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说:“是不怎样。只不过,人的心跳受激素水平调节,本身就能透露足够的信息,包括一个人情绪是否低落,心情是否紧张,或者说……咳咳,是否陷入爱情。”他一说这个,心跳还是明显加快了,幸好此刻没有一个通感者监听者着他的心率,“你儿子听见的不同节奏的声音,在他眼里恰好是不同的颜色,他所做的也就是把听见的画了出来而已。至于接下来的解释,恐怕都是他母亲或者你的牵强附会。他很小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把声音听成过画面,同你们表达过吧?你当时要么是忽略了,要么是一厢情愿把这个当作神力。你也不想想,假如你儿子真能看透人心,他怎么不说点更具体的东西?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心率就只能告诉他这么点。哦,如果这么看的话,你儿子能做到的,是不是还不如一个有经验的老中医能做的多?中医至少还能通过把脉治病呢。蒋仲毛小朋友大概算是个不错的可视化心电记录仪。”

  他语气轻描淡写,差不多彻底击溃了蒋尚贤最后的信心。

  男人脸上的文雅外皮似乎被内里冲出来的情绪撕碎了。他抬起右手,手指颤抖着指向程言,说:“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糟践我儿子,把他说的一文不值,不就是因为嫉妒?嫉妒他有你们这些普通的笨蛋没有的能力?”

  程言拨开蒋尚贤的手指,近乎怜悯地说:“是谁在糟践那孩子?蒋先生,你扪心自问,你与你夫人,逼着你儿子辍学,把他成天锁在连一盏灯都不肯开的房间里,说些毫无用处的话,剥夺了他该有的童年,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开心?”

  蒋尚贤哆嗦了下,往后退了一小步,颤声说:“我都是为了他好!”

  “有多少父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程言逼近一步,他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胸中竟有暗火在隐隐翻涌,出口的话变为淬满刻薄的尖刃,“你是个可悲的人,可悲的丈夫,可悲的父亲。你工作不顺,一事无成,回家还要受你老婆的气。她赚钱比你多,比你厉害,她常常埋怨你,看轻你,把你说得一事无成。你没法反驳他,表面上安慰自己这让着她,但其实是以为你心里清楚,她说得都是对的。你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庸常之辈。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儿子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你立马欣喜若狂,把这点异常当成天赋,甚至是你自己的天赋。在你觉得人生灰暗无光的时候,有多少次祈求过上天,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一点起色?现在你觉得你儿子就是那点起色,你把那可怜的小孩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在手里,压榨他,折磨他。蒋先生啊蒋先生,你骗了那么多人,到头来,骗得最狠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

  蒋尚贤背靠着墙面,四肢在程言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越来越软。恐惧蔓延于他灰败而空洞的眼睛里,却又掺杂着一点点最后的亮光。他的嘴唇痉挛着,弯曲成波浪,底下露出一点牙缝。他缩在角落,喑哑地祈求:“别再说了。”

  程言依然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语气是冷冰冰的,如同一柄解剖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正在用他向来不肯用的精神分析方法,将言辞化作武器,一点点捅进眼前这个男人的大脑,肢解他的精神。蒋尚贤已经一败涂地,而程言觉得这还不够。

  “你骗自己,你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这是个谎言,你明明知道的,对不对?你还是你,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比你骗的那些人还要失败。他们好歹还想着如何靠双手让生活变得更好,不像你,自愿溺死在自欺欺人的美梦里。”程言又一次想起了老于和柱子,心里的火更旺,他决定把插在男人脑子里的那柄刀搅得更深些。“对了,你还又一次让你老婆控制了。她老早就知道你儿子压根没有什么神之眼,她做了这手套和耳机,连你也算计了进去。你只是她赚钱的工具。”他慢悠悠说着,适时地甩下一句叹息,“蒋尚贤,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可悲的人。”

  男人眼里那束光被不断挤压着,收缩成尖利的一团。他双手抱着脑袋,半张着嘴,如同无声尖叫。

  是时候了,程言心想。

  他指了指太阳穴,跟刚想起来似的提醒蒋尚贤:“顺便一提,通感者大多过得很不好。正常人的大脑都是一张有效率的网络,而他们的脑子,发生了错乱,就好像火车走错了道,一不小心就会发生车祸。你儿子不是天才,和我刚刚说的一样,他们很可能有病。”

  蒋尚贤的喉结上下翻滚着,挤出一句困兽般的痛呼:“不……”

  程言这时才掏出手机,看了眼,忽略了上面十几通未接来电,点开最早那条短消息。

  “自闭症。你儿子有自闭症,没法与旁人正常交流,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吧?他不仅不是天才,还可能落下智力残疾。”他放回手机,轻飘飘地说,“他真惨,是不是?”

  蒋尚贤不动了。男人全身都僵成了一块焦黑的死木,只有双手在不自觉地抽搐。

  一片死寂的眼里,那团光凝成了一个点。一个不断跃动的,爆发的临界点。

  程言像没有注意到一般,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对蒋尚贤挥了挥手:“有病就尽早治,忘了说,来找我们也行。”

  还没走几步,他后脑勺感到了一丝寒意。那块空气的平稳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而那样东西正在呼啸着朝他脑袋扑过来。

  程言往左边闪了闪,没有跨出他一步能跨出的最远。他的右面肩膀感到一阵剧痛,那东西重重砸到了他的肩胛,差点把骨头震碎,可能还有一小部分嵌在了他的皮肉里。在疼痛切实地蔓延开之前,他先嗅到了一股血的味道。

  那一击让他摇晃了几下,不得不向前扑倒。再把后背露给对方就太危险了。程言想翻身,半边受伤的身体却麻了,这让他动作远不如平时利索。他只能用完好的左肩抵住地面,强撑着转过半个身体,从侧面看向身后。

  蒋尚贤举着刚刚还好好在角落待着的烛台。烛台上没插着蜡烛,最上头锋锐的金属边缘此刻有点脏,粘稠的红色液体还在往下滴。那是程言的血。

  他竟然忘了还有烛台。程言在心底暗骂了句,这还真是他大意了。他瞥了眼烛台正中那根长达五公分的用来固定蜡烛的尖刺。幸亏刚刚□□他肉里的不是那玩意,不然他流出来的血就不止地上这一小滩了。

  蒋尚贤还要扑过来,表情狰狞得跟套了个刀工粗糙的面具一般。程言艰难平衡着身体,抬腿踹过去。他还算准确地踢中了蒋尚贤的手腕,男人踉跄了下,握着的烛台掉了出去,砸塌了一堆积木。

  程言抽空看了眼肩上的伤口。肩膀还是没什么知觉,大半条胳膊都像是被人硬按上去的赝品,不像他自己的原装货。他没那么自负,以为在受了这不轻的伤势后,还能赤手空拳制服一个发疯的大男人。他伸出左手,去够摔到地上的手机。

  他打算报警。

  蒋尚贤没给他这个机会。男人放弃了烛台,一脚踢中了程言的肋骨。

  程言被踢得往外滚了一圈,本来快摸到的手机一下子又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他没忍住咳嗽起来,那根被踢的肋骨疼得一抽一抽的,顶着他的心肺,就算没裂也差得不远,他每呼一口气,肺里都跟撞上刀刃似的,鼻腔里都钻入了血腥气。

  一招算错满盘皆输,他到底高估自己,眼下别说全身而退,连还有没有命活着出去都成问题。

  蒋尚贤跟个发怒的熊一样左右摇晃着冲了过来,程言看得出,那男人理智已失,是真想让他死。

  紧跟着他的胃又被踩了一记,整个人失去控制地蜷缩起来,从指尖到小腿,都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这块地板都好像成了发红的烙铁,程言躺在上面,觉得从五脏六腑到每一寸皮肤都火烧火燎。眼镜掉到了一边,他能看到身侧地板上有好几块暗渍。那是本来就有的脏东西,还是他的血?

  他搞不好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程言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有人好像曾近提醒过他,不要轻易招惹精神病。他刚拆解蒋尚贤理智的时候忘留后手,用穆木的话说,他待人待己都太刻薄,早晚会吃苦头。

  现在苦头还真来了。

  这时他被迫弯着脊椎,半张脸贴着地面,呼吸着尘土和铁锈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躺在师弟膝盖上的时候。

  他想,他早晚要跟李冬行说,这世上他最乐意招惹的有毛病的人,还真就只有一个。

  视线里依稀看到一片晃来晃去的条状物,耳畔传来金属刮擦地板的锐声,程言知道蒋尚贤又拿起了烛台。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