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李冬行,干瘪得像棵没几片叶子、扔在地里都没人想捡的小白菜,可偏偏让程言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当时望着那个站都站不稳还要饿着肚子洗碗的瘦小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伤春悲秋都算个球。

  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果看见一个人过得更苦,自己那点苦就一下子算不得什么了。

  而若是两个都很苦的人撞到了一块,更是很有可能会磨出点甜味来。

  就这样,程言捡回了个弟弟,此后他再没动过要跳楼的念头。

  此刻他摸着李冬行的脸颊,轻轻说:“你啊,以前老爱说,言哥哥对你真好,有言哥哥陪你,你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其实不是这样的。你才是那个天使,你救了我,而且救了我两次。”

  他那傻师弟,恐怕真的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对他来说又有多重要。

  这这一长串的话,程言从家里走过来的时候就在想,他尽量想说得平静些,只是一张口,声线仍是抖得厉害。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试图找回丢掉的记忆。老师曾经问过我一次,万一过去的事其实没那么美好,我一旦想起来,情况反而更糟呢?毕竟有许多像我一样受过重伤的人,一生都会对坠楼时候的回忆产生心理阴影,说不定我忘了会更好。我知道老师说得对,可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放弃。我想,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事特别重要,重要到我就算已经忘了也很不甘愿,拼命想找回来。现在我懂了,我不想忘记的是何人何事。掉下楼梯时候的痛算什么?与小时候和你在一块的回忆相比,这点代价根本无所谓。想起来的一瞬间,我太开心了,我真的太开心了。”

  他嘴上说着开心,声音却越来越哑。

  程言用手背抹了把脸颊,可手里飞机上掉了漆的螺旋桨还是被打湿了。

  “原谅师兄好不好?原谅师兄把你弄丢了十五年。”他俯下身去,湿漉漉的嘴唇碰了碰李冬行苍白的额头,“言哥哥还活着,而且还和你再次相遇了。这大概是个奇迹。冬行,再给言哥哥一个奇迹,好不好?求求你,醒过来……求求你。”

  程言闭上了眼,从眉梢到眼睫都在颤抖。

  他不敢去想,假若李冬行醒不过来,他说什么都晚了,他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第三次,他想求李冬行,再救他一次。

  、无辜者(八)

  床上的人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你哭了。”太久没开口,这声音哑得像用指头碾过一把几百年没沾过水的细沙。

  程言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他有那么一阵没敢睁眼,就怕这声音和触感都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过了会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丢脸,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别颤得那么厉害,看向下方之人,镇定地打了个招呼:“醒了啊。”


  就跟这人不是昏迷了好几天,而是刚打了个盹一样。

  李冬行静静望着他,墨黑的眼睛里连一丝混沌的余韵都没有,几秒后勾起一边唇角,说:“有人在我耳边吵了大半天,我还能睡得下去么。”

  程言垂下眼,揉了揉李冬行压皱了的病服衣领,吸了口气说:“真好。”

  刚刚人还睡着的时候他能滔滔不绝,现在人真的醒了,他却再多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没问李冬行是不是把方才他说的话全听了进去,他的脑子好像被抽干了,暂时连喜悦都感觉不到。师弟居然真的醒了,他慢慢消化着这个事实,这就跟走投无路之人到了悬崖边突然发现了一架云梯似的,他想大笑,想号哭,想大步冲上前,可手脚躯干都是软的,还在不住发抖。

  “我去通知医生。”程言站直了身体,后退了一小步,仿佛他不这么做,下一刻他就会扑到床上,把那个刚醒的人死死勒进怀里。

  李冬行没再盯着程言看,他坐了起来,动了动肩关节,轻皱了下眉,像是对自己躺久了的身体不甚满意。他的目光掠过了手边的遥控飞机,没作停留,而是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程言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了动静,回头见李冬行连静脉注射器都拔了出来,惊讶地说:“你要去哪?”

  李冬行从床头柜上拿起医用胶带,随手扯了一截下来,往手背上一按,一边穿鞋一边说:“先回家洗个澡,这都躺几天了,闻着都臭。”

  他说着抬起袖子嗅了嗅,嫌弃地皱皱眉毛。

  程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异味,不过师弟醒了,这就是头等大事,别说李冬行只是想回去洗个澡,哪怕他现在要程言上天入地轰个小行星下来,程言都能面不改色地答应试试看。

  两人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就跟任特务潜行一般。李冬行不愿意通知医生,程言就给他披了件自己的外套,三言两语支开病房外头的值班小护士,带着乔装打扮弯腰驼背的李冬行溜出了住院大楼。

  到了外面,李冬行裹着外套巡视了一圈,随后似乎才放了点心,解开衣服扔给程言。

  程言奇怪地问:“你在找什么?”

  李冬行冷笑了下:“别告诉我这几天没警察来。”

  程言看着师弟的侧脸,心里浮起一点疑云。师弟为何要躲着警察?假如真如程言猜测的那般,李冬行知道一些薛湛之死的线索,也料到了警察在怀疑他,他更应该立马去找警察提供证据才合理。

  或者师弟只是单纯地想在见警察之前回去洗个澡。

  程言很快说服了自己,他现在的脑子不适合加工任何更复杂的问题,连薛湛的死因都被暂且丢掉了一边。他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李冬行,连视线都不舍得离开一秒。李冬行到底躺了几天,还不大适应,走路走得很慢。迈下阶梯的时候,程言顺手拉了下李冬行的胳膊,而后手指挪了挪,握住了下方的手腕,好一阵没肯松开。

  半小时前程言还觉得自己是个被老天抛弃的穷光蛋,现在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走路的时候都在止不住地发笑。

  李冬行瞥了眼被他牵得紧紧的手腕,没说什么,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