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上下皆知,这几日以来,表小姐柳江蓠与府中作客的那位楚郁离楚姑娘走得极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以往表小姐来虞府小住总嫌府中太过冷清,一定要闹得整个虞府鸡飞狗跳才罢休,如今有了楚姑娘却意外地安分下来,这让虞府中的下人在见到林箊时都不免带着几分感激之意。

  这日晌午,林箊与柳江蓠自府外回来,两人在长廊中缓步而行,不时低声私语,交换着彼此查到的消息。

  柳江蓠凝眉道:“我去问过守门的阍人了,上次见到的那男子这段时日的确在虞府外出现过几次,每次都只是路过或远远望一阵,很快便离开了,所以没有引起注意。”

  “我也寻人打听过了,无人知晓此人是何来历,也未曾有人与其打过交道,他若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或许便是戴了易/容/面具,想以面具遮掩其真实身份。”林箊垂眸思忖了片刻,抬首再确认了一遍,“江蓠姑娘当真确定他便是游江那日跟着你的人?”

  柳江蓠肯定地一点头:“那日我以虞家小姐身份作‘邀头’,乘坐百舟之首游江。往常虽也有不少百姓有意等在游船经过之处,想要一睹百舟游江风光,但那人不同,他未曾停步于一处,而是一直跟着我所在的彩舫,目光也时常有意无意地看向我,我便是与他视线对上过几次,才会对他印象如此深刻。”

  她话音一顿,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况且……游江那日,我应当不是因为人潮拥挤落水,而是有人将我推入水中的。”

  林箊微惊:“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家主?”

  柳江蓠有些烦闷地撇了撇嘴:“因为我也不能确定那人是有意将我推下水还是无意间撞上我的。倘若只是无意之举,我却告知表兄查出此人,她便该因此受到刑罚了。”

  没想到会是如此缘由,林箊怔了少顷,微微笑了起来,出口话语不禁柔和几分。

  “江蓠姑娘温柔良善。是我疏忽了。”

  得她此番夸赞,柳江蓠倒也不赧然,而是十分坦然地挺了挺身子,面不改色道:“谁让我就是这般心地善良、秀外慧中的女子呢。”

  见她毫不忸怩的自夸模样,林箊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她面上笑意淡下些许,便将话锋转回到正题。

  “既然这男子的确有几分可疑,又查不出究竟,看来这些疑问若想要弄清楚,我们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柳江蓠扬了扬眉,好奇地看向她:“如何问他本人?”

  林箊眸光微闪,笑道:“自然是请君入瓮。”

  ……

  虞府外不远处的街巷巷口,来往行人稀少,一名容颜灵秀的红衣女子正站在巷外百无聊赖地垂首把玩着腰间悬挂的禁步玉饰,似是在等什么人。

  夕阳渐斜,本就清旷的道路上已无其他人影,虞府外守门的下人也不知所踪,而女子等的人却仍未到来,令她不觉皱起了眉,有些愠恼地嘟囔起来。

  “这人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就走了。”

  话音方落,一道劲风自她身后袭来,黑衣蒙面的男子从天而降,手持长刀猝然斩向红衣女子。

  而一抹青影便在此时从巷口堆放的木箱中蓦然跃出,手中无鞘剑横剑而上。

  只听“噌”的一声响,黑剑与长刀顷刻相撞,擦出一串火花,看起来犹如废铁的黑剑竟稳稳地截住了长刀的攻势,令其未能再压下半寸。

  柳江蓠未曾想到这人出现得如此突然,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向外撤出十余步,以免累及与之交战的青衣女子。

  黑衣人手中长刀如细柳拂风般一刀刀斩下,看起来绵软无力,而刀气所至之处却碎石飞溅,于一旁青砖上留下道道深约寸许的痕迹,看得柳江蓠胆战心惊。

  但她视线再移向那道青色身影时,心便慢慢放了下来。

  青衣女子神色淡然,手中无鞘剑剑光如流,一招一式似是随手拈来,却恰好剑剑落至长刀挥来之处,令男子未能近她半分,更遑论越过她去刺杀她身后之人。

  时间渐长,黑衣人心中渐生躁意,欲要撤离此处,却被眼前人步步紧逼着黏上,剑影滴水不漏地将他重重包围,让他只能持刀全力抵挡,丝毫生不出挣脱的余力。

  一时半刻后,虞府中传来零星的脚步声,先前离开的守门人正往府门外而来,黑衣男子听得动静,神色一厉,再顾不上阻截眼前刺来的剑光,低喝一声,破釜沉舟地猛然横刀劈去。

  贴于身侧的剑锋霎时间自他肩上留下一道血痕,青衣女子眸光微挑,反手立剑一挡,正格住了劈来的刀锋,而一阵掌风紧随其后打来,袭向女子胸口,她当即翻掌以对,内力骤然涌出。

  “轰”

  气浪顷刻间炸开,令二人周遭散起朦胧尘雾。

  黑衣男子如一块轻飘飘的破布般口吐鲜血飞了出去,而在脱出女子攻击范围后,他按着伤处站起身,未再恋战,登时脚尖一点,跃入巷陌中,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男子仓促离去的身影,林箊收剑而立,未再紧追不放。

  柳江蓠走到她身边,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惊急道:“你怎么将他放跑了?”

  “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青衣女子平静道。

  “是谁?”

  “问柳拂春刀,他是秦家的人。”

  柳江蓠一怔,“秦家?”

  林箊点了点头。

  “你那日同我说过当年之事后,我便去寻人打探了一二。得知秦三小姐有一胞弟名为秦暮川,与她手足情深。”

  “当年秦烟景逝世后,虞家虽花重金赔礼请罪,平息了秦家怒火,但秦暮川对姐姐之死却一直耿耿于怀,并为此离家多年,前去深山中寻了一名隐士高人拜师学武,日日苦练,十年间便将秦家的问柳拂春刀练至了最高境界。”

  柳江蓠拧紧了眉:“可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对我下手?”

  “或许不是对你下手,而是对整个虞家。”林箊眸光微暗,话语低沉几分,“秦烟景是死于虞家众人的漠视,他要为姐姐报仇,便要杀了虞家所有人。”

  柳江蓠心中一阵发冷,慌忙道:“我去与表兄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早做提防。”

  而她方转身要回虞府,却被身旁人伸手拦了下来。

  青衣女子摇了摇头:“此事不宜惊动他人。”

  柳江蓠不解:“为何?”

  林箊沉默须臾,缓缓道:“有些事并非秦暮川一人能完成,我怀疑……虞家之中有内奸。”

  一时沉寂。

  柳江蓠双眉展平又攒起,攒起又展平,纠结许久,却只叹了口气,嘟囔道:“幸好我明日便要回汶绥,这两年也未必会再来蜀中了。”

  听得她要走,林箊有些惊讶,“江蓠姑娘明日就要离开?”

  “我年岁不小了,家中时常催我早日成婚,我此次来蜀中也是为了躲个清净,却不想遇见了这些事,只能早些回去了。”

  许是因为才听闻了虞家当年之事,此刻又听她说家中催她成亲,林箊不免有些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委婉表达心中忧虑。

  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柳江蓠似是猜到她心下所想,笑意粲然地拍了拍她的肩,“放心罢,我家中父母尚算开明,也并未强逼我嫁于哪家公子,只是一直在耳边念叨让我有些烦扰,但我若执意不嫁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

  闻言,林箊松了口气,笑道:“如此便好。”

  想了想,她又道:“既然江蓠姑娘明日就要离去,那今夜我们便不如去江边小酌几杯,权当我为江蓠姑娘送别罢。”

  如此提议颇有些离别伤情尽付酒中的潇洒之意,柳江蓠未曾犹豫,干脆地应了下来。

  二人回虞府拎了两坛陈年的竹叶青,便往江边走去。

  而行出不远,柳江蓠却神色怪异地停步回头望了一望。

  “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方才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林箊侧首扫了一眼,瞥见转角处一晃而过的红色衣角,却若无其事地回首笑道:“并未见到什么人,大约是江蓠姑娘看错了。”

  柳江蓠迟疑着转回头,“或许吧。”

  待两人不紧不慢地行至青罗江边,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白日里来往的货船三三两两地靠了岸,有点着灯的画舫仍在江面随水摇曳,不时从中传出阵阵悦耳的丝竹声。

  林箊选了一处停船的码头,与身旁之人毫不在意地席地坐于石阶上。

  两人各捧一坛酒,一边从家长里短谈到逸闻趣事,一边以月色笑语佐酒,不知不觉间,两坛竹叶青便已见了底,而二人的谈兴却比先前更浓。

  柳江蓠性情率真跳脱,思绪天马行空,说到兴起时时常口出惊人之语,而丝毫不以为意,如此翛然之态,令林箊颇觉有趣。

  两人相识时间并不长,如今却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夜里晚风习习,凉爽清幽,不少行人于江畔悠悠漫步,亦有摊贩在往来人多的地方支起了摊子叫卖货物。

  林箊叫住了一名担着花篮走过的卖花郎,一番挑选后,买下了一枝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她携花走回红衣女子身旁,笑问道:“还不知晓,江蓠姑娘的江蓠二字,可是‘别以赠之’的将离?”

  柳江蓠屈膝而坐,下颌靠在膝上,微微歪着头瞧她,话音因着微醺的醉意而拖长了些。

  “是‘扈江蓠与辟芷兮’的江蓠。”

  林箊停顿了一瞬,神情顿时有些不尴不尬,“既如此,我这将离花便送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柳江蓠笑眯眯地站起身,从她手中拿过花,“江蓠明日的确将离,这将离花送得也不算出错。”

  林箊微微一怔,眉目微弯,那双明亮的眼睛便笑了起来。

  柔和的月辉洒在青衣女子脸侧,令她面上的白玉面具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幽光,裸露在外的小半张脸因着笑意而流露出几分温柔慵懒神色,却更叫人对面具下的容颜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柳江蓠侧首望着她柔和含笑的面容,忽然唤了她一声。

  “楚郁离。”

  “嗯?”

  “我发觉我还未曾见过你的真容。”

  位于酒肆二楼临窗而坐的女子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江边谈笑甚欢的两个身影,白皙无暇的面上满是被酒意染上的霞色。

  她面前桌上已摆满了喝空的酒碗,而地上却还有一整坛刚刚开封的桃花酿。

  江畔的红衣女子忽然伸手往身前人脸上摸去,却被对方笑着握住了手,暧昧的画面尽收眼底,令她胸口好似被上涌的酒气堵住,只觉得一阵阵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仰首将手中端着的酒一口饮尽,带着些许辛辣与清甜的液体滑入喉中,慢慢把飘忽的神智愈发推远了些,却让她胸中的苦闷之意减轻些许,仿佛获得了片刻喘息。

  一碗又一碗酒灌入口中,清淡的桃花香气逐渐浓重,而她却仍觉不够,仅存的思绪依旧被方才的画面占满,无论如何也无法驱离。

  在她捧起酒坛想要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神智抛入醉意中时,一只有些发凉的手终于按住了她。

  嗔怪而无奈的话音响起。

  “怎么喝这样多。”

  迷蒙的思绪拨开汹涌的醉意挣扎着清醒些许,让昏蒙的双眼认出了站在身前的那张面容。

  “你还知道来找我……你这个负心人。”

  带着醉意的话语绵软而断断续续,透出一丝丝令人怜惜的委屈。

  林箊轻叹口气,伸手环过她的身子,将她搀扶着站了起来。

  “江蓠姑娘明日便要走了,我今日只是送送她而已。”

  关山明月强撑着侧过脸,目光虚虚地望着她,连天积累的怒意在此刻尽都化作了如潮般的委屈。

  “你明明知晓我这几日一直跟着你,你还故意与那女人走这样近,就是……想惹我生气。”

  见她着实醉得狠了,身子软得像水一般,根本无法再自行走路。林箊微微蹙眉,将她打横抱起,一面沉稳地抱着她朝外走去,一面温声解释道:“我每次去找你你都避而不见,我便只好出此下策,并非是为了惹你生气。”

  而怀里的人却并不理会她的解释。

  “我后悔了……当初便不该将曜灵鞭借你去救她。”

  带着些鼻音的话语细细碎碎地响着,说话时的吐息都带着淡淡的酒气和桃花香。

  “我不喜欢看她穿红衣,不喜欢看她日日缠着你,更不喜欢看……”话音一顿,怀中人皱着眉打了个酒嗝,才迟滞地继续道,“你和她在一起。”

  知晓她心中苦闷,想要倾诉一番,林箊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她喃喃细语。

  酒意一阵阵上涌,关山明月几番昏睡过去,又强撑着清醒过来,思绪已是杂乱无章,于是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他们说你落水的潭下有暗流……我就顺着栖霞河一直找你,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

  “大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要杀你,我好难过,但是我再也不想看你受伤了,所以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已经不是关山家的小姐了。”

  “他们不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他们了。”

  林箊一怔,脚步停了下来,垂眸望着怀中女子,神情复杂地微微拢眉。

  “明月……”

  她竟与家中断绝关系了……

  关山明月半睁着眼,眸光迷离而执着地锁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桃花眼里的潭水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

  “林箊……”

  她微微抬起头,揽在身前人脖颈后的手一点点收紧。

  “我不爱吃糖食,也不喜欢咬别人……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

  双手将日思夜想的面容送至眼前,一抹红唇覆了上去。

  桃花的香气顷刻弥漫在唇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