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息之间,方才碧蓝的天空已变成了一片冥蒙的昏黄,遮天蔽日的风沙如同千军万马般咆哮着朝他们逼近,声势浩大得令万物都为之颤抖。

  “你们快去沙丘上呆着,千万莫要乱跑!”

  杜风仓促地落下这句话,便匆匆跑去牵停在一旁的骆驼。

  猛烈的尘霾足以将沉积的沙丘夷为平地,倘若还停留在背风坡,极有可能在尘霾来后被倾倒的沙丘瞬间掩埋。

  愈发剧烈的狂风吹得人几乎立不住脚,脚下的沙粒如流水般不断往下滑。林箊身子向前倾倒,艰难地朝沙丘上爬去,身旁人半揽着她,曲起的手为她挡去了大部分风沙,可四面八方而来的尘沙仍旧不断扑打着她的脸,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玉尘同杜风一起将骆驼和所有东西转移到迎风坡,杜风把骆驼围成了一个圈,形成一堵坚实的墙,几人伏下身躲在圈中,等待尘霾到来。

  风沙的呼啸声实在太大,他们只能嘶喊着对话。

  “把口鼻都捂上!别让沙子进去了!”

  此时此刻帷帽的用处已然不大,裴清祀解下披于身后的白氅,将身旁人的大半张脸包裹着掩上,手紧紧揽于她身侧。

  林箊眼睫上已蒙了一层细细的黄沙,单薄的身躯如同一叶青萍,仿佛随时都会被卷入风里。

  她眯着眼勉力看向天边快速接近的那道沙墙,铺天盖地的尘沙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仿佛将整个大漠都吹入了空中。

  蜉蝣之于天地,轻舟之于沧海。

  在天地万物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片刻后,风声尖啸着入耳,尘霾已至。

  狂舞的黄尘如怒涛般顷刻将他们淹没,眼前一片昏暗,飞沙走石被风涌着不断砸向四周,发出连绵不绝的细密闷响。

  身躯被风吹得晃动不稳,恍如飘摇的蓬草。林箊低垂下头,尽力伏低身子,避开狂风的裹挟。

  揽在身侧的手便在此刻一点点收紧,白色身影挡下迸溅的沙石,将她完完全全拢入了怀中。

  “抓紧我。”

  有些模糊的话音落入耳中,林箊依言抓紧了环着她的那只手,护在身后的身躯遮去了大半风沙,让她方才被黄尘迷住的双眼又能勉强睁开一道缝。

  天昏地暗,尘土飞扬。

  风暴漫卷着狂沙经过,绑在驼背上的褡裢被风卷起一角,而后慢慢脱离了束缚,随着回旋的沙石草叶一同飞入空中。

  林箊瞳孔骤然一缩。

  那褡裢中装的是水囊!

  瞬息之间,一抹黑影猛地跃了出去,脱离了驼群的防护,直抓向刮入空中的褡裢。青锋一般孤拔的身躯在狂风中如浮尘般被轻易掀起,女子双脚已被风吹得离地,却仍在伸手试图抓住褡裢的一角。

  惊急的喊叫声响起。

  “玉尘姑娘!”

  一道剑光蓦然一晃,凌厉的剑气瞬间斩断了驼背上用以固定褡裢的长绳,长绳被倏然甩出,卷上玉尘腰间,把她猛然拉了回来。

  裴清祀抓着她的衣襟将她按回驼群中,冷眸中有一丝怒意。

  “没有我的命令,莫要擅自行动。”

  玄衣的侍从被扬入口鼻中的尘土呛得连咳了几声,待呼吸顺畅些许,方如以往一般垂首应下:“是,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漫天的黄沙终于席卷而去,只剩尘雾仍在空中飘荡,四处满是散落的杂物与草木,一片狼藉。

  驼群中的几人皆被流沙或多或少地埋住了身子,林箊因一直被裴清祀护在身前,身上覆着的尘沙便就只有薄薄一层。

  她撑着身子从沙地上爬起来,背紧绷着弯了下去,剧烈地嘶咳了一阵。

  尽管有衣物掩着口鼻,可还是避免不了纷扬的黄尘顺着缝隙钻进去,喉咙中仿佛沾满了尘灰,泛着细细密密的干痒,痒得她几欲咳出血来。

  听得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裴清祀眉心攒起,将水囊拧开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些水。

  水顺喉而下冲淡了些痒意,林箊再咳了一声,微喘着气问道:“丢失了多少东西?”

  杜风清点过损失后走回几人身旁,黝黑的面庞上满是无奈神色,叹息道:“这场尘霾实在太大了,几个放食水的褡裢和包袱要么被飞石刮破,要么被风卷走,干粮倒还好说,只是灌满水的水囊如今只剩下两个了。”

  闻听此言,众人陷入了沉寂。

  没想到刚刚进入大漠便遭此劫难,离到达不周湖还有最少两日的行程,两个水囊如何能够四人饮用?

  天边的红日将欲落下,通红的日光如同一把火,将整片天空都烧成了灼目的赤色。

  须臾静默,裴清祀转身从褡裢中拿过一只水囊,递给身旁侍从。

  “玉尘,你现下返回不周城,在城中留待我归来。”

  玉尘一怔,抬起了头:“小姐!”

  白衣女子神色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

  “依我命令行事。”

  “……是。”

  玉尘并未接水囊,只沉默着骑上了骆驼,再看了一眼沙地中的几人后,便披着满身风沙朝来时路而去。

  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日头便会完全落下,届时温度将会急剧下降,完全无法再行进。

  裴清祀为林箊披上裘衣,看着一旁男子道:“入夜前能否走过盐壳地?”

  杜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若一切顺利,应当只需半个时辰便能渡过盐壳地。盐壳地到流沙路之间有一片旷地,很适合扎营。”

  打定主意,众人不再耽搁,当即整理好行装继续前行。

  为了赶路,杜风驭使骆驼的速度快了些许,驼队叮呤着朝前快走,不久便将漫漫黄沙甩在身后,眼前出现了大片干涸的湖床。

  湖床中遍布着龟裂的盐壳,一块块盐壳宛如鱼鳞般细密地排列在一起,霜白的裂壳高低起伏,卷起的边沿利得如同开了刃的刀,踩在上面一个不当心便会将脚划破。

  两百年前,此处是一汪盐泽,湖水干涸后,其中的盐碱沉积,慢慢凝结成了坚硬的外壳。

  杜风深知盐壳地难行,再三叮嘱其余二人不能轻易下地。

  骆驼厚实的脚掌踩在盐壳上,发出一声声脆裂的清响,而林箊却无心去欣赏眼前别样的景致,只皱着眉凝着环在她身侧的那只手。

  身后之人右手袍袖上不知被何物划破,俨然有一道裂口,裂口中隐约渗出些许血色,在洁白的衣袖下尤为显眼。

  她将割裂的袖口掀起,果然见到其下掩盖的腕骨处有一道极深的血口,血口细长,周围还沾着些许尘沙,应当是方才尘霾中被尖锐的飞石割破所造成的伤。

  林箊神色一凝,“你受伤了?”

  裴清祀顿了一瞬,轻声道:“无妨。”

  “尘沙脏污,若不处理许会愈发严重。”

  林箊自怀中取出伤药,以干净的巾帕细细擦去了伤口边缘的尘灰,而后将药小心地涂抹在了伤处。

  所幸昨夜替裴清祀上过药后,她就将伤药随手带在了身上,也不必再特意去行囊中翻找。

  她方将伤口处理完毕,便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呼声是最前头领路的男子发出的,杜风身下的骆驼不知为何忽然跪了下去,剧烈的颠簸险些将他甩飞到地上,他反应极快地伏下身紧紧抓住了缰绳才幸免于难。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林箊二人都有些诧异,男子跳下地,围着倒地的骆驼端量了一阵,便沿盐壳之间狭窄的缝隙穿行到二人身前。

  “先前未曾注意,我那骆驼应当是在沙地里被毒蛇咬了,眼下才毒发身亡。我去将驮货的骆驼空一匹出来,你们等我一阵。”

  说罢,他便小心地走到后方的骆驼旁,把驼背上的包袱一样样搬到其余骆驼上。

  盐壳地本就凶险难行,更何况还要在其中来回穿梭搬运杂物,为了不叫锋利的裂壳割伤,杜风的动作十分小心谨慎。

  眼看着空中的红日一点点下落,直至余晖在天际只剩一条橙红的线,男子才骑上了骆驼,带着折损的驼队重新出发。

  夜幕来得很快,太阳落下后不过片刻,整片天就陡然暗了下来。

  黑夜中的盐壳地泛着森森的白光,如利爪獠牙一般翘起的盐壳显得愈发诡异狰狞。

  寒风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旷野中肆意吹拂,林箊强忍着四散的寒意,在身后人将手伸来时阻住了她的动作,语气强硬。

  “莫要浪费内力。”

  裴清祀缄默不言,却依从地没有再以内力为她驱寒,只将覆在她身上的白氅又裹紧了几分。

  好在后半程路途没有再生出任何变故,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盐壳地。

  驼队在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杜风在附近寻了些干枯的红柳枝与胡杨木升起了篝火,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点点驱散走寒意,叫久行的人终于松懈了几分。

  一整日的长途跋涉令身子本就孱弱的人疲惫不堪,林箊背靠着微微凸起的沙坡,低垂的头一点一点,很快陷入了沉睡。

  裴清祀将她身子微微揽过,令她靠在自己肩上,随后也慢慢闭上了眼。

  裹着头巾的男子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低垂着头,手中不断把玩着方才捡拾柴火时拔下的一把野草。

  待到夜色更深几分,他才抬起头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相依着入睡的两人,随即好似不经意地将手中野草扔进了火堆中。

  跃动的火苗霎时将野草燃成灰烬,空中升腾起一阵怪异的青烟。

  见到升起的烟雾,杜风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闭上眼睡一会儿,却忽然感到颈间一凉。

  一柄剑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他脖颈间,清寒的话语声于他身后响起。

  “何人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