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二月, 曹操还军昌邑。

  三月,袁绍破公孙瓒,四州之地皆收于怀。

  四月,曹操进军渡河,杀眭固于射犬, 封降将洪、尚等为列侯, 后还军敖仓, 以魏种为河内太守,属以河北事。

  虽然这一仗在河北打下的驻口很快就被灭了公孙瓒回过身来的袁绍除去, 但总算又为曹操争取到了些时间。双方皆是大战刚刚结束, 将士疲乏,不愿用兵,这一点袁绍和曹操都对对方心知肚明。所以虽然袁绍决心攻许, 曹操也丝毫不惧派兵进军据黎阳,又遣于禁屯兵河上, 自己则在安排好一切后, 于九月还军许都。

  时隔一年之久,再回到许都之时, 已又是秋色时节。

  所幸的是,于它处本该是萧瑟寂寥的季节,在许都却是另一番景象。承平已久, 繁华渐兴, 又逢秋高气爽, 许都霜叶染红, 菊兰正盛,文人雅士,骚客游人,皆不会错过这样赏景观菊的风雅时节。

  若论风雅,自是无处可与达官显贵聚集的城南相提并论。但若论热闹,城北则当仁不让。

  这季节,无暑无寒,天南海北而来的走卒商贩走街串巷,交谈买卖,闲聊吵闹,柴米油盐,亦是一场场不足道的凡世春秋。更是因为新一年的粮食刚刚收下来,许都有名的几家酒家都赶忙搬出了陈年老酒又酿起了新酒。泥封一启,酒香四溢,醉了整整一条街巷。

  郭嘉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酒香的源头。他好酒的名声整个许都但凡卖酒的无一不晓,故而酒家的卖酒娘刚远远地瞧见那熟悉的青色身影,就已殷勤的将珍藏的佳品摆了出来。

  走进酒家,郭嘉笑着和人打了个招呼,就坐到人备好佳酿小菜的案后,拿起酒筹一品,微蹙起眉:

  “阿瑛,你这酒可比去年的淡了。”

  被唤为“阿瑛”的卖酒娘正忙着给其他客人加酒,听郭嘉这么说,瞟了他一眼,嗔倒:“得了吧郭先生,这酒和去年拿出来那坛是一起酿的。你去年还说烈的厉害,怎么今年反而嫌淡了?”

  郭嘉一愣,又品了口,还是淡的厉害。再望向杯中清液,若有所思。

  苍术的药,止的果然不可能只是疼。

  大概猜出来原因,郭嘉也不纠结。酒虽不烈但仍是酒,再加上可口小菜,美人斟酒,倒也可让他乐得在此偷半日清闲。

  “阿瑛,老规矩,酒钱下次曹司空来了问他要。”

  能让郭嘉称赞的酒家,自然也会推荐给曹操。阿瑛也早就习惯了郭嘉的酒钱全由曹操包了这件事。回回看着那在外杀伐决断、霸气严肃的曹司空在替郭嘉付酒钱时抽搐的眼角,实在是件乐事。

  不过,今日却不同。阿瑛没有如往常一样随口应一声就忙其他的事,而是看着还乐哉悠哉的郭嘉,巧笑倩兮,一双秋眸中亮晶晶的闪着微光,皆是幸灾乐祸。

  沉浸于佳酿的郭嘉未曾注意,不知何时,已有人来到了他身后。

  “哦?孤怎不知有这老规矩?”

  “咳咳!”

  这声音传来的实在太突然了,郭嘉一口酒喷出来,呛的止不住咳嗽。

  曹操也是一怔,他可没想到能把郭嘉吓成这样,连忙坐到郭嘉身旁给他轻拍着背顺气。好不容易止住咳时,郭嘉已经咳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埋怨的看了眼曹操,道:“明公,你出现能不能先出个声音?!”

  “孤出了声,哪还能知道你就是这么坑司空府的银子的。”曹操佯怒道,结果却比郭嘉先笑出来。他去祭酒府郭嘉不在,又在这鱼龙混杂的城北找了郭嘉半个时辰,结果一进来就听到郭嘉那句话。明明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正打算好好数落人一次,结果这刚说一句,怒气却莫名其妙的消散一空。

  “走了走了,去孤府上去。”曹操拉着郭嘉往外走,见人还颇有些恋恋不舍的频频回头,又和卖酒娘道,“找几坛好酒送祭酒府去,孤下次来付。”

  郭嘉一听顿时嘻笑开颜,不用曹操拉就揽着人的胳膊往外走。

  “从你俸禄里扣。”曹操又补充道。

  郭嘉想了想他那早就被扣成负的俸禄,内心暗笑主公的话真是一如往昔的没有威慑力。

  到了酒家外,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两人上了车,坐稳,马车辘辘前行,曹操才道:“孤今日在司空府摆酒,奉孝你却宁可在这小店独饮,是嫌孤府上的酒比不过这里的吗?”

  “摆酒?”郭嘉疑惑道,“明公之前从未说过啊,否则嘉怎么会错过。”到明公府上赏美人品美酒的机会。

  “前日议事结束后,孤就和你们说了,当时公达仲德文和和奉孝你可都在。”曹操道出那日同在的人,暗指他们可都可以作证。

  但郭嘉这次是的的确确不记得有这事了,哪怕是听曹操这么说了,他绞尽脑汁的回忆,也连一个线头都捡不起来。最后,只能耸耸肩,实话实说:

  “嘉忘了。”

  曹操语塞,这理由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反而期待郭嘉用心编个其他理由来混过去。

  郭嘉却继续为他的理由佐证:“嘉真的是忘了,否则今天就不会趁着休沐去文若府上找他了。门仆说荀令君去赴宴了,嘉还当又是个借口呢,只能顺道来这酒家借酒消愁了。”当然,城南到城北是怎么顺的道,他就不解释了。

  至于郭嘉口中借酒所消的“愁”,不必解释曹操也理解。在徐州所有的事,早已随着军报一点不差的传回了尚书台。在回许都的路上,郭嘉就忐忑的厉害,生怕见到荀彧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哪里想到,回了许都,他的担心全都成了多余,因为荀彧根本就拒绝和他相见。就算是在司空府议事时避无可避,也是相顾无言,形同陌路。

  曹操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现下荀彧对他尚且都冷面相待,只论公事,他连当个说客的机会都没有。荀彧的性子郭嘉和他都清楚,故而除了像郭嘉这样软磨硬泡找机会,当真是没有其他办法。

  君子如兰,看似柔弱温和,实则傲骨铮铮,半分不可动摇。

  曹操清楚郭嘉有多看重荀彧的态度,也能想到郭嘉实际上对此事有多不安。偏偏郭嘉此时说起来,轻快的真像一句可有可无的抱怨。

  再想到彭城之事分明是自己的责任,曹操望着身侧犹带笑容的郭嘉,心又揪得一痛。

  郭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心疼。

  不多时,马车已到了司空府,郭嘉跟着曹操下了车进府。今日虽然办的隆重,但名义上却仅是小宴,来的人仅仅是曹操手下的官员谋士将领。一群人往里都熟的很,很多人甚至都是过命的交情,再加上武将多,曹操又不约束着,故而互相拼酒豪饮,吵吵闹闹,毫不逊色于曹操郭嘉刚刚离开的城北闹市。

  “郭祭酒,你怎么到的这么晚。来,和我们拼酒,这次我可不会输给你!”郭嘉刚踏进宴厅,就有人端着酒杯招呼过来。比起其他每时每刻危言危行的文士,显然郭嘉这个放浪形骸又酒量过人的,更招武将们喜欢。

  “好——”郭嘉刚要欣然应允,就被身旁的曹操瞪了眼,脚下一个踉跄。回头双眸亮晶晶的望着曹操,讨好恳求的意味不言而喻。

  曹操最终还是放郭嘉去了,难得的宴会他不想扫郭嘉的兴。只是对要和郭嘉拼酒的许褚道:“看着点郭祭酒,让他少喝点。”

  许褚打个哈哈,心里暗道郭祭酒没把他们喝趴下就不错了。

  轻歌曼舞,鼓乐齐鸣,觥筹交错,众人皆沉醉于这片刻的安宁太平之中。尤其是于多年随军征伐,出生入死的人来讲,唯独用此时的几分醉意朦胧,才能洗刷几分心头的血色。这样的宴会,闹得再过分,大家都习以为常,笑笑便忘了。

  将军阵前百战死,有能有幸得看几场帐前美人舞?

  正是宴酣之际,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

  “圣上驾到!”

  众人寻音望去,只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位身形初长的少年,他身着赤色深衣,外披金线所绣腾云蟠龙的玄黑袍。他缓缓走进厅中,望见一屋子人,浓墨般的双眉微蹙,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独属于帝王的气势,令人下意识心生敬畏。

  只可惜,还是太年轻了。在没有实力之前,这般锋芒毕露能有什么好处?

  郭嘉望着这以年少之躯非要展现帝王威仪的少年君主,唇角轻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虽然天子的到来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但曹操反应极快,挥手驱散歌舞,人已大步来到刘协面前。正要俯身行礼,天子却已快他一步,扶住了人:

  “今日佳宴,曹司空不必拘礼。”

  言毕,他又对跟在曹操之后行礼的众人一挥手,道,“众卿也免礼吧。”

  “谢陛下。”

  曹操也不是坚持真的要行这个礼。直起身,他的目光直直越过小皇帝,正落在跟在小皇帝身后进来的董承身上。小皇帝会突然前来,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决定,必然是有人趁机挑唆。而这挑唆的人究竟是谁,先下看来,一目了然。

  董承被曹操盯住的一瞬,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猎鹰盯住的猎物,脊背顿时渗出汗来。但他马上暗暗提醒自己,曹操就算再权倾朝野,也不敢对他这位国舅爷如何,更何况他女儿董妃正得宠,有圣上在,曹操还敢犯上作乱不成?

  这么一想,心头的惧意立刻被抹平不少。董承挺直腰背,回望向曹操,目光中竟多了许多威仪。

  曹操不禁心中轻嘲,他才没心思在意董承的想法呢,他在意的,更多是这位小皇帝,是如何被劝动不提前通知任何人来此的。而这时,天子又已开口:

  “朕听闻曹司空在府中办宴会,朕在宫中呆的实在是无聊,所以就不请自来了。曹司空不会不欢迎朕吧。”

  天子说这句话时,双眸亮晶晶的看向曹操。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甜糯,言语间对曹操仿佛真如少年对长辈一般,带着孺慕之情的亲切。

  刚刚那个隐隐带着帝王威仪的少年君主,仿若所有人的错觉。

  然而,曹操没有因为天子的亲近而喜悦半分。这样的刘协,只能说明随着年岁的增长,心思也愈发的深了,当初那个在洛阳城废墟里饥寒交迫如丧家之犬的小皇帝,也已经一去不复回了。

  曹操道:“陛下肯来,是微臣之荣。请陛下上座。”一顿,又对董承道,“董国舅也请。”

  天子来了,曹操自然而然的让出了上座,改到偏座,董承却抢先一步在刘协右下边。汉朝向来以右为尊,董承坐了右偏座,曹操只能做到左边。对此,曹操见天子似乎并未察觉出来有问题,便也只是眸色更暗了一层,没有出一言指责。

  接下来,宴会继续照旧进行。天子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少年好热闹的心性来凑热闹的,赏着歌舞,不时聊上几句,却都是风花雪月,与政事毫无关系。相聊的人,也仅是与曹操,顶多偶尔再加上荀彧,谈的也仅仅是这几日荀彧教授他的课业。

  曹操善诗文,与学业初成的天子聊诗词歌赋自是信手拈来。荀彧与天子关系十分好,为人又时刻保持君子之礼,对论时字字句句,如和风细雨般令人听了舒心畅快。表面上看,这场宴会俨然是一场君臣同乐的佳事,而这静水之下的暗流究竟有多么波涛汹涌,就不是常人能够看出来的了。

  小皇帝聊的开心,多饮了几杯酒,实在是撑不住了,不多时便要离开回宫,董承同样紧随其后,曹操亲自将天子送到府门口,而其他人则被小皇帝以“不打扰大家兴致”而婉拒在宴厅内。此时夕阳已过,落下的夜幕中,小皇帝染着酒意的双眸还亮晶晶的。他仰头望着曹操,软声道:

  “曹司空,过几日朕想去西山秋狝。”

  “这些事,陛下自己决定,吩咐官员准备就是了。”曹操含笑答道,目光中多了几分和蔼,“只是天下未定,贼寇横行,微臣愿与陛下同行,护陛下万全。”

  “如此甚佳。”天子弯起眉眼,开心道,“那不如曹司空带着丕弟一起来,朕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陛下厚爱,微臣替犬子谢恩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天子如同得了心爱的玩物一般,开心的踏上了御辇。曹操站在府门口,定定的望着御驾缓缓远去,直到身旁人唤了声,曹操这才转回眼。

  是荀彧。

  “主公。”夜风中,荀彧如玉盘落珠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寒意,“圣上长大了,难免会多几分思量,还请主公莫要挂怀。”

  “孤当然知道。陛下是天子,天子之命,孤怎敢不从?”曹操话刚说完,就觉得语气有些重了。他回头一看,果然荀彧平静如水的面容有些许波动,于是又缓了缓语气道,“孤的意思是,圣上少有殊才大志,是汉室之福,社稷之幸。只要是对黎民百姓有益,孤自会听从圣命。”

  但圣上之外的其他人,若是不知死活,就别怪他清君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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