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长夜将尽的时分。白愁飞望着水阁外的波光水影,一双眼睛若有所思。他的白衣,白如雪,在玉色的栏杆衬托下,几乎分不清颜色。他的手指也如玉色,搭在栏杆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地敲击着。

  "白......"杨无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了一个字又顿住了。白愁飞回头,似想笑,却又没笑。"怎么?杨总管不知道如何称呼我?"

  杨无邪双手递了一柄剑,白愁飞微怔,伸手接过,奇道:"杨总管给我一柄剑干嘛?要我杀你?用不着剑吧?"

  旁边点了一盏铜江,一缕光照在白愁飞脸上。似玉光润,像在发光。他的眼睛却很黯淡,没有平时里的光彩。

  白愁飞拔出剑,一声清响,声如龙吟。握在手中,借着光凝神看去,只见剑身纯青,如同半透明的冰。

  白愁飞眼神闪烁,缓缓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湛卢?好剑。"

  杨无邪道:"不错。"

  白愁飞道:"我不知道这把剑在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道:"是从宫中流出的。"

  白愁飞见他不愿多言,微笑道:"杨总管为何将这柄剑给我?你该知道我不是用剑的。"

  杨无邪不看他,道:"你该明白原因。"

  白愁飞道:"不明白。"

  杨无邪道:"白愁飞不管为了什么,也不可能去救戚少商。你......为什么要如此做?你不是......"

  白愁飞的手指在剑刃上慢慢划过,很冷,有如浸到心底的寒。他微笑,道:"杨总管,你也会犯跟雷纯一样的错误啊。你一向谨慎,却也有这般自以为是的时候?白愁飞便是白愁飞,不是戚少商心心念念想着的顾惜朝。你我处事日久,你不该犯这等错误。"

  杨无邪看白愁飞就那般凝视那如秋水般的剑身,他自己的眼神也很奇怪。"王小石心太软了,犯了这个不该犯的错误。他总有一天会为此后悔的。他收留了一个不该收留的人。"杨无邪望着那还浸在黑夜里的湖水,水面很平静,静得几乎看不到波纹。他慢慢道,"一年前,王小石带回来一个人。一直昏睡数月,才算醒来。王小石就一直守着他,直到他醒来。温柔发脾气闹了无数次,王小石对她一向千依百顺,此次却死活不肯让她进那象鼻塔底。"

  白愁飞沉默,最后道:"说到底也该感谢王小石,否则我这条命也捡不回来了。"

  杨无邪道:"其实那时我猜也猜得到是白愁飞,否则王小石不会连我跟温柔都瞒得这么紧。只是奇怪的是,当你伤势复原之后,王小石请来了戚少商,自己却带了温柔远走高飞。大约我们在江湖上,也再不会见到他们了。"

  白愁飞似笑非笑地道:"杨总管,你就当真以为,王小石能够远离江湖,过那逍遥淡泊的日子?一旦跳进了这个江湖,你怎么走得出。像你,像我,都是仇家遍天下,我们离了这金风细雨楼,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杀了一个人,就得一直杀下去,这是江湖生存的法则。"

  杨无邪道:"戚少商跟王小石却不这么想,所以他们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而你--不管你是白愁飞还是顾惜朝,都不能。我也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天下真有这等一模一样之人。你们连心境都相似,不同的是些细微的地方。我是凭对白愁飞的了解,而戚少商却凭的是感觉。"

  白愁飞收了剑入鞘,递给杨无邪道:"神兵利器,我不需要。杨总管还是收回吧。"

  杨无邪却不接,绷了脸道:"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白愁飞失笑,道:"我如今已不使剑,留着已无用处。"

  杨无邪道:"你留着便是,上古利器总归是有好处的。"

  白愁飞笑道:"杨总管定要将此剑赠我,究竟有何用意,不妨挑明。"

  杨无邪叹道:"我就知道你心思缜密,不知道原因是不会接这剑的,敢情还会怀疑我在剑上下了毒。这柄剑乃是当年顾惜朝所用之剑,戚楼主一直带在身边,睹物思人......那柄逆水寒被他沉在莲池之中,这柄湛卢他却不忍弃掉。"

  白愁飞沉默片刻,笑道:"杨总管,你真是个人才。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返身向房中走去,道,"你提醒了我,请替我找身衣服来。"

  杨无邪一愣,随即点头道:"好。"

  楚怜云斜倚在朱红的栏杆旁。她一身蓝衣,浓云般的发随意用一根玉钗松松挽住,脸庞上未施脂粉,唯有嘴唇朱红如樱桃。

  她拈着一枝花,一枝桃花。一瓣瓣地撕下来,撕得光秃秃的。又摘了一朵,又继续撕。她的眼光,痴痴地停在花圃中央那一片疗愁上。

  这一小片疗愁,也不过五六株。其中有一株,竟然已有了一个白色的花苞。那花苞看来也毫无出奇之处,就是淡淡的白,很嫩很薄。

  楚怜云就那样子痴痴地盯着那花苞,仿佛她的世界集中在那小小的花苞上似的。

  忽然有轻悄的步子,踏过草坪走了过来。楚怜云蹙了眉,回头看去,脸色顿变。

  "你是人?还是鬼?"

  一个青衣男子,就立在树影之下。山庄除疗愁外,还遍种大树,遮得连阳光也进不了,何况这时还是黑暗之中。天,欲白未白。

  青衣男子注视她,唇角含笑,眉梢也带笑。这时天上已无月,唯有他的浅淡笑容,却吸了月华,那双眼睛,却收了月魂。

  青袍宽大,飘飘欲飞,楚怜云觉得自己看到的人,不像尘世中人。

  楚怜云再重复了一遍:"你是人,还是鬼?"

  青衣男子笑道:"娘娘,你听到远处的鸡啼声了么?如果是鬼,这时难道还敢停留在娘娘这凤凰前面?还不遁回那幽冥鬼域,免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楚怜云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咬着下唇道:"你或许真不是人,你蛊惑了皇上的心。你就像那支水龙吟,碧绿得闪着异彩!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不是死了么?"

  白愁飞笑道:"那日娘娘暗中在茶里下毒,不是已见过我了?那时不发问,这时却来问?"

  楚怜云冷笑道:"你装得可还真像。"

  白愁飞笑道:"娘娘认错人了,今日我有意这般打扮前来,倒非为了娘娘,只是以防万一的措施。只是未曾想到娘娘在这时却未入睡,还在花圃之中守着这疗愁花?"

  楚怜云从栏杆上站了起来,挽了挽头发,道:"你知道伤情的毒怎么解么?"

  白愁飞不答却笑道:"昔年娘娘以伤情,问情,绝情驰名江湖,却在一夜之间,盗了唐门神草疗愁,消失于江湖之上。唐门之人说什么也想不到,你叛出唐门却作了皇上的贵妃,一入宫门深似海,娘娘对皇上也是一往情深,一个江湖女子却硬生生把自己幽闭在深宫里,好生佩服。"

  楚怜云扬起柳眉,道:"你真命大,若不是戚少商替你接,现在重伤等死的就是你。"

  白愁飞敛了笑容,道:"请娘娘赐解药!"

  楚怜云冷冷道:"你该知道,绝情有解药,问情有解法,伤情无药可救!你心都伤了,心都死了,还有什么药可救?"

  白愁飞道:"真的没有么?江湖上传言,疗愁之花便能解伤情之毒。"

  楚怜云冷笑道:"这些年来,我以心血来浇它,总算有了花苞,我肯把这花给你么?"

  两人都不自觉地把眼光投向那片疗愁,本来剑拔弩张的两人,却一下子怔住了。

  此时正是黑暗与黎明交集的那一刹那。

  两人就看着那朵白色的花,一瓣一瓣舒展。最终,露出里面的花蕊。

  像碎掉的月光,在晨曦中闪烁。让人想伸手去掬那捧月光。

  白愁飞跟楚怜云几乎是同时向那片疗愁掠去,白愁飞比她快了一步,伸手便去摘那朵花。楚怜云伸手格开,交手了数招,白愁飞心急,一掌将她震开,要论真实功夫楚怜云尚与他差一大截,她在自己庄园内,身上也未携什么致命暗器。

  白愁飞一掌迫开她,左手已掐下那朵花,笑道:"多谢娘娘!"

  楚怜云又惊又怒,左手已拔下头上发钗,一堆浓云样的发顿时散落在肩背。原来她还是带了伤情在身上,但这暗器她自己也无解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也决不愿使用。

  她取准头也不往白愁飞诸身大穴,一把细针全部射向他持花的左腕。白愁飞已深知伤情厉害,虽是一根发钗,却是由机簧发出,相距太近,右手拔了湛卢,将一片寒芒击落。楚怜云这发钗的机簧远不如她那日窗外偷袭时的,白愁飞也已震得手臂酸麻,心中更是暗惊,唐门暗器果然不容小觑。

  白愁飞收了剑,笑道:"娘娘,你身上还有几根钗子?"

  楚怜云秀发散乱,两腮潮红,当真是惊怒交集。白愁飞摊开手,那朵疗愁便在他掌心,只见月光在花瓣的中央闪耀。

  楚怜云已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怒道:"还我!"

  白愁飞一笑道:"若非娘娘以伤情来偷袭我,我又怎会来盗娘娘视若性命的疗愁?凡事有因必有果,怪不得在下。"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身边风声轻响,似有衣袂破空之声,只觉手中一空,一个声音含笑道:"这就是一生只会开一次的疗愁?"

  楚怜云叫道:"皇上!"

  白愁飞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赵佚不知何时已站在朱红回廊之上,对着晨光,在细看手中那朵疗愁。白愁飞也不惊奇,笑道:"皇上还是来了。"

  赵佚回首望向白愁飞,风过处,那点闪烁的月光从他手中直向地上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