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低的嗓音在不算宽绰的店铺里仍显得十分明晰,其中若有似无的深意令讲述之人脸上按捺不住地浮现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浅笑。

  邻铺娘子听懂她话中之意,面上方显露出点讶异神色,却听得柜台旁突然传来当啷一声重响,原本放在柜上的石砚不知为何砰然摔落在了地上,其中残余的墨汁洒得满地都是。

  站在柜旁的那位目盲女子身上白得不染纤尘的斗篷溅上了突兀墨色,而她却恍若不觉,只神色怔然地抬首面向妇人所在之处。

  “你……方才说什么?”

  未曾想到自己信口之言竟惹得眼前女子如此大反应,妇人一时僵滞在原处,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将地面墨渍擦拭干净,心下生出了些背后嚼人口舌被人发觉的心虚窘迫。

  莫非此人恰好是楚家娘子的相熟之人?

  “我……我也是道听途说,就随口说上这么一嘴,娘子切莫放在心上。”她嗫嚅着辩解。

  女子似是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她顿了顿,将面上若有所失情绪以微垂的姿态掩饰住,拢在斗篷下紧握住的手慢慢松开,停了几息后,向身旁人问道:“遥夕,这两匹布你可喜欢?”

  凌乱泼洒的墨汁如平镜上斑驳的裂纹,将女子温和从容的风姿打碎,少女偏眼去看她神情,却因那暗淡的光影与低垂的眉目无法看得分明,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都很好。”

  女子便又抬起了头,依稀还是那副得体神态,“这两匹布都要了,各做一套外裳,劳烦掌柜替我妹妹量体裁衣罢。”

  见这位贵人似乎没有怪责的意思,妇人松了口气,迭声应着,拿过手旁的木径尺迎了过去。邻铺娘子正有些尴尬,也赶忙抓住时机出声告辞,回往了自己铺中。

  一番丈量后,妇人拿过柜上的簿子提笔记下各项尺寸,又撕下一张书契,端着笑将书契递过去:“女郎的衣裳当有四日便能做好,届时娘子拿这张凭证来取便是。”

  女子收下书契,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见到成色这样好的银锭,妇人心下惊喜,那点不安忐忑当即散得一干二净,她欲要前去接过银钱,却发现女子放在银锭上的手一直未曾拿开。

  手下按着银钱的人微微抬眸,仿佛透过遮在眼前的那块白布凝视着身前妇人。

  “楚大娘子才高行洁,所做之事全是为了当今女子。”她话语低微,无波无澜,单薄的面容间却隐约泛起一丝锋锐的寒意,“你们即便无法体谅她心意,往后也莫要再说这些有辱她名节的话了。”

  女子淡淡将话说完,便收回了手,转身与身旁友人一同离开了店内。

  妇人惊疑不定地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几人走远,再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银子迟疑了片许,才小心地伸出手去。

  粲白的银锭沉重而牢固,好似嵌在了桌上一般纹丝不动,叫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银锭拔起,而她手中握着银锭,面上却没有任何喜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眼前方寸,额上起了一层冷汗。

  只见方才放置银锭的黄花梨柜台好似被什么重物砸过,原本光滑平整的桌面凹陷下去,赫然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

  *

  林箊端坐在车中,下颌微抬,掌心包裹着那块温润冰凉的玉牌,默然不语。

  自登临一别已有半载,除却她刚刚苏醒时向身旁侍女问过几句心中挂怀之人的情况,从那以后她便有意避开了所有同她以往相关的那些人的消息,以免徒增伤情。

  可即便如此,一路行来仍旧令她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譬如先前与家中决裂的关山明月再度回到了关山家,并逐渐以多智师太首徒的身份开始于江湖当中崭露头角。

  譬如南柳楚家的大娘子自登临归来之后便于家中支持下开办起了女子学堂,令天下文人士子皆为震诧。

  譬如长庚校学不少平民学子在校内与世家子弟屡犯龃龉,接连退出了校学,却得到了另一位大儒的青睐,被收入门下。

  一桩桩一件件的传闻传入她耳中,叫她思绪为之牵动,却也慢慢放下心来。

  尽管无法再与旧人相见,可得知她们如今过得很好,这便足够了。

  她本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当她于猝不及防间再见到昔日故人,从旁人口中再得知故人境况,才发觉原来一切并非自己所想。

  而她自己也从不曾真正放下。

  马车自城东驶回城南,一行人下了车回到客栈。

  清早便出门远行了一趟,令除了玉尘以外的几人都有些疲倦,林箊走在乾雨身旁,低弱的嗓音中透着些乏意。

  “乾雨姑娘,我今日施过针后身子有些疲乏,待会想在房内休息,今夜便不下大堂与大家一同用餐了。”

  乾雨应了一声,又关切问道:“可需要我到时候将饭菜为姑娘送上来?”

  “不必劳烦了,我若饿了再去找店家要些吃食便是。”

  见她神情的确有几分委顿无力,乾雨不禁露出担忧之色:“那姑娘快去歇息吧,若有事便唤我一声。”

  林箊道了一声谢,随即推门进入了自己房内。

  待房门阖上,她眉目间作出的疲乏之色顷刻散尽,林箊走到窗边,将合拢的窗户打开,思索片刻后,拔出了随身的长剑。

  剑刃锐不可当,于天光下闪着熠熠寒芒,而她便将右手食指伸到剑旁,蹙着眉在指尖割了一道血口。

  鲜红的血液瞬间从伤口中涌出,很快凝结成豆大的血珠,林箊将流血的指腹按在窗框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岚”字。

  这一切动作做完,她便收回了手,再度将窗户合上。

  距客栈相隔不远的一处冷僻角落,坐落着一间当铺。当铺门可罗雀,典当台间仅有一名学徒在伏案打盹,而与前台一墙之隔的后堂中,却一左一右坐着两名脸戴面具的怪人,二人身旁还站着一位紫袍金带的富态男子,正是此间当铺的朝奉。

  位于左侧的人脸上面具形似牛首,顶端却嵌有硬如针刺的长毛,看起来怪异诡奇,令人不寒而栗。他并不看其余人,只低垂着头,手中捏着两片薄如蝉翼的银叶不断摩挲,声音沉如雷鸣。

  “登临一行虽筹谋已久,林间阵法也破了个干净,但裴家那守山人一力相搏,即便我们群攻而上,终究也只是令她受了些内伤,未能将她击退。且手下归来的门人回报,说她好似早有准备,将我们潜藏在林间的埋伏尽都识破铲除。先前是你一直盯着此人,可曾发觉她有什么异样?”

  右侧的人毫无正形地懒倚在座椅中,翘着脚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嗓音如年迈的老妪一般沙哑干涩,“异样?倒还真有些异常之处。”

  喑哑的嗓音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又似男子一般浑雄粗沉,“一向冷心冷情的人生辰那日却同府中侍女吃了一顿暖锅,算不算异样?”

  话音落下,不待旁人反应,说话的人便自个儿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