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南西缓缓坐了起来,目光略微空茫地投远。

  “那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慢慢陷入回忆,“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普通,笨笨的,而且很胖,胖得每次发校服我都穿不下,都要我妈另外扯料子重新做。我看起来就像个球,走路摇来晃去的,同学们都笑话我。最难过的是上体育课,因为我跑不动步,每次和我一起跑的同学到了终点,我都才跑了三分之一。到那时候,全班同学都会一起看着我,发出哄堂大笑,说我是猪。冬行哥,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从小到大,没人喜欢我,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像异类。”

  李冬行静静听着,说:“我明白。”

  董南西冲他咧咧嘴,接着说下去:“那时候我始终一个人,不敢去上体育课,不敢参加集体活动,上课坐在最后一排,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注意到我。但我的身体那么庞大,我再怎么装作不存在,都总会被人看见。小孩子都是很天真的,可有时候这种天真最为残忍。那时候我们班上有几个男生,表面上很优秀的那种,私底下最爱欺负我。他们上课时候朝我身上扔纸团,被老师发现的话,就说是我体积太大,那些纸团都是被我吸过去的。老师居然没骂他们,反而也跟着笑。课后就更变本加厉,他们把我堵在教室后面,拽我头发,踢我,甚至拿着足球一下下地砸我头,还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躲,见我不说话,就装作我的声音回答,哦,因为我太笨,我躲不开。他们每天都要这么表演一次,仿佛我是舞台上的小丑,他们理应拿我取乐。”

  李冬行皱着眉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班转学来了个女生。她……很特别。”董南西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是刚刚那种勉强的敷衍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成绩很好,斯斯文文的,看起来高傲,其实很好说话。而且,她一点没有看不起我,来我们学校第一天,就主动和我说了话。”

  程言问:“谢灵韵那样的?”

  董南西一愣,说:“是,她和灵韵很像。”说完垂了垂眼,自嘲道,“可能我一直很容易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

  程言:“你喜欢上了这女孩儿?”

  董南西扯扯嘴角:“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很想吸引她的注意,想让她对我多笑几下。”

  程言:“你和她表白了吗?”

  董南西脸色一下子黯了下去:“班上别的男生替我起哄说了。”

  程言:“她怎么回答?”

  董南西:“她没直接回答什么,就说,她不喜欢没有勇气的男生。我后来明白,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主动去找她说话。但我那时候不明白。旁边有男生起哄,就是欺负我最起劲的那一个,说她是要让我证明给她看,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学校那时候在乡下,学校旁边就是农田,路上老有空的拖拉机停着,一般都是发动的。平时班上男生放学以后,有一些胆子大的,会去偷开别人的拖拉机。那天那个男生就在我耳边吹嘘,说真正的男人都会开拖拉机,他叫我有胆就去试试。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真的去了。”

  李冬行担心地说:“可是你没完全不会开拖拉机。”

  “是,我完全不会。我好不容易让它发动了,然后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董南西两眼直愣愣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为了我的事,我妈大病一场,差点哭瞎了眼睛。一个家就被我……差点被我毁了。”

  李冬行问:“就是那时候,你开始犯病?”

  董南西垂着眼说:“好像是吧。那阵子我精神很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对不住……对不住我妈,对不住很多人。”

  程言转着脑袋打量着他,说:“你恨那女生吗?”

  董南西一愣:“她?”

  程言比划着,说:“你恨那女生,恨她差点害死你,还连累你母亲,所以你开始疯狂地报复她,或者说报复所有年轻女性,伤害她们的感情?”

  李冬行一扯他胳膊,严肃地喊:“师兄!”

  程言瞥见师弟紧皱着的眉,说:“哦,那就换种说法。你分裂了很多人格出来,替你做这件事。这让你感到愉快吗?”

  董南西的手臂微微绷紧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言还想开口,李冬行先站起来,说:“南西,今天很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如果你有空的话,明天来一趟我们学校的精神健康中心,好不好?”

  董南西点点头。

  程言被拉着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头,注视着董南西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恨那个欺负你的男生么?”

  董南西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下,第一次,他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到了街上,李冬行看了眼程言,说:“师兄,南西是个病人,你那么逼他,不大合适。”

  他说得很委婉,程言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想说程言不懂精神分析还要瞎捣乱。

  “生气了?”程言拉了拉李冬行的手,“你就这么关心董南西那小子?”

  李冬行低头飞快地瞥了眼程言抓着他的手指,略微无奈地说:“师兄,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些在意。”

  程言一见师弟耳朵根又红了,登时反应过来,在想象中拍了记脑门,心道他听起来就这么像在喝醋?

  他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晚上乌龙太多,他暂时懒得解释,只牢牢扣住了李冬行的手,望着那双不笑的时候就很冷清的黑眼睛,郑重地说:“冬行,我希望你明白,你和董南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李冬行望着他,仿佛不大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微微笑了下。

  、戏里人生(十)

  第二天下午,董南西真的来了精神健康中心。人是李冬行叫来的,李冬行负责接待了他,按照流程让他填完一系列问卷和表格,又安慰了他几句,说之后会给他推荐一位最合适的主治医生。董南西热情地感谢了李冬行,说他一会还有些其他的事,就起身告了辞。

  李冬行下楼接待董南西的时候,程言也跟了下去,他们俩在大厅里填问卷,程言就坐在一旁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发短信。等董南西离开小红楼,他立马跳起来,一把抓住李冬行,说:“走,跟着去瞧瞧。”

  李冬行一头雾水地被程言拽到楼外,问:“师兄,我们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