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刚至, 早已扬翼而起的金乌正带给冬雪初融的世间阵阵暖意。隔着翠叶新蕊,透过薄纱屋绸,阳光洒进屋内,印出一片斑驳, 也照出屋内的一片杂乱。这屋内,无论是家具还是点饰,用的都是极品,偏偏主人看上去并不在乎, 竹简、书卷乃至酒筹就散乱在地上,唯独看上去整洁些的, 便是屋内放着香炉处。袅袅的烟雾由这五足铜制的香炉中飘出, 淡淡的兰香弥散氤氲。

  贾诩入屋时,郭嘉正倚在床上读着卷竹简。因着是病中又在自己府中的缘故,他青丝未束, 身上只着件中衣,及腰处至下则盖着比常人家中厚上许多的棉被。应是细心选过放床榻处的关系, 阳光隔着舷窗最后还是准确无误的洒到了竹简上, 正便了人的阅读。

  有人说,人越老, 越看不得杂乱, 但或许是兰香太淡却仍可静心,贾诩望着这杂乱的屋内, 心中到不见烦躁, 反而觉得屋主随性自然, 屋内的一情一景,也可当上句岁月静好。

  郭嘉或许是正读到有意思处,待贾诩小心不踩到他地上散落的东西来到他榻前寻了软垫跪坐下时,他都未曾抬眼,更别提何殷勤的待客之道。若是旁人,怕是会生出几分恼怒要不然就是不自在,但贾诩心性与耐心自是常人无法比的,郭嘉不曾理他,他便也沉默的等着,墨眸望去,落在竹简上一处。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原是在看《山海经》。

  又待了会儿,郭嘉终于合起了竹卷,随手将竹卷放到一旁。

  “嘉醉于上古奇志,失了待客之礼,文和不介意吧。”

  郭嘉这客套话说的毫无歉意,贾诩自然也就当随耳一听便过。他抬眸望向郭嘉,道:“平日只知荀令好香,原来奉孝也重此道。”

  “这香本就是待客用的,与嘉喜好无关。咳咳。”郭嘉话刚说完,又是忍不住,低头轻声咳了几下,“文和今日来,总不至于只是来和嘉闲谈的吧。”

  听郭嘉的咳声,贾诩微微皱眉,起身给他递了杯茶,这才道:“也相差不远。诩初至许都不过几月,所涉公事也少,平日清闲,便想着来奉孝府上拜访一二。”

  “你是为张绣而来。”

  郭嘉说的笃定,贾诩本也无心掩饰。来之前他就料想到,郭嘉见他的一刻,就会明白他的来意。

  “果然如此,能让你这老狐狸来嘉府上坐坐,也只有这个理由了。”郭嘉低头抿了口茶,然后坦白的告诉贾诩,“张绣的生死,在他领封的一刻就定下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无论之前多大的仇怨,主公都不会再动他了。”言罢,郭嘉又奇怪的瞟了贾诩一眼,“这些文和你明明都清楚,何必非要再来问嘉一遍。”

  贾诩轻笑,也承认自己对张绣的关心承认的坦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诩关心则乱,而奉孝又最知主公心思,所以来确认一二。”

  本就是带着邪魅的面容,贾诩这一笑,风华万千,哪里是个垂垂老朽该有的容色。跟着曹操看遍美色的郭嘉都不由为之一愣,半响才叹道:“昔日嘉见华大夫,如今又见文和,方信这天下竟真有驻颜之术。”

  “华大夫?奉孝所说的可是神医华佗?”

  “正是。嘉幼时和他有交,这些年虽断断续续,但也未失了信。”郭嘉道,“主公的头风病宫中的御医怕是医不好,所以嘉给华大夫送了信,请他尽快回这许都,为主公把个脉。”

  恐怕不是医不好,而是不敢让宫中御医医。

  许都如今看似平静,但静流之下,却是暗潮汹涌。曹操的旧部和汉朝的老臣,这两股势力全靠着以荀彧为首的几人来调和,但谁也知道,这样的平衡,摇摇可危。

  曹操有没有篡汉之心尚且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但防人之心,却不得不有。

  贾诩知道自己迟早要站这个队,也很轻松地就知道自己应该选哪一边,所以对华佗的到来乐见其成。

  “咳,咳咳……”

  这片刻功夫,郭嘉又忍不住低头咳了起来。贾诩见他面色苍白,唇间没有一丝血色,不由皱眉道:“你这病也该让华大夫瞧瞧。”

  郭嘉放下掩住咳声的手,毫不在意道:“嘉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过劳过累就会显些病症。当年华大夫行医四方之前也给嘉留下过方子,照着煮了,便没什么事了。”

  “奉孝恐怕不是过劳过累,而是过怒了。”贾诩道,“乾玖的决断,就利弊来看,并无不妥,而且更妥帖些。当日,诩也的确有心,先诳奉孝将来要投主公,至于最后如何,诩也只会根据那时的时局再定。”

  “因为文和你对主公的未来没有信心,而嘉却很肯定,将来与袁绍一战,胜者定为主公。”一杯饮尽,郭嘉将杯递给贾诩,贾诩随手为他放回案上,又听他道“不过,既然事已至此,嘉也不会再迁怒于谁了。”

  “但奉孝你却在迁怒于你自己。”贾诩垂下眸,语气却十分笃定,“你这病,有一半病在心,病在你仍执于曹昂典韦之死。”

  “……文和想多了,战场之上,伤亡本就难免。皆是棋子,所死所伤是谁,嘉怎会在意。”

  “你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弃子用兵,不会手软,诩能肯定。”贾诩缓缓道,像一个老人在讲述着他生平所得来的经验,“但你仍执念在此,是因为那是曹操的儿子和爱将。

  你在因为曹操的痛苦而恨自己未做万全准备,为曹操真正彻底漂亮的赢下这场仗。”

  话音已落,屋中静的厉害,连呼吸声都察不可及。许久许久,郭嘉才缓缓道:

  “文和,这些话,你想自保,本不该说。”

  “诩知道,诩这样有些冒险,不过这许都太过清闲了,总需要自己寻些乐子。”贾诩微微挑唇,“还记得诩当夜与奉孝你在后园中所说的话吗?

  奉孝,你并不适于老庄之道。”

  老庄之道,在于清心而无所羁绊。但郭嘉此人,若一生都找不到他堵上一切来拼命之事之人,却是大憾。

  而一旦找到确认——

  看郭嘉若有所思将他话听入耳,贾诩眼眸暗沉,心底却是笑意已浓。

  最后,郭嘉轻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看向贾诩:“只有这种时候,嘉才觉得文和你像个老头子,既倚老卖老故弄玄虚,又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诩说了,只是寻个乐子,奉孝若不喜,全当戏言就是了。”

  “罢了罢了。”郭嘉轻松地摆摆手,没再纠结下去,“人生苦短,走一步是一步,依着本心就是了,管他其他呢。”

  这时,门外响起些声响,刚才还懒懒的倚在榻上的郭嘉闻之就脸色一变,落在贾诩眼里,这就好像是一分紧张一分害怕再加上一份欣喜,当真是五味俱杂。

  贾诩惯于掩藏情绪,此刻见郭嘉如此却是努力忍了许久才让自己不笑出声。

  虽然他来这许都不过一月多,但为人处世的精明让他很快就和很多人相熟起来,相对应的,一些趣事也有意无意的会被他听见。就拿郭嘉此时的反常来说,其他人或许会觉得疑惑,但贾诩知道,这只是因为,荀彧来了。

  人道荀令君温文尔雅,温润如玉,气质若兰,但对于这时的郭嘉,荀彧只代表着,他今日的药又该到了。

  自打那日郭嘉在书房中咳出血被拜访的荀彧看到后,郭嘉悲苦的喝药生活又开始了。而荀彧显然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发小的性子,为了防止他偷偷躲掉倒掉药,每日竟非要来祭酒府上,看着郭嘉把这药亲口喝掉,才肯罢休。

  许都初定,尚书台的公文每日都堆积如山,可荀彧在如此繁忙之下,还硬要抽出时间来,可见两人感情至深,也可见这喝药于郭嘉而言,当真是比任何事都要痛苦。

  “苦啊……”面对贾诩对自己为什么那么抗拒喝药的疑惑,郭嘉的答案十分简单,简单的让贾诩沉默无语。

  罢了,还是少年人。

  贾诩只能比较着自己的年龄来解释郭嘉的这份小孩子脾性。

  郭嘉自然知道因为自己的事,让本就无暇休息的荀彧更为繁忙,但荀彧的性子,就是平日里温和待人,似乎一切都好商量,但一旦决定认准了一件事,任谁都劝不动。所以最后,为了不耽误荀彧的任何时间,郭嘉面对苦涩浓稠的药汁,只能硬着头皮一口饮尽。

  屋门被推开,来的却不是荀彧,而是一身常服的曹操。和贾诩不同,曹操显然对于郭嘉房中的凌乱习以为常,不必可以小心轻车熟路的就来到郭嘉榻前,直接就随意坐到榻边,让人都不由怀疑这究竟是祭酒府还是司空府。

  “今日文和也在啊。”曹操笑着打招呼,一点都看不出不久前在宛城时对他的咬牙切齿。

  “主公。”贾诩站起身,恭敬地行了礼。

  “明公。”倚在榻上的郭嘉也开口招呼了一声,语气随意亲切的好似来的是好友而非上司。

  而贾诩明显还从郭嘉脸上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兴奋。

  “今日圣上急宣,文若抽不开身来此,不过孤来一样。”曹操解释道。这时,仆人已经把煮好的药汁送来,曹操拿玉勺舀了舀,要递给郭嘉,“先喝药。”

  “不急不急。”郭嘉接过药碗,却直接随手把药碗放到一旁小案上,而后浅笑望向曹操,“这药这么烫嘉喝不下。不如明公先说说今日的来意,总不至于只是要看着嘉喝这口药这么简单吧。”

  “奉孝知我。”曹操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淮南急报。”

  郭嘉侧身展开竹简,方便他和贾诩一起看上面的内容。

  “噗。哈哈哈哈哈”看到一半,郭嘉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越笑越厉害,直到最后笑得又要咳嗽,才终于停下。

  “袁家人果真都天赋异禀。这袁公路敢称帝,怎么就不乘风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呢。”

  “不过,此事还是不可不重视。”相比郭嘉,贾诩的神情就严肃许多,“主公如今最大的优势,就是奉天子命,占着汉室大义。而袁术称帝,是公然置汉室于不顾,不可不讨。”

  曹操点点头,来此之前此事都已通知了荀彧、荀攸、程昱等人,究竟如何处理此事,也已讨论的差不多,他心中早已有数。

  “不过,这刚开春之际。新种刚下,粮草不足,兵马在宛城一战后也还修整好。此时出兵,怕是有些不妥。”

  “嗯。”曹操点头。自圣上迁都后,曹操的治下皆行屯田制,粮草的供应已经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但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对外攻伐的速度。袁术称帝,许都汉室必须要有所表态,曹操必须领兵去讨伐,但怎么讨,何时讨,却需要从长计议。

  “明公可是已奏请圣上,下诏书定袁术为逆贼?”

  “文若已在帮圣上草拟,很快就会送去各州。”

  “明公速度如此快,这就好办了。”

  曹操听郭嘉这般说,想来他心中已是有了计划,眉头微疏。哪知郭嘉说到这,竟就停下了,再不说一个字。

  “奉孝,这……”

  “明公,嘉可是还在养病中啊。”郭嘉倚在榻上,还妆模作样的又咳了几声,“这种费脑之事,明公何不问问文和的想法?”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假装自己并不存在的贾诩听到郭嘉叫自己,眼皮一跳。而此时曹操已经把殷切的目光开过来,他不得不开口:“许都初定时,圣上曾大赏四方,给各诸侯授官予职。如今有人公然反汉,自然该由这些汉臣先代王讨贼。”

  这么一点,曹操立刻反应过来。他的确要打袁术,但又需要时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他人先去打袁术,挫其精锐,待两败俱伤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这人选——

  三人目光相对,各自了然,心意相通。

  刚因为荀彧“驱虎吞狼”之策而赶刘备到小沛自己拿下徐州的吕布吕温侯,是最好的人选。

  计划已全部定下,曹操彻底放心满意。转头一看,他们聊的忘时,这案上的药已经冰凉。

  “明公公务繁忙,先去处理吧。这药,嘉让人热热再喝。”郭嘉善解人意道,目光无比真诚。

  半信半疑的曹操最后还是转身先离开了,而曹操刚一出门,贾诩就眼睁睁的看到郭嘉迅速的把药汁倒到一旁的水潭中。

  “嘉喝完了啊。”

  看郭嘉眯眼笑得灿烂,贾诩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