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竹秀僵硬着身体,只觉得后颈被濡湿了一大片。那滚烫的眼泪烧着他,烧得他无路可退。

  他开始颤抖起来,无力的身体任由赋君抒圈在怀里抱着。车厢仿佛也变成了颠簸的船舱,如同他当初远走时所乘的一样,是一颗漂泊的泪。

  良久,赋君抒才松了手,背过身去扶着额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失态。

  “跟我回去看看后再走吧。”他近乎祈求地说。

  神竹秀心里一声叹息,他道:“皇上,汝真的不必如此。汝让吾去,吾会去的。”

  马车沿着皇城的偏门入了小道。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地走在皇宫里的石板路上。神竹秀已经重新束好了发,赋君抒也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眶微红。

  不管人世如何变迁,这皇城似乎也一直保持着自己原有的风貌。

  神竹秀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些颜色素净的飞檐翘角,装饰用的青铜炉鼎上系着红绸带,杨花、白棠、鸽子树,还有菖蒲和小瓣樱,偶尔跃出来几只翠鸟,都是从前熟悉的景观。

  走过朱桥,他们心有灵犀般来到了那处竹山舍前。

  那里已经被修缮一新,沉香木的牌匾依然古朴典雅,镌刻着神竹秀亲手书写的三个字。

  赋君抒推开竹门,绕过葱郁竹林和云母山,从前的那方湖泊原本一直生长着许多水生植物,因为没人打理,几乎要淹没了八角亭的底座。现在那里干净清爽,只有一两朵抽出花苞的莲花。

  两人步入亭子里,赋君抒端出一套梨花木茶具,自青花瓷罐里舀了水出来烧。

  “今年新供的大叶茉莉,是你最喜欢的。”赋君抒边往茶壶里填茶叶边道。

  神竹秀默然地看着他流畅连贯的动作。

  等水烧开的时候,赋君抒道:“十七年未见,你在儒门的地位竟这样高了。神竹秀这个称呼……应是四儒君子之一吧。”

  神竹秀偶然瞥到他衣襟里插着的那把乌木骨的扇子,心里骤然疼得紧缩起来。他转过头去望着水气不断上升的茶壶,说道:“是的。汝……汝近来过得也好罢?”


  赋君抒笑了一声:“我当然好,我若是不好了,大齐也要完了。”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见水开的声音,急促的像是不规律的心跳。赋君抒提起茶壶注水,茶香涌上来,他压着茶盖的手有些微颤。

  赋君抒斟完了茶,自袖中掏出一块玉牌:“这个给你,下次要来……直接就可以进。”

  神竹秀如他所愿收下了玉牌,看着赋君抒低垂的脸,他道:“皇上……喝完这一盅茶后,请容草民告退罢,以免耽误了陛下理政之机。况且,吾也要尽快回转儒门。”

  赋君抒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杯子跌到地上泼洒出了一地余香。

  “……我们之间,非要如此生疏么?”赋君抒难过地问道。

  神竹秀叹了口气。他看着对面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他是儿时玩伴,他更是一国之君。

  “那么陛下想要与草民谈论何事呢?”神竹秀问。

  赋君抒握起拳,他浑身发冷,仿佛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冷得彻骨。他自一地薄薄的湿冷积水里拾起那把丝绢扇子,满眼是朦胧缭绕的白丝丝的雨帘,青的紫的疼痛的天,令他再也看不清任何颜色。

  “他如何了?”赋君抒突然冷笑道,“那个孽子,你叫他什么呢?”

  此时,无人品尝的茶渐渐的冷了下去,茉莉的香气也断了。

  就在赋君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神竹秀开口了。

  “平淑。他叫平淑。”他道。

  赋君抒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哆嗦着转过身去,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嘶声道:“你怎么会答应那种要求?!”

  神竹秀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他来不及地揩去泪,就匆匆道:“草民告退。”

  踉跄着奔出竹山舍,神竹秀想要冲出这重重叠叠山穷水尽的皇宫。然而那出口太远了,实在太远了,他怎么也像是跑不出来。

  赋君抒面无表情地孤身坐在亭子里,泪顺着脸滴在衣襟上。他抽出那把乌木骨的丝绢扇子,哗啦一声展开,看着上面的霜雪墨竹图,替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茶满上,赋君抒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面对空无一人的亭子,他只说:“好茶。”

  深衣少年等在酒楼的树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他才隐约看见了神竹秀颓然走来的身影。

  “神竹秀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少年几乎要热泪盈眶,他跟在神竹秀身边絮絮叨叨地说:“大人,刚刚儒门一直在派人找您,让您快些回去……”

  神竹秀缓了缓气,有些低落地说:“知道了,先回湘府罢。”

  少年见状,不敢再说一句话,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神竹秀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