏园欢闹,备茶恭侯。

  简简单单十二个字,裴琛的目光几乎看穿单薄的纸张,张了张嘴巴,“请我看戏?”

  殿下闹得哪一出啊,十八岁的溧是不是有些任性,冰天雪地不务朝政跑去看戏,搞得兴师动众,是闺房情趣吗?

  她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横着看竖着看,最后搁在桌上,“殿下受刺激了吗?”

  作者有话说:

  裴琛:殿下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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