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一怔,尚未能反应过来,却听一声痛呼响起,未出鞘的软剑仅以剑柄在抓着她的那只手腕骨处沉沉一点,当即便传来了一道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叫男子受痛之下顿时松了开手。

  寒光一闪,一旁侍从骤然拔出剑,将剑架在了眼前男子颈间,而她空出的手被身旁人握住,那道白色身影已将她半揽着护在了她的身前。

  忽然生出的变故叫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霎时变得剑拔弩张,推杯换盏的商旅们登时停下了手中动作,都惊惶不定地往柜台处看来。

  知晓自己唐突的举动叫眼前人误会了,男子忍下手腕疼痛看向大堂中的宾客,脸上扯出一丝僵硬的笑,解释道:“一场误会而已,诸位还请继续吃着喝着,不必惊慌。”

  语罢,他转回头看向被两人护在身后的裘衣女子,用未受伤的手取下悬挂于胸前的吊链银牌,压低的话语声中是掩饰不住的殷切心绪。

  “我叫代龙,也是苗寨的人。”

  银牌上刻着花草飞蝶的图案,形制与林箊在苗寨中见过的那些苗人男子佩戴的银饰所差无几。

  听得男子自曝名姓,她眉目微凝,似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略作思忖后,林箊蓦然抬起了头:“你是霞央的兄长?”

  代龙未曾料到她会认识自己的妹妹,愣了一瞬后,眼中竟盈起了热泪,笑着连连点头。

  “霞央正是我阿妹,她如今可好?”

  莫怪这客栈名为霞云……霞央所在的白苗苗寨便是此名。

  林箊看着男子因疼痛而泛了白的面色,心下不禁升起一丝歉疚之情,侧首看向身旁女子,轻声道:“此人是我熟识之人的兄长,应当只是一场误会。”

  裴清祀并未言语,只在玉尘递来询问的视线时略一颔首,架在男子脖颈上的青锋便收了回去。

  身后宾客见双方气氛似是缓和了些许,不禁也都松了口气,再望了他们几眼,紧张的情绪散去,融洽的笑语声又在大堂中慢慢响了起来。

  “苗寨中如今安泰宁靖,霞央也一切都好,郎君放心便是。”林箊笑着温言安抚后,又问,“不知郎君是如何知晓我是从苗寨而来?”

  听闻寨中一切安好,代龙不禁放下心来,他抹了一把眼角热泪,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此处不便交谈,还请几位随我来。”

  与客栈中的小二交代了一番后,他便领着林箊三人去到了后院偏房中。

  偏房分里外两间,以一道帘门隔开,四处摆放的琐碎用具充满生活气息,应当是他与家人平日的住所。

  为几人倒了热茶后,代龙坐下身来,看着林箊道:“我认出你是因为你手上的蝴蝶花纹,那是我们苗疆特有的一种蛊印。”

  “蛊?!”林箊一惊,不禁拧起了眉,“这不是苗疆之人成婚时为新人刺下的花纹吗?”

  闻言,代龙脸上露出了茫然神色,显然对她口中的苗疆婚俗毫不知情。

  “我从未听说过寨中还有此等习俗。”

  林箊眉心更紧。

  她想了想,问道:“郎君可知这是什么蛊的蛊印?”

  代龙摇了摇头,“寨中蛊术向来传女不传男,我对蛊术并不精通,也只认得这是蛊印。”

  林箊并非第一回中蛊,只是前几次青岚为她种的蛊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而眼前这蝶形青纹却如此妖异惹眼,显然并非寻常蛊术。

  青岚究竟瞒了她什么?

  听得二人交谈话语,裴清祀眸光微冷,“是她?”

  虽未曾指名道姓,但二人都知晓所说的是何人。林箊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又道:“只是从我与她在苗疆相处的那些时日来看,她并非奸恶之人,应当不会害我。”

  裴清祀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林箊相信青岚不会做出伤她之举,而事已至此,她也没办法将远在苗寨的那女子抓到眼前来问个究竟,索性也就不去在意手上的蛊印。

  她看向男子,问道:“我瞧郎君思乡心切,为何不回苗寨去?”

  代龙目光微垂,望着手中的银牌,思绪似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群山中。

  “自圣女在六出江上修了桥,让苗寨与外界连通之后,我想要多赚些银钱为霞央打一套出嫁时用的银饰,就出了山去寻活计。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为别人白干了活还没讨着一文工钱,险些便流落街头沦为乞儿,幸好窘迫之时遇见了一名好心的行商接济我。”

  “他见我有些力气,便花钱雇我为他担货,同时给我吃穿,让我不必受饥寒所困。我同他一路经商北上,直到来到不周城,遇见了我如今的妻子,对她一见钟情。”

  “我与妻子两情相悦,不愿再离去,行商知晓我已无心与他奔走,便给了我一笔银钱,让我开了这间客栈为生。从那以后,我就在不周城安家立业,也再未回过苗寨。”

  原来是此地已有了让他为之牵挂停步的人。林箊神色柔和几分,温言笑道:“郎君如今正值盛年,苗寨中又一切安稳,往后定有返乡之时,切不必太过伤怀。”

  得她安慰,代龙惘然的心绪平复几分,笑了笑,问道:“几位又是为何会来到这边塞之地?”

  林箊隐去了太皓秘境一事,只将欲往之处同他说了一遍。

  代龙凝神细思了一阵,道:“你们若是要去不周湖,恐怕要多做些准备。”

  男子在此地生活了多年,定比她们更了解漠北情况,林箊精神微振,恭敬道:“不知郎君有何见教?”

  “要往不周湖去,据我所知只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商队常经的道路,安全稳妥,只是行程较长,需要八日左右才能到达不周湖。而另一条路虽只需三日,但却十分危险。”

  林箊看向身旁人,裴清祀眉心浅蹙,低声道:“离满潮之日只剩六日。”

  言下之意,她们只能选择第二条路。

  “不知第二条路险在何处?”

  见她主意已定,代龙也不多加劝说,直截了当道:“要走第二条路,需出了不周城往西北方向去。西北方向曾有一汪大湖,只是百年前便已干透了,因此路上都是锋利脆裂的盐壳地,走起来需格外当心,否则极容易被割伤。而过了盐壳地后,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流沙路,其中沙如流水,一个不慎便会身陷其中,以致被流沙吞没尸骨无存。可无论是盐壳地还是流沙路,却都不算至关重要,这条路真正的凶险之处,是大漠深处的漠北沙匪与悔恨龙城。”

  林箊微怔,“悔恨龙城?”

  代龙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片有去无回的鬼域。”

  “传闻悔恨龙城是百年前的一位高人为了不叫亡于大漠中的孤魂残害他人而设下的禁锢亡灵的阵法,其中阴风阵阵,鬼声森森,地势错综复杂有若迷城。进入龙城的人会陷入幻象,无法控制地回忆起毕生悔恨之事,并沉溺其中,至死不能脱离,因此又被称为悔恨鬼城。而即便当真有人侥幸出了悔恨龙城,恐怕也命不久矣,因为龙城之后,便是漠北沙匪的地盘。”

  严峻的话语叫所有人面上都显露出了一丝沉凝神色,默然少顷后,林箊却微微笑了起来。

  “多谢郎君如实以告。只是我有不得不往不周湖一去的理由,哪怕是龙潭虎穴,也只能走一遭。”

  代龙看她一会儿,也笑了起来,“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这两日我会替几位将进大漠的一些必备之物准备好,几位便暂且在我客栈中好好修养几日。”

  “多谢。”

  与代龙分别后,林箊几人回房中暂作休整。

  她端着茶水坐在桌旁沉默许久,忽而抬头看向白衣女子,唤了一声。

  “清祀。”

  裴清祀沉静的眸光看着她,似已明了她心中所想,神色淡淡。

  “我既已与你至此,便不会放你一人离去。”

  出言之前,林箊便知晓劝不动她,只是听她这般平淡话语,心中仍旧难免生出些愧歉无奈之情。

  毕竟代龙在谈及大漠之中那些危机凶险时语气实在太过严峻,令她不得不心生忧虑。

  她已时日无多,无论是否会死在前去太皓秘境的途中都相差无几,不过是多活几日与少活几日的区别,可裴清祀却不同。

  她是世家小姐,天资颖悟,逸群绝伦,极有可能在将来夺得彼苍榜榜首,成为下一任裴家家主。如此青云万里之人,如何能为了她而置身险境?

  迷惘郁悒的心绪如翻涌的潮水,搅得她心中烦闷不堪。

  正当她惘然若失时,一只皓白修长的手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手中无意识倾斜的茶盏拿过,放到了一旁。

  带着些怪责之意的话语声轻浅响起。

  “同你说了,不要想那些无关紧要之事。”

  恍惚的思绪被拉回眼前,林箊抿了抿唇,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我想出去走走。”

  裴清祀并未回驳,替她将披风裹好,又戴了上暖帽,两人便一同出了客栈往外走去。

  不周城身为边塞城镇,又曾是抵御外侮的关隘,处处透着被风沙侵蚀与刀剑击砍的痕迹。清冷的月光洒在黄土夯筑的破败城门上,使得这座古城更添了一丝苍凉雄浑。

  漠北昼夜温度相差极大,白日里尚不觉得寒冷,此刻入夜了,刺骨的寒温便陡然袭来,使人手脚都被冻得发了麻。

  林箊手中捧着暖炉,身子缩在裘绒的披风中,仍觉得寒意不绝如缕地侵占过她每一寸肌肤,叫她脸颊都被冻得微微泛了红。

  捧着暖炉的手忽然被牵过,一道内力便随之渡了进来,令她身子一点点回暖。

  她微微一怔,攒起了眉,“你本就每日要以内力为我疗伤,怎能再将内息用在此时?”

  裴清祀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温声道:“无妨。”

  踌躇了一会儿,林箊停下了脚步,“我们还是回去吧。”

  空气中忽然拂来一阵肃冷的杀意,裴清祀眸光微漠地慢慢敛起,手覆上了腰间佩剑。

  “恐怕有人不欲让我们离开。”

  眼前荒凉冷清的街道上忽然走出道道人影,数十名持剑之人前后夹击,呈包围之势将她们围在其中,手中利刃在月色下泛起银白冷光。

  为首之人看着近前的白色身影,厉声高喊道:“裴清祀,此人是我岑家要杀的人,你如此行径,是要与岑家作对吗?裴家主若知晓此事,也定会向你问罪!”

  白衣女子神色未动,只将身旁人揽入了怀中,话语声清寒无波。

  “那便让他来问罢。”

  话音未散,暗青色的软剑陡然出鞘。

  剑光如纷扬的细雪落下,每至一处便有一人无声倒地,岑家侍从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原本拥拥簇簇的数十人便已然去了一半。

  未曾想到她如今武艺竟高强至此,为首男子大惊失色,当即沉声喝道:“结清秋剑阵!”

  剩余的岑家侍从手中剑锋齐荡,十数道剑气如萧飒的秋风般倏忽间同时朝阵中之人袭去。

  青色光影一晃,银弧一般的剑光挥出,不闪不避地直击向那十数道凝聚在一起的剑气。

  不过一瞬,爆鸣般的声响顿时响彻云霄,磅礴气劲顷刻炸开,卷起滚滚尘雾。

  尘散雾尽,一道白色身影抱着怀中女子从淡月寂夜中翩然落下,未见半点纷乱。

  如雪的大漠铺陈于她身后,弯钩般的冷月半悬于她头顶。

  她就好似飘然降世的谪仙,叫漫天星月也为之失色。

  而暗青色的冷光仍在闪烁。

  裴清祀的剑法从来没有名字,也没有固定招式,她只是信手一挥,泠泠的剑光便不可预判地落入人群之中,悄然取人性命。

  一道又一道身影倒下,鲜血溅落在满地黄沙中,当剑光停息时,青色的软剑已点在了最后一人的喉间。

  可她却没有杀眼前之人。

  “回去告知岑寻意,若再对她起心思,他这岑家家主之位,便要坐不安稳了。”

  语罢,带着寒意的剑锋离开了男子咽喉。

  岑家侍从畏惧地望她一眼,见她当真再无杀意,便撑着身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

  望着走远的男子身影与满地横尸,林箊为身旁人如今的功力惊叹连连,方要转头打趣几句,而回眸一瞥间,却发觉女子肩后有一道极细微的血痕,应当是方才剑气震荡时为了护她而造成的伤势。

  她心里一紧,“你受伤了?”

  裴清祀还剑于鞘,淡淡道:“无妨,皮外伤而已。”

  林箊皱紧了眉,拉过她的手快步往客栈走去。

  “回去,我为你上药。”

  匆匆回到客栈,林箊从包袱中找出伤药,方将药塞打开,走回到白衣女子身旁,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中动作一顿。

  清祀伤在背上,若要上药,岂不是要将她衣裳脱去……

  后知后觉的窘迫尴尬顿时袭上心头,她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静默片许,低声问:“玉尘姑娘呢?”

  “我着她出去办事了。”

  闻听此言,林箊心中更是赧然不已,手中伤药一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该如何是好……

  客房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正当她左右为难时,身前人清冷的话音忽然响了起来。

  话语中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嗔意。

  “不是要为我上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