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能准确说出她梦境中的话,这事带给她的震惊,要远超方才发觉自己体验了别人的情绪。
他,知道了多少?
不等黎青将心中疑问说出,抱住她的人,早就察觉了她的不安,轻笑着替她解惑: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谢翎抱住她轻抚着,趁她精神恍惚,嘴里说着玩笑话,并没真奢求黎青能亲她。
除了继续试探她容他的底线,更多是想逗她,吸引她注意,早点带她离开离开梦境。那个不用看就知道非常不好的梦。
黎青沉默片刻,拉过谢翎那只轻拍她后背的手,一直拉到唇边。
慢慢凑过去……
双唇碰上了他的指尖,柔软,冰凉。
谢翎呆住!
他能不能让时光倒流,把方才的话改成“你亲我嘴一下”?
不过,看着额角仍挂着冷汗,眼神空濛的怀中人儿,他实在狠不下心,再要求更多。
黎青一手塔柱他肩膀,撑起半边身子,望着他,等着继续。
谢翎无奈,他自是无法和她谈条件的,只消对方一个眼神,他便败阵下来。
“因为,我刚见你梦魇了,就在你耳边说了那句话。”谢翎再度扶着她躺好,安抚着,“应是你在现实中听到了它,影响了你的梦境。”
谢翎决口不提,他试图进入她梦境的事,只和她强调现实于梦境的影响,意图多给她一丝安心。
他早就瞧出,黎青的梦并不美妙。她甚至排斥入眠,极大可能就是因为梦魇。
黎青半信半疑。
但见谢翎眼神清明,不含一丝杂质,望向她时满是深情与疼惜。黎青怔住,垂下眼眸,将那些焦虑难安掩住,不多久就恢复成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
既然,他说是,便是吧。
谢翎看她神色好转,试探着开口:“要不出去走走?”
“不去了。”黎青摇头,她自身状况时好时坏,不适宜出去。
谢翎难得坚持,“不到外面,就去殿后,看看你当年为我建的小天池。我在池旁边种了你喜欢的玉兰。”
刚准备躺平的黎青,听到玉兰,瞬间停住动作。
这一世,她可从未告诉谢翎她喜欢玉兰,反而上一世她还在那小奸细的躯壳里时,那时的谢翎要为她亲手雕刻发簪,曾问过他,最爱什么花朵。
她早就不止一次怀疑过,谢翎想起了什么。就是不知,他想起了多少。
“我不喜欢玉兰。”黎青声色淡淡,自己都没发现,此时她像极了使性子的小孩儿。
谢翎眼中含笑,戳破她:“好~你不喜欢,咱们去看看池边上你不喜欢的玉兰。”
“哦,不止池边,我见你书架上刻着玉兰,还有你那些收藏的典籍,有些扉页上,也画着几朵,我就自作主张,猜你肯定不喜欢玉兰。”
“去看看?”
“嗯。”黎青应下,有丝别扭。
被他扶起,半扶半抱着,走出寝殿。数月没出门,再置身于阳光下,竟觉有些刺目,黎青眯起眼,一只大手立刻体贴地挡在她额前。
她还颇为意外,谢翎竟能从这些小细节中,发现她喜欢什么。
不少人见她穿着寡淡,就盲猜她喜爱兰花。实则不然,她对那些娇弱的花花草草一项无感,偏爱高高壮壮的玉兰树。
记不得多少年前了,她也曾去凡间历练,春风四月,无意间被满树白花惊艳。每一瓣都如丝绒质感,每一朵都圆润娇艳,虽说一棵树上有千万朵,不像牡丹有绿叶包裹簇拥,也不像兰花有叶如剑护卫。
就在枯枝上,凭空盛开了一树硕大的花朵,白日汲取阳光,夜间安享月色。掐下任意一朵,搁在绿叶衬托下,都会引人夺目,偏偏,它们在春寒料峭叶子都没敢长出之时,已然率先绽放了。
在整棵树上,每一朵都如此平凡,又盛开的如此勇敢。
初入玄门的她,就在树下坐了一天,突破了。
之后,她从未告诉别人,自己喜欢什么。就是不想被外物牵扯精力,以一心修道。
穿着也是如此,几百年来,和修炼无关的一切她都从简,也不知为何,就有人误以为她喜欢兰花。
比如穆青霜,在她殿里摆了不少名贵品种,还挂上书画。
“你怎么知道,哪些是我画的,哪些又是出自他人之手。”黎青还是疑惑。
“直觉,”谢翎扶着她,显然心情不错,“我就是知道。”
“这儿,好像有些变化吧?”黎青具体也说不上哪儿变动了,离了寝殿和书房,她对旁处并不熟悉,虽然初云殿名义上是她的寝殿,可谢翎来之前,她确实很少来的。
虽说不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可四周摆设顺眼了很多。
谢翎颔首,他趁她沉睡的这些时日,好生改造了一番。此处于黎青来说,可能曾只是个临时落脚地,可于他,却是家一样的存在。
活了几十年,他最难忘的时光,就是在此渡过。
每一帧都如画卷,深藏于心底。
黎青在自家地盘,却被谢翎引着,如同参观游园,顿时心生怪异感。一路走向后院较为隐蔽处的小天池,眼前豁然一亮。
青色阶石,与绿荫错落有致,恰好掩住了冒着白雾的小天池。池边还真有可高大的玉兰树,满树白花,像大伞一般罩住小池子。
水中,漂浮着片片花瓣。
“你从哪里搬来的?”瞧着树干粗细,一眼便知谢翎是移植来的。难得的是,成年树带着花朵,竟能栽活了。
视野中,除了她当年挖的那个小池子,周边一切已与当初全然不同。
瞧着谢翎精心布置,当初她就像随手挖了个大坑,相比之下,显得敷衍多了。
“祁长老那儿。”谢翎扶着她走到树下,他还在另一侧摆了一张小桌,两个石凳,模样正与九鹤山上的相同,“他说,这些年没少到咱们山后摘果子,这棵树他以灵泉浇灌多年,多少也有灵性了,赔给咱们,说是当果子的补偿。”
相比穆青霜,祁玉一直对谢翎态度就不错,虽说他也跟着叫“黎师叔”,可谢翎总觉得,他这声师叔中,没多少晚辈对长辈的崇敬,反倒是带着一股大哥般的包容。
每当穆青霜替他办事不痛快之时,祁玉只言片语,穆就乖乖就范。
“哦?祁玉啊,他这树不错,你有空把后山那几颗果子树移给他。”黎青忽然想起,另一位知道她喜欢玉兰的人,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人把穆青霜托付给她后,应劫而去,从此黎青再也没见过他那张脸。
两百年弹指一挥间,她都快要记不清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我和他说过,”谢翎含笑,“他却说,几十年前他就偷偷移植过,但移去了九鹤山,这灵果酿出来的酒,味道就不同了。”
“能有多大区别?”黎青也跟着笑起来,“就他嘴刁,还是那老毛病,都是青霜给惯得。”
“嗯?”谢翎对她那些年,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岁月,格外有兴致。
黎青见他想听,便与他说起当年趣事。
说他嘴刁,已然是客气,在黎青看来,那人对这些无所谓的事情,要求简直高到吹毛求疵的程度。像极了她一位故友,即穆青霜已仙去的师尊,肖靖知。
比如酿酒,都是果子,他必须只要一个品种,生长在特定地域,还得在特定时节给摘下来。大言不惭说她山上水土好,灵泉滋养出来的果子,酿酒品质最佳。
换个地方,哪怕同样品种,味道都不相同。
黎青连米酒和果酒都分不清楚,对这种论调,自是十分无语。在她看来,修真人士早就应辟谷,哪能为了口腹之欲,如此浪费精力。
也就青霜那傻小子听他摆布,要哪儿的果子便去哪儿摘,要子时摘绝不会等到晌午。
本来,他爱怎得挑剔,也不关黎青的事。可他偏生喜爱黎青山后果子酿的酒。
百年如一日的钟爱,直到陨落仙去,都没有其他代替品。
黎青抗议多次,他们师徒每年都会为了摘她山上的果子,破她阵法。她并不稀罕山后面那排果树,只是自家山下布好阵法,别人说破就破,如出入无人之境。
她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于是,向来只认修炼才是正途的人,被迫也开始钻研阵法。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那精进速度,连穆青霜都比不过。
在与他们师徒凭阵法较量了几十次后,黎青彻底放弃,准备铲掉山上牵扯她精力的那排果树,砍了省心。
不料,当时还是少年的穆青霜只身扑在树上,哀求她,不要动手。
她本就不是心狠之人,从那之后,直接就把那片果林交给穆青霜打理。那小孩儿还真兢兢业业,浇水施肥、授粉捉虫不曾落下,黎青见他天资不错,不忍他在旁门左道上消耗太多,偶尔也肯指点一二。
一来二去,他们师徒竟成了初云山上的常客。
黎青生性淡漠,时日一久,这对师徒也就成了同她交集最多的人。甚至,在他们忽悠下,她还收了谢禹行。
“原来,师尊是这样拜入你门下的,难怪他时常说要感激穆师伯。”这些辈分奇异的称呼,在谢翎嘴里说出,竟如此顺口。
每当提起他师尊谢禹行,谢翎从来都是十分恭敬,不曾有半分逾越,可对着黎青,他则能自然而然放下辈分之见。
就好似,谢禹行是他师尊,而黎青是谢禹行师尊,这两者独立并行,毫不关联。
而黎青师徒缘浅,竟也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