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着血色的青衣从纷扬的落花中闯出,在夜色下仓皇地朝前疾行。
低不可闻的话语声被风吹散,天地间一片安静,静得叫她心里惶然无措。
唯有掌中触及到的微弱脉搏让她混沌的脑海还能够残留一丝理智。
林箊不断将内力渡入怀中人体内,试图护住她的心脉,不叫滞留在体内的气劲伤及她性命。
她束发的缎带早已不知所踪,泼墨般的青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将她苍白的面容衬得愈发触目惊心,浑似只凄怆无助的孤魂野鬼。
那些断不成声的细碎语句不断在她耳边回响,令她心底好似落了一场大雪,满是深彻骨髓的悲凉,并从中无法抑制地滋生出无限悔恨。
她明明知道她听到那些话会难过,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将她逼走?
为什么靠近她的人永远都会受到伤害?
是不是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是不是……她本就应该死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不该再醒来。
破碎浑噩的思绪不断拉扯着她,让她仿佛一具失去了神魂的躯壳,只是凭借本能恍惚地在往前走着。
踏过浮桥后,林箊意识终于清明几分,她急切地抬起眼望去,入目的却是一片晦暗萧索。
夜色已深,所有商肆都已落锁熄灯,只有街道两旁的行灯零星地闪着昏昏暗暗的火光。
怀中人气息愈发细弱,再无法得到医治,即便是用内息护住心脉,也会因为脏腑所受的内伤而亡。
那双握剑一向极稳的手又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林箊抿紧泛白的唇,朝最近一处医馆奔去。
而未曾行出多远,却听得一阵飒沓的马蹄声在暗夜中清晰地响起。
一道身影坐在马上,自远处疾驰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林箊怔然望着来人,溟茫的双眸中陡然亮起一丝神采。
“……医仙!”
白芷见到二人浑身浴血的惨状,心下一沉,翻身下了马,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
略微探过脉后,她神色愈发凝重,在关山明月心口几处大穴一点,随即匆匆道:“上马!”
一旁跟来的侍女当即让出了自己的马,青衣女子抱着怀中人跃上马,两人立即驾马绝尘而去。
为了不叫颠簸的马背让怀中人伤势加剧,林箊仅用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将关山明月紧紧揽在身前。
白芷问询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我才到蜀中不久便遇见了陈清卓,听他说你们去了虞三公子的岛上,怎会重伤至此?”
林箊喉头咽了一下,干涩道:“是……董千山。”
“董千山?!”白芷微惊,心下沉凝几分,“莫怪明月体内会有如此凌厉的气劲……”
见到眼前方向是往虞府去的道路,林箊忍着喉间上涌的血腥气,摇头道:“不能回虞家……我疑心董千山便是虞家的人派来的。”
闻言,白芷一勒马缰,拧着眉道:“可眼下城中客栈都已打烊,我需要一处僻静的地方为她施针。”
垂眸望见怀中人的容颜,林箊脑中乍然闪过一道神思,慌忙道:“我与明月先前曾租住过一处宅院,如今租约应当还未到期。”
二人登时掉转马头,打马往另一条路奔去。
夜深人静的小院中,如流水一般的月华铺陈在院中的葡萄架上,从拥簇的藤叶间流泻而下,洒落星星点点的银辉,万物杳然静谧。
而一阵匆促的敲门声却忽然响起,霎时打破了满院幽静。
已经睡下的中年妇人隐约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连忙披了件衣服起身,提着灯赶到院中打开了门。
见到门外的归人,她面上露出一丝和蔼笑意,“楚姑娘回来了……”
而笑意很快僵滞在脸上,转为一片惊慌不安,“怎么这样多血!?你与明月姑娘受伤了?”
林箊抱着人从院外走入,并未多加解释,只压着急切的心绪道:“说来话长,劳烦李娘子为我们烧些热水来,我们要为明月疗伤。”
妇人迭声应下,不敢再耽搁,急急忙忙地去厨下烧水去了。
一路行步如风地穿过庭院进入卧房,林箊将怀中人小心地放在榻上,随即让开身子站到一旁,以便医仙施针。
白芷再为关山明月仔细把过脉后,便取出金针,开始为她施针逼出体内气劲。
沾满鲜血的红色外裳被褪去,一根根金针沿着穴道刺入柔嫩的肌肤中。半刻后,榻上女子苍白的面容上渐渐涌起一股诡异的潮红,眉心也微微皱了起来。
见金针好似有了起效,林箊心中漫起喜色,却仍不敢出言惊扰二人。
白芷一手诊在眼前人腕上,凝神探查着气劲滞留的方位,随后指间凝聚内力,在眼前人胸口一点。
内力乍然灌入体内,关山明月眉心顿紧,骤然偏头吐出一口黑血来。
“明月!”
林箊心里一紧,几步上前揽过了榻上人几欲斜倒的身躯,拿出巾帕将她嘴侧沾上的鲜血拭干净。
而待她停下动作后,却发现怀中人除去方才施针时的微弱反应,仍旧毫无声息,只是绵软地倒在她怀里。
她茫然地望向一旁的医仙,“前辈,为何……”
白芷缓缓收回手,面上露出一丝疲意,沉声道:“董千山内力凝练至极,只靠金针无法逼出她体内滞留的气劲,只能将她阻滞的气血疏通些许。想要彻底逼出气劲,必须要她以内力相配合将气劲牵引出,可明月如今不省人事,如何能驱动内力?”
望着榻上人昏迷不醒的面容,她语气更沉重几分,隐隐带了些焦躁急切,“倘若两个时辰后还无法将气劲逼出,届时便是我也回天乏术了。”
短暂静默后,垂首沉思的人忽然抬起头。
“如果我以内力将气劲引至我体内呢?”
白芷一怔,细细思索了一番,缓缓道:“……倒也未尝不可。”
她走近前去,伸手替林箊把了把脉,眉头却又蹙了起来。
“你可想好了,你本就身受重伤,所习得的半本烈幽心法仅能勉强压制你幽府处的内息,再加上这道气劲,你或许活不过一月。”
林箊唇角抿起,似是轻轻笑了笑,笑容中流露出一丝苦涩。
“起码还有一月可活。”
白芷紧皱着眉看向她,“你既对她无意,又何必为她牺牲至此?”
相较于眼前女子的性命,她自然会更偏心于关山明月,可她仍旧惑然不解。
青衣女子沉默不语,许久后,有些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我……欠她良多。”
她给不了她最想要的,又做不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所以只能最后一次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都给她。
关山明月说得不错,她总是这样凭着自己的想法去做自认为对他人好的事,自私得彻底,却又让人心甘情愿地放不下。
她微垂的目光扫过怀中人的容颜,轻弱的话音好似怕惊醒沉睡之人。
“还希望前辈在她醒后不要告诉她此事。”
微微闭了闭眼,她收回视线,神情已是平静无波。
“请前辈动手吧。”
……
淋漓刺目的鲜血,苍白虚弱的面容,悬崖边骤然消失的身影,被血色浸透的青衣……
一幕又一幕迷乱而令人惶遽的画面冲击着朦胧的意识,将遮掩在眼前的黑暗残忍地划破。
关山明月猛然睁开眼,失声喊了出来。
“林箊!”
守在一旁的女子被惊惶的喊声惊醒,见到榻上之人失神张开的双眼,连忙靠近前去。
“明月,你醒了。”
距施针完成不过两个时辰,她未曾想到明月会醒得这样快。
关山明月茫然失神的目光在触及眼前出现的女子时有片刻的迟滞。
“……白姨?”
梦魇中的画面晃入脑海,她眼中凝聚起神采,忙问道:“她在哪里?”
白芷神色一顿,缄默地微微偏开了头。
而榻上的人仍在执着地询问。
“白姨,她在哪里?”
将心中涌起的复杂心绪压下,白芷尽量作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淡淡道:“她说一位姓楚的姑娘今日到蜀中,她去找她了。”
惶急的神情霎时间凝固在了那张孱弱的面容上。
少顷怔愣后,关山明月好似没有听到方才的话语,只是仓促而艰难地撑着床坐起身子,要往榻下去。
“她……她还受着伤……我要去寻她。”
手臂一紧,白芷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目光中满是哀劝。
“明月,你忘了她吧,她已有所爱之人,你们又有血海深仇,如何能善终呢?”
仓皇的动作停顿,关山明月缓缓抬起头,面上露出了一个苦涩又凄然的笑。
她垂在身侧的右手一点点上移,停在了自己心口位置。
“白姨,我这里除了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叫我如何能忘得了她呢?”
呼吸一滞,压至心底的悲哀疼惜不断上涌,良久,白芷才咽下喉间酸楚,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走到桌旁去拿放置金针的针包。
“我有金针锁魂之法,能将人记忆封住,让你永远不再记起她,你若愿意……”
话音忽止。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那双曾经潋滟明媚的桃花眼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至今日,我早已不求一个善终了。”
微风拂过,单薄的身躯未再有丝毫停顿,径直往天光微明的院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