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缘分, 也许是女子相吸,也许是人鬼相吸,李小菲已与这位青小姐建立起了超过蔚迟想象的友情, 在青小姐消散时,李小菲发出了一声很夸张的哭号,跌跌撞撞跑过去, 没能抓住青小姐消散时最后一点尾迹。
她就坐在青小姐消失的地方,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方青谛走过去开导她, 一老一少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地平线上化为了两道剪影。
蔚迟心里空落落的, 又干了一晚上苦力, 坐在槐树的树根上emo,小纸人爬出来擦他的脸, 他知道自己很脏, 但他一点也不想动。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裙脚袖脚都紧紧扎起来的不伦不类的喜服, 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
忽然,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整个人从头皮到脚趾都麻了。
“小迟, 干什么呢?要送小纪了。”
然后, 他感觉到一只铁一样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他缓缓回过头, 看到三表舅一张如丧考妣的哭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一瞬间, 蔚迟的脑海里划过许多念头,走马灯一般的回忆飞速闪回……从昨天的“婚礼”开始, 他似乎没有做出什么违背民俗的事, 只是偷偷去找过姥姥……不对, 姥姥最后发了狂, 叫了在院子里喝酒的大舅,当时三表舅似乎也在。
他们看到他了吗?
一直在找他吗?
可三表舅怎么可能走到这么深的荒山里来?
现在怎么办?
跑吗?
可肩膀被抓住了……
这些人的战斗力,比得过市二院的护士吗?
手边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你们干的?”
三表舅问道。
他指着一片狼藉、还带着余热的棺材。
蔚迟的精神高度警备,全身的所有神经都活跃起来,这使得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承几何倍数飙升,在那一刹那,三表舅脸上的表情像慢放的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展现在他眼中。
他看着男人的一张哭脸对着那棺材,麻木、疲惫的眼中划过一抹亮光。他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如何沉重、悲痛、仇恨、暴怒又夹杂着一丝快意。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中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千篇一律,如同粗制滥造的3D人物模型一样虚假,笑也未至眼底,哭也没上眉梢,都像傀儡的假面。
真要说的话,三表舅此时的表情也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睛闪了闪、法令纹颤了颤而已。
可这一瞬间,蔚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强烈的情绪,痛苦又快乐,暴怒又平静,有什么野兽一样的力量险些就要冲破那张假面,扑出来——
会被撕碎吗?蔚迟想。
方青谛和李小菲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蔚迟的余光瞄到李小菲吓得坐在了地上,方青谛则把手伸进了随身背着的布兜……
“走吧。”下一刻,三表舅又回到了那张虚幻的“假面”下,放开了他的肩膀,还拍了拍,除了表情不对,其他地方仿佛没有任何问题,跟现实世界的行为模式没有什么区别,“快赶不上时间了。”
蔚迟狂跳的心脏猛然落回实处,仍留有余悸。
他不愿冒险,便站起身,跟着周峰走了。同时回头看了方青谛和李小菲一眼,其实这时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之前让他们两人与他分开行动,一是需要他们去调查青衣女人的线索,二是也不知道家里那边是什么情况,而如今青小姐已经“魂飞魄散”了,出“门”的线索大概率还是集中在家里,而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的规律他也基本摸清了,三人也许可以一起行动,但他又有点怕出现“喝胎盘汤”那样无论如何跳不过去的情况……
周峰似乎对那两人完全不在意,像没有看见似的,蔚迟便决定不出声,让他们两人自己选择。
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还是跟上来了。
周峰依然没有反应,在前面开路。
蔚迟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思考起来。
周峰穿着一身普通而无聊的黑色夹克,衣角和袖口都粘着白色的污垢,浑身的打扮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老头风,满身烟酒味,面孔也油腻黝黑,已经是个被生活磋磨得习惯点头哈腰的中年男性了。
他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在一片“笑脸”当中,只有他会是一张悲痛欲绝的“哭脸”?
“表舅。”走了一会儿,蔚迟斟酌着问道,“你出去闯了那么多年,都到过哪里啊?”
周峰沉默了很久,久到蔚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哪里都去过。”
蔚迟心中一动,追问道:“噢,还是觉得回家好吧?我也是出去读了大学,还是觉得家里好。”
周峰这一回没有停顿,毫不犹豫地摇头:“是没有办法了。”
蔚迟装作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怎么?家里不好么?”
这次周峰没回答,但蔚迟可以看到他绷紧的下颚和额角蹦起的青筋。
“三表舅……”又走了一阵,蔚迟另起了一个话头,“你昨天跟我说的猪妖,是什么东西?”
三表舅看了他一眼,问:“你见到它了?”
蔚迟避而不答,继续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时候你肯定听过,你忘了。”三表舅接着说了一个当地的民间传说。
他说着说着,蔚迟便渐渐想起这个以前听过的故事了:投错猪胎的猪妖得不到掌管鹊桥的嫦娥仙子,由爱生恨,堕落为魔,游荡在人间,将每一对错误的姻缘都用铁链锁住,这对错了的人便会结下永生永世的孽缘,就算轮回也逃不开。
错误的姻缘……
蔚迟问道:“是指冥婚吗?”
三表舅没有回答,拨开一丛荆条:“到了。”
他们回到了纪惊蛰爷爷的老屋。
一队穿着白衣的人已经候在了门口,远看去动作整齐划一,像一群复制粘贴的行尸走肉。
据说“纪惊蛰”是昨晚十一点多咽气的,这边的规矩是未成年早夭不能超过半天下葬,也就是说不能超过今天中午十一点。
现在差十分钟七点。
蔚迟知道想躲是躲不过去的,认命地准备往门口走,却忽然被周峰拉住。
周峰指了指屋子后窗:“你走那边。”
蔚迟想了想,微微向方青谛和李小菲偏了偏头,道:“那我朋友……”
“我带他们过去。”周峰平静地说,带着两人走向了正门。
蔚迟从后窗翻进屋子,发现屋子完好如初,“纪惊蛰”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躺在属于他的左半边,衣褶都没有一丝变化,而被猪妖掀飞的屋顶也好好地盖在上面,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个梦一样。
“迟迟,快点!”小纸人从他领口钻出来,提醒道,“他们、要来了!”
蔚迟一下子惊醒,把身上简单处理了一下,换了一套平时穿的衣服,刚躺上床,门就被敲响了。
大舅在门外说:“该走了。”
蔚迟打开门,迎面就是大舅周斌,旁边是周峰,后面是几个穿着怪异、大概是主持什么民俗仪式的人。
大舅一看到他,挑了挑眉,不太高兴地问:“怎么穿成这样?”
蔚迟不太明白:“哪样?”
大舅:“不是要送小纪……”
周峰插嘴道:“大哥,你先看看他的手。”
蔚迟:“手?”
大舅抓起他的右手,检查起他的手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棺材里那对手上绑着铁锁的男女尸。
大舅翻着检查了两遍,表情变得好看一点了,又问:“昨天你去找你姥姥了?”
“什么?”蔚迟装傻,“什么时候?”
周峰道:“大哥,时间……”
周斌没多说什么,转身朝着外面:“那走吧。”
在他们身后那个穿着一身巫祝白袍的人提起嗓子,听起来跟昨天冥婚上那个尖细嗓音的司仪是同一个人:“送——”
刚刚候在门口那一串白衣人鱼贯而入,把床上的“纪惊蛰”放入了棺材,蔚迟注意到,那是一口两人合葬的大棺材。
他脊背一凉。
如果他昨天被猪妖捉住了……今天那口棺材的另一半会是他的位置吗?
一行人抬棺上山。
那群白衣人走在最前面,队伍严整,有抬棺的,有举白幡的,有撒纸钱的,有念悼词的。按理说跟在他们后面中间部分是死者“亲”的位置,最后的是“友”。
“纪惊蛰”没有亲人了,所以后面这二者的区分也不太明显,基本就是大舅带着一群周家近亲走中间,后面跟着一些父老乡亲,方青谛和李小菲也在其中。
蔚迟看其他人没怎么注意自己,就悄悄放慢脚步,落到队伍后面,挨到方青谛和李小菲旁边。
方青谛再怎么也年事已高,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已然精力不济,蔚迟扶住了他。
三人渐渐和大部队落出了一段距离。
方青谛忽然说:“小迟,这不对。”
蔚迟:“什么不对?”
方青谛:“这些人都不是鬼。”
李小菲问:“不是鬼还不好吗?”
“这么说吧……青小姐就是鬼,老夫虽然不知道在她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能看到她身上的‘因果’。”方青谛道,“人死而成鬼,是人就有经历,有挂碍,身在这大千世界之中,便是处于因果循环之中。”
“可从这些东西身上我看不到‘因果’。”方青谛指着前面那群人,“他们不是鬼……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