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回到机械城不久,皇帝就病逝了,短短几个月内首都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干部们所预料的那样,新皇帝是二殿下。根据帝国的习俗,路逊一大清早就把餐布换成了黑色,国丧期间,干部们陪唐安琪吃早餐,每人一碗黑芝麻糊,以此对皇帝追表哀思。依照过往惯例,其他人加糖,只有马林口味独特,喜欢咸的。

  “将军人呢,还没睡醒?”干部们已经全部落座,手上也已经戴好了黑纱,却始终没有瞧见唐安琪的身影,唐安琪不出现,他们先开动就不合规矩,并非他们不愿意多等几分钟,而是黑芝麻糊本身就很寡淡,凉透后就更不好吃了。

  “五点左右就醒了。”路逊回道,他把马林面前的糖换到梅洛斯面前。

  “那他老人家怎么还不下来,是不是又在跟谁怄气?”

  “他在思考。”路逊不嫌麻烦,又把梅洛斯面前的盐推到马林面前,他确信自己准备早餐的时候没有摆错,是那两个人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反了。

  “噢,在思考。”干部们懂了,没人想去当那个打断唐安琪思考的倒霉蛋,纷纷说,“那我们再等等。”

  干部们不管唐安琪思考多久,他们讨论皇帝的生前,起码看到了帝国的全面胜利,应当没有遗憾了,他们唉声叹气,又怀着沉痛的心情讨论皇帝的死后,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格局,听闻二殿下这位新皇帝行事雷厉风行,最擅长笑里藏刀,笑着笑着就把西海星政府的特区权力给没收了。

  说到这里,002忽然问马林:“你上回陪将军去首都星的时候,有试探二殿下对咱们的态度吗?”

  “当时见二殿下的人比见皇帝陛下的还多,我们排不上号啊。”马林也怕002婆婆妈妈的啰嗦,他心想既然必须要有个人背锅,那么干脆把这锅甩给唐安琪,他露出艰难的笑容,说,“主要是我们将军受不了首都星那鬼天气,被冻得死去活来,他见了皇帝陛下以后就立马火急火燎地回来了,天知道我跪劝了好多次,膝盖都快磨破了,但是没用呀。”

  002了解唐安琪的脾气,他拿起勺子,把自己碗里的黑芝麻糊刮平又翻搅,翻搅又刮平,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他干部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马林想起了另一件事,问:“华兹,你对好朋友贝里中将的死就没有半点怀疑吗?”

  002摇头,心里颇为感动马林如此关心自己,他说:“你不用安慰我,现在提起贝里的死,我已经能做到平静接受了。”

  “谁安慰你了?我认真的。”

  “马林,谢谢你,但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毛病。”马林嘀咕道,奈何他没有找到确认贝里中将或许没死的证据,他偏过头,正好与梅洛斯目光交汇,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既然002不想追查,那他也不管了,免得让梅洛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与此同时,他心生感慨,佛格上校真的太惨了,有佛格上校这么悲惨的一个前车之鉴,他才不要当好人,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偷瞄了梅洛斯一眼,结果又恰好迎上梅洛斯的目光,真是令他感到尴尬极了,他一咬牙,一狠心,干脆找个机会表白算了。

  “马林,”就在这时,006岔开话题,问,“将军有在首都星看中心仪的房子吗?”

  马林想了想:“你指彼艾德将军隔壁那栋别墅啊?我们将军想要的东西,能用买来形容吗?太天真了。”

  “为什么要在首都星买房?”其他干部们问。

  马林说:“可能自己的房子住着才踏实吧,以后去首都星参加国会,累了往家里一躺,别提有多舒适了。”

  楼上房间里,唐安琪已经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多钟头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皇帝怎么突然就病逝了,以圣塔的医疗水平,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能让皇帝再苟几年,除非皇帝自己活够了,不想再接受任何治疗了,皇帝倒是眼睛一闭就离开了,可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阿波罗并不受帝国皇帝病逝的影响,毕竟不是他的帝国,也不是他的皇帝,他趴在窗边看院里的鸡,那些水灵鲜活的鸡是他的快乐源泉,他评出最活泼之鸡,体态最雄昂之鸡,羽毛最光泽之鸡,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令他心情愉悦的好鸡,当然剩下的鸭和鹅在他心里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在转身回到唐安琪身边之前,阿波罗收起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装出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他原本是在给唐安琪穿衣服,但穿到一半,对方忽然身体僵硬没反应了,任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唐安琪唤醒,于是他只好趴到窗边数鸡,等待唐安琪自己神游回来。

  此刻,唐安琪似乎是想通了,也接受了现实,他倒在阿波罗的怀里,怅然若失地说:“皇帝陛下病逝了。”

  阿波罗没有回答,他始终神色平静,为唐安琪系好白衬衫上的最后一颗纽扣,见唐安琪许久未动,他直接抱起对方,朝屋外走去。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唐安琪挣扎。

  阿波罗问:“安琪,你在害怕死亡吗?”

  “你懂个屁的死亡。”唐安琪十分恼怒,他向来是个不怕死的人,他只是在为此感伤,比如他眼前的阿波罗就是一副常年病恹恹的样子,他惧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离别。

  “我确实不懂啦。”阿波罗笑着回道。

  唐安琪下楼的时候,听见干部们正在七嘴八舌争吵,一个阵营说二殿下掌控政权后就开始整肃异己,他们以后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另一个阵营说二殿下肯定会是位气度恢弘的好皇帝,况且他们跟二殿下无冤无仇,对方肯定不会冲着机械城发难。

  唐安琪走到餐桌旁,拿起桌上的一段黑纱,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上,他微微垂着头,神情动作极为认真仔细,然后他和干部们一样,把黑纱贴到胸口上,向病逝的皇帝陛下传达无尽的哀思。

  干部们对着冷掉的黑芝麻糊都很发愁,除了路逊以外,其他人纷纷向唐安琪谄媚,说将军您老人家正处于长身体的年龄,小小的一碗黑芝麻糊怎么够,于是纷纷拿起勺子,把自己碗里的黑芝麻糊分一半给唐安琪。

  唐安琪不挑食,冷掉的黑芝麻糊照样吃得一干二净,但是味道有点儿奇怪,甜中带咸,咸中带甜。

  阿波罗站在唐安琪的身后,大声为众人朗读晨报,在最近这段时间,以《帝国时报》为首的多家媒体对谬柏希发起了攻讦报道,报道中称,谬柏希身为帝国最高指挥官,婚后屡次虐待伴侣,罪不可恕。

  众人习以为常,甚至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002说:“多少年了,帝国媒体还在造谣生事,他们就不能换换新鲜的词?”

  “帝国媒体就是这副德行,为了热度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编排的,”梵麦町接话,“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回肯定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006沉默不语,不发表任何观点。

  唐安琪时不时点头,十分赞同干部们的话,他讨厌帝国媒体是有理由的,但他还是示意阿波罗继续念下去,因为他还没听够八卦。

  漫长的早餐结束后,干部们准备去外面加个餐,黑芝麻糊并不能管饱,然而一旦想到他们还要连续吃半个月,那种痛苦简直无法言喻。马林大人慷慨请客,买了一份超级豪华至尊比萨,他亲自挑选了其中最滋润最营养的一块,经过一番内心犹豫和挣扎,终于递到了梅洛斯的面前:“喏,给你,赶紧趁热吃。”

  下一秒,手中的比萨被梵麦町无情抢走,对方还说:“马林,不就是给梅洛斯一块比萨吗?瞧你那副不情愿的样子,既然你不想给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梅洛斯原本是有接过的打算,但听到梵麦町这样说,他不禁庆幸还好没接,否则就闹笑话了,他表示自己消受不起马林大人的至尊比萨,还是回芭蕉园吃几根芭蕉凑合一下,也能管饱。

  马林望着梅洛斯离去的背影,快要被气死了,他转身怒瞪梵麦町:“谁说我不情愿给他了?”

  梵麦町愣了一下,见马林是真的急了,完全不是装的,他迟疑地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儿解释清楚?我记得你们关系挺差的啊。”他把比萨还给马林,想了一个补救的办法,“我就咬了一口,梅洛斯应该不会嫌弃的,你现在还追得上他。”

  马林不追,他若是把这块比萨拿到梅洛斯面前,对方肯定会以为他在故意羞辱人。他最近也没什么理由去芭蕉种植园,奴隶们个个身体健康活蹦乱跳,连个感冒咳嗽的人都没有,实在让他觉得生活艰难。

  几天后,帝国发生巨变。早上十点左右,002连滚带爬地闯进唐安琪的卧室,连声音都在颤抖:“将军,出大事了!指挥官阁下死了!”

  夜里唐安琪和阿波罗打架,休息得比较晚,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整个人处于尚未彻底睡醒的状态。阿波罗爬进他的怀里,他盘起双腿,搂住对方。转过头,他几乎从未见过002这般慌张的样子,他清晰地听见了002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他就不太理解了。他问:“今天几号?”

  002站在床边,无比悲痛地回道:“将军,今天是帝国历214年4月22日,指挥官阁下死了。”

  “不是愚人节?”唐安琪更加迷茫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现在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帝国了,”002神情哀戚地向着门外喊道,“路逊,把今天的加急报纸拿进来。”

  “他怎么会死呢?”唐安琪有很多疑问,“难道他也生病了?不治之症?还是操劳过甚引发急症?圣塔那群人怎么能无用到这种程度?”

  外面的干部们一拥而入,全部沉默跪到床边,唐安琪推开阿波罗,半信半疑地翻开报纸——帝国历214年发生了很多事,先是皇帝崩逝;随后二殿下即位;接着传出三殿下不愿回到首都星,在共囵监狱城与男宠殉情的消息;而到了现在,佛罗雷铎家引以为傲的天才指挥官陨落了,指挥官阁下在神坛上待得太久,当他坠落下去的时候,不被帝国民众所原谅。

  “他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从那么高的处刑台上跳下去?”唐安琪握着报纸,震惊无比。

  “将军,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指挥官阁下是被新皇帝逼死的啊!”干部们痛心疾首,皇帝没了,还会有新的皇帝,可对军部众人而言,以前天塌下来有指挥官阁下顶着,现在指挥官阁下没了,他们的灯塔之光熄灭了,他们自然懂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所以他们也试图向唐安琪解释明白,“指挥官阁下是新皇帝的心头大患,是非除不可的。”

  “为什么?”唐安琪问。

  “只要指挥官阁下敢对皇位动半点妄念,军部的将领们就会毫不犹豫拥戴指挥官阁下当皇帝,当我们有这种念头的时候,指挥官阁下就已经非死不可了。不管谁是新皇帝,都会为此寝食难安的。”006问,“将军,您会拥护指挥官阁下当皇帝吗?”

  唐安琪半天缓不过来神来,他不敢相信且无法接受谬柏希死亡的事实,还是被新皇帝给逼死的,在他心里,就算帝国的将校们被新皇帝活刮一层皮,那也轮不到谬柏希,毕竟他们都姓佛罗雷铎。他忽然想起了玛莎——那个关心他的女仆,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女仆——玛莎也是谬柏希的人,肯定会受牵连,他猛然掀开被子,衣衫不整地往外走去,当务之急是把玛莎接到机械城来。

  干部们以为唐安琪要去首都星为指挥官阁下报仇,慌忙爬过去抱住唐安琪的手脚,哀求道:“将军,千万不要冲动行事,现在枪打出头鸟,您不能再有事了啊!”

  唐安琪视若罔闻,他停下脚步,转身嘱咐道:“路逊,你马上去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

  “将军,您要换卧室吗?”路逊问。

  “给玛莎住,让她住我的隔壁,她才会有安全感。”

  因为唐安琪的这句话,干部们全都沉默了,他们一直没敢告诉唐安琪真相,就怕唐安琪承受不住打击,然而现在到了不得不说出实情的时候,他们用极低的声音说:“将军,玛莎姑娘她,她已经蒙难很多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唐安琪痛恨自己的听力变得如此之好,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马林避开唐安琪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很多年前,隆泽多发生内乱的时候,当时莱英拜托我们……但我们只停留了十分钟。”

  “当年莱英让我救的人其实是玛莎?”唐安琪问,他环顾四周,见干部们都不说话,顿时明白了一切,他低下头,眼泪蓦然砸落在华贵的地毯上。

  “将军,您要坚强一点儿啊,当时隆泽多乱成那样,这绝对不是您的过错!”干部们纷纷出言安慰道,他们将唐安琪扶回床上,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该做些什么了。

  唐安琪的手掌上又缠了两道厚厚的黑纱,为指挥官阁下,也为玛莎。每天醒来时,或是睡觉前,他都会久久凝视掌中的黑纱,他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指挥官阁下变成了令佛罗雷铎家族蒙羞的存在,更不懂帝国的民众们在唾弃什么。

  几天后,唐安琪得知了一件事,据说指挥官阁下生前把养在身边的那只名叫乌灵的狼放归自然了。他记得乌灵,是只英勇无比能驱赶邪祟的好狼。他迅速命干部们出去寻找,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乌灵带回机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