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宗。

  江纤尘墨黑的眼珠死死盯着路缇霜。

  她沉思半晌, 一脚踢开拦路的尸体,踩上路缇霜的指骨,一点点碾碎,看十指连心的剧痛慢慢呈现在路缇霜颤抖的眼睛里。

  饶是这样, 路缇霜脸上嘲讽的笑也纹丝不动。

  “你折磨我, 也无济于事。”路缇霜唇角渗出血迹, 重复道:“那些弟子都被你杀了。禁地的钥匙……没了, 禁地再也进不去。”

  江纤尘啧了一声, 皱起眉头慢慢直起身。

  这女人的表情让她不高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连话都懒得说,她看了一眼祥云聚拢的天边, 没来由的烦躁:“算了。”

  没有那簇神火来焚毁她体内作祟的真元也不怎么要紧,只是疼了些而已,待她去吃几位神祇, 力量再多些,就能压制住那股真元。

  江纤尘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她掌心凝成一把刀,她垂眼,俯身朝路缇霜喉咙划去。

  就在这时, 一道银白的剑光遽然从天而降, 携雷霆之势, 趁江纤尘没防备将她击退。

  一个身着劲装的高挑少年不知从哪冒出来, 他手指飞快捏剑诀,万剑拔地而起, 受他控制一齐向江纤尘攻击, 毫不留情。

  江纤尘闪身躲避的间隙, 他抱着路缇霜飞身退出数里。

  路缇霜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脸上的从容消失了,她气得咳出一口心血,竟直接扇了他一巴掌,喝问道:“不是让你走了么?!”

  打完又后悔,颤抖的手覆盖上他的脸颊,对上他通红却倔强的眼睛,颤声道:“景昀,你是路氏最后的血脉了……”

  路景昀语速又轻又快:“师父,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一次,这里交给我!”

  江纤尘控制黑雾吞食掉长剑,这攻击于她而言像是小猫在抓一样,她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小太阳,好久不见。”

  路景昀放好路缇霜,站起身,横剑在身前。

  真是许久不见,上次他为保护她,硬生生抗的路瓷音那一剑还没痊愈,许是伤养得不好,他瘦到脱相,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再也不见一点光亮。

  曾经像个小太阳的少年永远消失了,江纤尘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遗憾。

  但遗憾归遗憾,人总是要吃的,她掌心再次聚拢黑雾,没等放出去,就听路景昀哑着嗓子道:“我师父骗了你,还有一把钥匙。”

  江纤尘眸光微动,手缓缓放了下去。

  “飞云宗的禁地,要飞云宗嫡系弟子的神魂之力才能打开,我带你去,但你需放我师父离开。”

  江纤尘半嘲不嘲地问:“你在和我谈条件?”

  路景昀红着眼睛:“不,我在求你。”

  路缇霜闻言登时拧眉:“景昀!不要对她低头!”

  路景昀短暂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路缇霜对上他坚定的视线,忽得一愣,斥责的话说不出口了。

  江纤尘没看见路景昀那一眼,他的卑恭态度取悦了江纤尘,江纤尘唇角一勾,大发慈悲地召唤一道黑雾,直接把路缇霜送出了飞云宗。

  路景昀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微微垂下视线,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我身上有伤,方才那两剑耗费了我全部的真元,眼下无法御剑飞行,不过禁地距离此处不远,不用一盏茶便能到。”

  江纤尘心情很好地说:“你指个方向,我带你去。”

  说着就要探出黑雾去缠他的腰。

  路景昀却下意识避开了。

  江纤尘身上的黑雾一顿,缩了回去,其实她觉得路景昀有点奇怪,但又不清楚具体哪里奇怪。

  江纤尘眼波微动,脑海里思绪急转,方才好像有什么被她忽略了,那是什么呢?

  路景昀沉默地转身带路,在沉寂到过分的环境下,那剧烈跳动的心声尤为明显。

  江纤尘第一反应就是“他此时很愤怒”,她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问:“小太阳,你心跳为何这么快啊?”

  路景昀好像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因为我在想一个问题。”

  江纤尘:“嗯?”

  路景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江纤尘险些直接撞到他怀里,他扶住江纤尘肩膀,高大的影子笼罩住江纤尘。

  江纤尘抬眼,这才看见他那双红得近乎滴血的眼睛,这抹红让她顿时涌出不详的预感,还没等细想,就听路景昀问:“我在想,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这意料之外的问话把江纤尘听愣了,她仿佛听见了个莫大的笑话,露出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听见这种幼稚的话,她把谨慎抛诸脑后,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这时候还在意这样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难以克制地投去怜悯的眼神,歪头摸了摸路景昀的脸:“你如今落得这么惨,到底是因为我。念在你带我去取朱雀火的份上,若我对你有真心,能让你舒坦一些,你就当我对你十分真心吧。”

  路景昀缓缓松开手。

  他垂下眼,眼角滑落一滴泪,声音难掩哽咽,缓慢地说:“皎皎,我那么喜欢你……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回头,我立刻跟你走。我们去找一个地方隐居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原来路景昀的不对劲也是因为七情。

  也对,这世人就没有不为七情所累的。

  江纤尘想通了,旋即舒展神情,轻快地说:“可以呀。只要你先带我去拿到朱雀火,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她又苦恼地咬住嘴唇:“其实我也不想杀这么多人的,都怪他们欺负我。”

  “我在你身边,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以后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去做。”路景昀抚摸着江纤尘的脸,满眼心疼,他一手落到江纤尘腰间抱住她,另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微微俯身,看似想吻她。

  江纤尘要躲,但路景昀手上力气出奇得大,她若非要挣开,约莫得伤到他——伤到他无所谓,可若是耽误了他取神魂之力开禁地,那问题就大了。

  何况路景昀长得好看,被他亲一亲也不亏,江纤尘索性闭上眼。

  就在她感受到路景昀的呼吸喷洒在她鼻梁上时,路景昀沉沉的嗓音响在她咫尺处:“皎皎,睁眼。”

  江纤尘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她刚睁眼,就见路景昀猝然启唇,一根短小的银针从他舌下射向她的眼珠。

  江纤尘瞳孔骤缩,淬黑的针尖距离她的眼球甚至不如一张薄纸厚度。

  ——却到此为止,再不能更近。

  江纤尘慢慢地眨了下眼,悠悠笑了笑,笑声落在路景昀耳朵里令他毛骨悚然。

  她意味深长道:“原来,你真的不对劲啊。”

  路景昀脸色剧变,下一刻就被她周身爆出的黑雾轰开,那些黑雾争先恐后黏住他,往他皮肉里钻。

  路景昀不知道那些黑雾是什么,但他的心瞬间凉了——江纤尘究竟是什么非人之物?

  江纤尘抬手,五指一勾,黑雾又裹缠着路景昀,把他拉到她面前,她缓缓把手覆上他头顶,指尖下压,就要把他的头颅捏碎。

  可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突兀地凝聚起翻涌的雷云,紫色的雷电光芒隐隐从中显现。

  江纤尘皱眉抬眼,倏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指间夹住路景昀领口,把他的衣服拨开,竟见他裸露的皮肤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咒文刻痕。他穿着黑袍变化不明显,事实上他的衣服早就被鲜血染了一遍,只不过这些血迹掩盖在飞云宗漫山遍野的血腥里,教江纤尘忽略了。

  “我倒是小瞧了你。”江纤尘俯身掐住他咽喉:“敢用邪咒强行提升修为引雷劫,你活腻了吗?”

  “我飞云宗上下三千七百六十一条人命,今日皆丧于你手。”路景昀眼神如冰,一字一顿冷声道:“只要能为他们报仇,我死又有什么要紧?”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你不是很厉害么,怕不怕劫雷劈?”

  江纤尘嗤笑了一声:“你方才还在说喜欢我,转眼就想要我死,路景昀,你心志不坚啊。”

  “我确实喜欢你,但——”路景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印几乎深深刻进她的骨头:“不妨碍我更想将你挫骨扬灰。”

  他话音刚落,一道飞升天雷便兜头砸了下来,将他们二人全部笼在其下。

  天道的力量下万物皆如蝼蚁,江纤尘即便不死也剧痛无比,她登时痛呼出口,被路景昀钳住的手臂化雾,那些黑雾猛然将路景昀掀了出去。

  但劫雷并未因此避开她,路景昀不知还做了什么,眼下整个飞云宗都在雷云的范围里,避无可避。

  路景昀拖着身体靠向一棵树,安然闭上了眼,他同归于尽的心坚定,以至于他似乎感觉不到痛。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此刻真的并不痛,在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

  随着那些东西的抽离,他方才面对江纤尘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憎逐渐变得黯淡,那些磋磨他精神、不该存在的爱也正消失……他抬眼看向四周,血腥、尸体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能看得见,却再也感受不到悲伤……而识海恍若变成了渐渐泛白的空茫天际,一切的浓烈情绪,都在褪色时离他越来越远。

  九道天雷降落只在瞬间,抽离的过程却漫长得像千万年。

  江纤尘身体破碎又重组,随着雷劫的消失她慢慢站了起来,双眸燃着怒火,等着去鞭挞路景昀的尸体。

  可路景昀却没死。

  路景昀抬眼时,江纤尘看见他双眼里涌出的血泪,怔了一下,深深拧眉。

  该死,他居然突破了,但是路景昀怎么会入无情道?

  路景昀见江纤尘毫发无损时也颇为意外,但他毫不拖泥带水,一柄金色神魂长剑立刻显形,剑气携着尚未完全消散的九天雷光罡风直指江纤尘,同时飞云宗残存的护山大阵登时拔高数丈,无尽造化与威压化成锋利的剑气,万剑齐发。

  江纤尘召唤黑雾,刹那间与剑气交锋数次,铿锵的金石撞击声响彻飞云宗。

  但她还是听见了有人破风疾驰而来的声音。

  道道灼目神光被这边的动静引来,江纤尘分神看向天际,心道不好,路景昀拖延她太久。

  她凝结全部力量震开路景昀,正要再次遁入阴影逃走,天际忽然落下星光。

  一道道星光落地即成阵石,刹那间便落成一个围困大阵将她严密包围。

  伏巽飞身接住路景昀,空闲的那只手指一勾,大阵运转青光迸现,驱散全部阴影。

  江纤尘看向瞬时围困住她的诸天神祇,沉下脸色,最后把目光落到伏巽身上,面上浮现出疑惑:“你为什么偏要欺负我啊?我到底有什么罪?”

  伏巽充耳不闻——他早在见到鬼王前就封闭了五感,此时全凭神识行事。他立于半空,手指轻拨,大阵里便有数道纤细的线显形,随他指向朝鬼王绞去。

  江纤尘将身体分解成黑雾,与他陷入僵持。

  可伏巽不理,此间却还有因轻视恶鬼而没全部封闭五感的神。

  有一位神冷哼道:“你的诞生就是罪!”

  江纤尘闻言朝他瞥去眼神,唇角半勾:“可是我族的始祖,也是脱胎于天道的啊。善的一面是恶,若非我族的存在,怎么体现你们神族的善?”

  那位神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江纤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存在即合理,天地既生我们,便证明我们拥有存活于世间的权利,我倒想问问,你们为何偏要逆天道而行?若非你们先逼我,我不会杀这么多人。你且看看,这么多枉死的性命,皆是因你神族对我赶尽杀绝而起。”

  那位神心神俱动,他的视线颤了颤,无言以对。

  在他不知不觉间,浅淡的黑雾已经顺着他的迟疑附上他的神识,在无人可见的识海角落落地生根。就在阴影即将蔓延开的前一息,一根手指抵上他眉心,凝神静气的清光顺着指尖融入他神识,将那缕黑雾连根拔除。

  伏巽道:“恶鬼巧舌如簧,莫听莫看,速封五感。”

  那位神为自己看轻鬼王而感到羞愧,他应了一声,立刻封闭五感,帮助伏巽维系困阵。

  江纤尘见此情景,百无聊赖地哼了哼:“无聊。”

  浓厚的黑雾汇聚成人形,在一根神线绞向她脖颈那一刻,她抬手勾住了那条线,黑雾顺着她的手攀附上线,迅速贴上大阵。

  而大阵外,又有一股仿佛凭空出现的黑雾顺着地面显形,与她的黑雾里应外合,极强的腐蚀性顺着阵角融入阵石,大阵顷刻被两面黑雾裹住。

  伏巽的神识看向阵外助她脱困的黑雾,旋即面色一变,那些黑雾在地面上几乎汇聚成一缕,一端连着大阵,而另一端连着忽然翻腾起来的苦海——她竟抽动了苦海的力量。

  伏巽手指飞快捏了个复杂的诀,东方天际星辰骤然在白日里显了形,星光急速朝凡间坠落,修补被腐蚀出的破洞。

  江纤尘笑着看向那些美丽的星光,叹道:“你最终还是要效仿白虎来燃命,可惜,你却没有手足帮你了。”

  “不和你们玩了。”江纤尘就那么四分五裂地站在大阵中央,一歪头,引爆了附在大阵各处的黑雾,舌尖舔过嘴唇:“正好我饿了。”

  *

  苦海底。

  江冽用自己作诱饵,将垂涎七情八苦的恶鬼群引入洗魂阵。只要他不离阵,恶鬼群就会永远滞留在洗魂阵里。

  原本他觉着他的死与活多多少少会影响到鬼王,在阻碍鬼王作恶上出几分力,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死亡的速度太快,因天道规则而重生的速度更快,一呼一吸的霎时,他就已经死去活来无数次,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鬼王兴许也反应不过来。

  到后来,他已经对死去活来麻木了。

  恶鬼把他翻来覆去撕碎,可能也在疑惑这个食物为何还活着,有一刻躁动的鬼群停息下来,江冽见状,逼迫自己愈发凝聚七情。

  但也不需要他刻意做什么,一旦他脑海里想到逐衡,他的七情就会越来越浓。

  他看着被洗魂阵涤除的黑雾出神地想,朱雀神君身处天外天的万年,又被鬼“杀”了多少次?

  可若朱雀神君此刻是清醒的,一定会拍着胸脯安慰他:“鬼怎么可能伤害到我,都是我单方面屠杀它们。”

  江冽忽然在此时明白了一件事——逐衡会因为药苦而皱眉,会因擦破血皮掉眼泪,但其实从不肯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楚。

  一时间,种种复杂的情绪险些要在他身上凝出新的黑雾,恶鬼愈发暴动,在洗魂阵中奔腾翻涌。

  而此刻的朱雀神君正在跟自己较劲,他虽身躯昏迷着,却并非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神识被猝然暴动的恶鬼触动那一刻,冥冥之中的恐惧让他肝胆欲碎。

  他被冰冻的身躯与神识割裂开,神识卯足劲地想要冲破桎梏,但偏偏江冽的修为不低,身上又带了他一半神魂之力,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被困在躯壳里近乎绝望地祈求:求你,快让我清醒,否则……

  否则我真的会疯……

  虽然不知道他在求谁,但天道应当是听见了朱雀神君这句恐吓,在不知过了多久后,严丝合缝冻住逐衡的冰“喀嚓”一声碎裂。

  汹涌的朱雀火顺着裂缝熊熊燃烧,眨眼间把一切枷锁焚烧殆尽,逐衡猛地睁开遍布血丝的双眼,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前离弦之箭般朝天际而去。

  面前的投影不知又演了多少遍。

  投影里,万年前的朱雀从天边俯冲接住了火神,火神冲他一笑,他便发不出脾气;

  投影外,万年后的逐衡直冲天际,将他的肝胆从天缝里扯出来,就听那没良心的人红着眼对他说:“好疼啊。”

  万年前和万年后的朱雀身影没有重叠,然而他们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想:我该拿他怎么办?

  逐衡抱着江冽,赤金的双翼展开成屏障。

  没等逐衡开口质问,江冽先一步并指按向逐衡眉心,把方才于残念中所见在逐衡面前快速呈现了一遍,引走了话题:“他是谁?”

  逐衡看完后怔了怔,无意识地拢紧了抱着他的手臂:“是伏羲前辈——”

  话音出口逐衡立刻回神,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在他明白江冽为何要把自己嵌进天缝里,就舍不得再对他说一句重话了。

  可一句话都不骂出口,逐衡心里又堵得慌。

  于是他横眉立目地瞪着江冽:“你都不认识他,就信他的话?你为了诱恶鬼进阵竟敢……你!你!……”

  “你”了半天,一排训斥的话闪过他脑海,最终逐衡只憋出了一句:“你很好——”

  江冽偏开视线,揉了揉僵硬的手腕:“反正有同生共死印在,我就不会死……而且你看,恶鬼不是比方才少了很多么?”

  “你真行,你不仅占鬼的便宜,现在连天道法则的便宜也敢占。”神君那张俊美的面庞此刻定格在皮笑肉不笑上,一时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他咬着牙关问:“需要我奖励你么?”

  江冽垂眼咳了一声,低声说:“也可以。”

  “‘也可以’?”逐衡的表情都有点狰狞了:“你等着,且看出去后,我怎么奖励你。”

  他挥着翅膀把江冽送下去,又一言不发地要往天缝去,江冽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其实江冽认为自己的办法绝妙,眼下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虽然逐衡看起来不太认可。

  逐衡思绪飞转,很快就有了考量:“一切皆因洗魂阵不全,我去把阵补齐。”

  江冽一句疑问脱口而出:“能补齐吗?”

  如果江冽不知道对方是伏羲,那他一定会相信逐衡。

  可那是伏羲啊,阵法与法咒的始祖,至今无人能及他造诣的千分之一,逐衡能补齐他的阵吗?还是伏羲神脉所化的阵。

  顿了片刻,江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毕竟已经残缺一万三千年了。”

  逐衡从江冽躲闪的眼神里,敏锐察觉出他隐晦的怀疑,然后噎了噎。

  逐衡也想自信地说句“我无所不能”,然后潇洒过去,挥一挥衣袖就把阵补齐。

  但他确实做不到。

  逐衡默了默,问道:“你还记得,什么是先天神祇么?”

  没等江冽答,逐衡接着道:“就是在鸿蒙初开时,脱胎于天地的神。你在那方投影里所见到的,水神、火神、我,以及女娲,伏羲,我们皆脱胎于天。我们是天道的化身——”逐衡话头一顿,虽然这是事实,但在他道侣面前多少应该谦虚些,便找补道,“——若这么说,那恐怕有些大言不惭。但本质上讲,我们的神脉源自同一处,便是天道。正因同源,所以我的神力能与他的融合,补齐他神脉所化的大阵没什么问题。”

  江冽瞬时想通他的话,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凝重地收紧手上的力道,不让逐衡离开:“你要抽神脉?我不同意。那还不如让我继续作饵。”

  逐衡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顺势俯身,另一只手托住江冽的下颌,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侧脸。

  “抽我神脉补洗魂阵,确实是最省事的办法。”

  但是……逐衡的神脉目前也只有一半。

  逐衡不欲对他说这个,一旦开口,他又要问为何神脉不全。

  逐衡对上江冽紧张的目光,在他面前屈膝蹲下,轻声说:“可鬼王未灭,我不敢先死。”

  江冽盯他半晌,似乎在判断他的话可不可信。

  他问:“不动神脉,还能怎么做?”

  逐衡说:“天道赋予我生命,让我化形于南方星辰。所以我除了拥有神脉,还能抽动星辰的力量。”

  江冽又问:“抽动星辰的力量对你有影响么?”

  逐衡面不改色地说:“就一点点,你放心。”

  逐衡要是说“没有”,那江冽肯定不信,可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得他脸不红气不喘。

  江冽盯着他的表情琢磨许久,手上的力度放松下来。

  他相信了。

  逐衡松了一口气,他仰起脸,似乎想透过不尽的黑雾望见群星,良久喟叹一声:“阿冽,此后千万年,兴许南方诸星都不会再亮了。”

  江冽指尖轻轻勾了下他掌心,垂眸半晌,再抬眼时,眼眸里漫上温和的光:“没关系,世人已见过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此后,星辉会永远亮在世人心里。”

  逐衡便扣住他的手,在他手背落下一吻,而后笑着说:“阿冽,我给你放烟花,你看好了。”

  苦海里,常年翻腾的黑雾屏障骤然被一道赤金色的光撕裂。这道光自苦海底直冲天际,在触碰到天空的瞬间分散出光点,如同一场盛大的召唤仪式。

  紧接着南方诸星渐次亮起光芒,那些光芒又慢慢脱离星辰,追逐着那道冲天光柱,化作万道赤金色的火焰从天边降落,直奔苦海而来。

  这些来自星辰的火焰聚拢在苦海底,为这世人讳莫如深之地带来第一片光明。

  江冽抬眼时失笑地想,还真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

  当星光悉数汇向洗魂阵,下一刻,洗魂阵蓦地成了一个大漩涡。

  无数恶鬼被吸进漩涡里,不绝于耳的哭嚎响彻苦海底。

  江冽在那一瞬间,突然懂得了何为“悲喜交加”。

  那些哭声里含笑。

  它们哭着笑着,庆祝这场迟到万年的解脱。

  *

  飞云宗。

  正与鬼王对峙的众神皆没来由地一怔。

  他们抬起手触碰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会突然落泪。

  茫然远望,仿佛天地间弥漫着刺骨的悲伤与喜悦,朦胧得像雾一样。

  但此时无人顾得上细究,因为他们眼见着鬼王的脸色瞬间惨白。

  江纤尘猝然扭头望向苦海。

  她与苦海的联系断了。

  不……或许是,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苦海了。

  她的眼眶里难以遏制地涌出泪,五官却在怨毒地扭曲。

  那对漆黑的眼珠久久注视南方渐暗的星辰,牙关禁不住抖。

  我一定要朱雀的命。

  她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前边有61,后边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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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号如下

  问:“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谁?”

  答:“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