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师手里的烟杆已经熄灭了, 在旁边的鸩也听得有些木然。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奴良陆生有这样的经历。
滑头鬼一直展现出来的，除了违和的沧桑和沉稳感，更多的还是狷狂而放浪的青年神态。那么那些时光的痕迹, 很当然地就会被认为是成为了首领所要保持的气质，从没有人想过, 他实际上已经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时光。
六七百年对于一个妖怪来说, 的确足够让他把当代妖怪都踩在脚下。
即便是曾追随过二代目的首无和黑田坊都显得年幼了。
“真是有意思！”
昏暗的灯光下，老画师突然一拍大腿, 看向滑头鬼的目光热烈明亮, “浦岛太郎……龙宫的宝盒居然会有这样神奇的作用, 太有意思了！”
妖绘师在为他的新发现感到开怀不已，仿佛下一秒他就能以此为蓝本绘制出令人惊奇的画面。
这一点上，朝日川一时和他一模一样。
鸩：……
他不太懂画师的脑回路。
奴良陆生这一段奇遇在当时是近乎残酷而又痛苦的, 如果不是现在他披着风霜好好地走在夜色中，更多人只会同情他，而不是为这奇遇拍案叫绝。
即便后来脱困, 但一想到再这样黑暗孤独的时光里，见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衰弱枯萎, 求他杀了自己, 祝贺他获得强大力量的话语也说不出来。
老画师倒是没心没肺。妖绘师一生都奉献给了画道，他们连自己都不在意, 只着眼于奇妙的、从未见过的异闻怪谈与景色。
小阿时已经跑到花屋的屋檐下画画了，那里比较干燥, 落雨的湿气被暖黄的灯驱散, 来回路过的人又看不到他。老画师看到滑头鬼的目光，稍微冷静了一些，嘬了一口烟管才发现火已经灭了。
老画师用烟杆敲了敲肩头, “那小子会是下一任妖绘师，喜欢上他可有得受的。”
滑头鬼苦笑了一声：“是，他脾气特别不好，又不喜欢吃苦，经常想一出是一出，还不能晒太阳，谈到画画就像是没长大一样，还画了许多让人生气的东西。”
特指和野崎梅太郎合作的漫画。
妖怪数落着鬼的缺点，神情却很温柔，老画师沉默了半晌，和鸩一样摇头：“你没救了。”
“我不会让他选择的，”奴良陆生浑不在意，笑容闲适，却语气认真：“我会牢牢抓住他，追赶着他，让他摆脱不掉我。”
这番话说得从容自然，透着一股蛮不讲理却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显然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回答。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老画师继续猜测道：“他把你送走了？”
奴良陆生没有隐瞒，又看了一眼屋檐下。
“他小时候不相信妖怪的存在，所以你和他讲了很多关于妖怪的故事。”
天原古事，神武东征，源平合战，幕府之乱。妖怪的世界总和人类息息相关，然而最繁盛的时代，仍是千年之前的平安。
樱花漫天飞舞，长廊蜿蜒百转；飞渡桥朱红波碧，延历寺庄严肃穆；熏染了淡淡梅香的十二单衣无风自动，旧未拨动的和琴自发出悠扬动人的声音；贵女的青丝乌黑如墨，老妪举起她的脸皮画出胭脂晕成的樱唇。
山野外，星象轮转，黑夜山的顶峰有天狗吹笛，荒川的水浩浩汤汤送来了鱼尾的少女，白草霏霏的梦山有狐狸摇铃，万灵里吉祥长寿的白鹤飞过了群山的光阴，为高天原的神使撷来了一枝金色的麦穗。
穿着雪白狩衣的阴阳师扇有两面，维系着两界真正的平和，人类与妖怪相视而笑，和睦共处。
老画师拉着小孩的手，无数次地在教他下笔的时候说过这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然而他知道，在没有被美化后的历史的真正面目，是一个只想永生统治黑暗世界的半妖在书写谎言。
鵺——安倍晴明利用子嗣改编了他的传说，让他成为阴阳道经久不衰，世人皆知的大阴阳师。
在他控制下的平安京，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活在阴惨的黑暗中，成为他研究永生之术和控制王朝的棋子。
这样的反差，自然让当时看到赤身裸-体的金发男人的朝日川一时的三观碎成了渣。
也是因为这样，朝日川一时在龙宫的宝盒中做了一场博弈。
奴良陆生终究是用一腔喜爱留住了求死的恶鬼，但朝日川一时每况愈下，反复地提及自己的过去加强记忆。
他曾利用过人们的言论让滑头鬼拥有妖怪之里的漫画家，于是在某一夜温存的时候他猛然惊醒。
【不对，老师说的那个世界是存在的！】
【那样美丽又和睦的世界，就算是谎言，在一千多年来无数人信以为真的情况下，是存在的！】
【我要画出来，我要建立出通往那个世界的通道！】
听到这里老画师从长凳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奴良陆生：“他成功了吗！”
“他成功了，他完成了您未完成的画。”
奴良陆生用很平静地语气告诉老画师，“龙宫的宝盒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建立起了通道，但是那个世界没有鬼的存在，拒绝了他的进入。我和他约好，我将会到那个世界中寻找办法，回来救他。”
“居然是这样！”
老画师兴奋又恍然大喊起来，毫不掩饰，也完全没再听奴良陆生后面再说什么：“居然是利用了怪谈一样的力量，这小子真是聪明！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和神情几欲癫狂，引得花街上的人们纷纷注目，不远处的阿时吓了一跳，哒哒哒跑过奴良陆生脚边，问他老头子怎么了。
雨还没有停，奴良陆生给他撑起伞，他身上奇异的平静像是被打破了，露出有点累的表情和阿时说：“没事，你的老师太高兴了。”
阿时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他还不是我老师。”
奴良陆生：哦，还不是。
身后小巷的鸩问道：“然后呢？”
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奴良陆生忽然的变强是为了什么，还有像是提早就预料妖怪会和鬼合作，以及一直在关注着画师之鬼的原因。
从朝日川一时再度回到浮世绘町起，滑头鬼七年的等待才画上了句号。
但究竟是为什么朝日川一时会失去关于妖怪的记忆，除了奴良陆生之外的妖怪也变成了从未见过朝日川一时的存在。
奴良陆生的表情沉重起来：“那就是出来之后的事了。”
鸩想再问，就被小孩子的话打断了。
“那就不要说了呗。”伞下的阿时指着他的额头说：“皱得太紧了以后会变丑的。”
滑头鬼动了动嘴，就看到阿时横眉瞪眼，对不听他话的妖怪露出不高兴的模样。
奴良陆生：好好好是是是。
鸩：……
一只皱巴巴的手掌按住了小孩的头。
“呀。”
“喂，滑头鬼。”
老画师眼里满是兴奋，“虽然是在画里面，但过不了几年我也要死了，这个小子既然是和你在一起，因为你完成了画，那我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老画师自豪地笑了起来：“阿时是新的妖绘师，在变成人鬼之前就是，所以我给你一个礼物。”
奴良陆生一脸意外，但是这时候阿时踩了老画师一脚，然后一溜烟跑了，皮得很。
“诶，阿时！”
老画师没说的话被打断，呼痛完又喊：“死小鬼！今天的分画完了吗！”
一转眼，又看见奴良陆生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
“十分感谢，但下次再说吧！”
“喂！”
鸩默默地从巷子里走出来，在微雨里和老画师面面相觑。
鸩：“我们首领是个六百年的恋爱脑，要不您和我说吧。”
老画师：……
行。
奴良陆生跟着自己在阿时身上留下的畏火两条街，等到小孩不得不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才慢慢上前，用伞遮住他。
“我送你回去吧。”
小孩子的脾气更莫测，来的时候是奴良陆生抱着来的，完全没想到回去的路那么长，反而因此生气起来，瞪了一眼高大的滑头鬼。
奴良陆生：真可爱！
滑头鬼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转而说道：“回去的路上还会经过闹市，那里有很多吃的和好玩的，回去的路很远，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
阿时又瞪了他一眼，但这一眼就没什么分量了。
滑头鬼忍不住笑了：“我还可以带你去吃霸王餐，店家都发现不了我们，就像是妖怪一样。”
小孩的眼神变了，有点渴望又有点犹豫，然后认真说道：“吃霸王餐是不对的，你要是没有钱我可以借你。”
哦，他忘了阿时很有钱。
“那就是愿意和我一起去闹市了？”
小孩抿着嘴，朝他伸出手。滑头鬼单手把他抱了起来，向来时一样，走进人群里。
“你们刚刚是不是在谈论我？”
“是，你的老……还不是你老师的老师说你很聪明。”
见滑头鬼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小孩满意道：“我知道我很聪明。”
奴良陆生低低笑出声。
然后小孩又说：“所以他说我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让你照顾我，我只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像是父亲母亲一样的那种在一起吗？我们后来怎么样了，在一起后做了什么？”
奴良陆生笑不出来了。
这个话题就比较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