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穆一通传讯, 让付苍年几日未能入定。

  他下意识想要去握身边的剑,碰了个空才想起来,那剑被他归还给了任温期。

  想到梁丘穆话中的意思, 他便眼神沉沉。

  他知道任温期当时说的话没有假, 他应该再也无法飞升了。

  越是知道如此, 付苍年便越是心绪难平。

  他将自己在洞府中关了数月, 被触动禁制的时候满脸烦躁的让人进来。

  来者是青诀,这宗门里除了青诀,也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扰他。

  青诀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的玉笺, 上面隐约有流光。他瞧着自己的师父, 犹豫半晌后才将手中的玉笺递出去:“师父,这是魔界送来的。据闻魔尊要举办道侣大典, 邀您去观礼。”

  青诀还未能窥见事情的全貌, 但从魔界那头传来的消息,与师父近来的情形,他隐约能猜到一些。

  实在是难以想到, 他苍生宗曾经收下的弟子, 竟然会是当年的魔尊。

  魔界的两任魔尊都与苍生宗有切不开的关系,这若是说出去,让修真界众人知晓,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堂堂修真界第一宗, 对魔修疾恶如仇的千年大宗, 实际上却与魔界牵扯最深。

  不过这种事, 除了对当年情形知晓七八分的人能够猜中, 其他人是无缘知晓的。

  青诀想着这些事, 小心的觑自己师父的神色,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这玉笺。

  实在说, 他不懂他师父与那位前魔尊之间的关系。

  理当是极好的友人的,可瞧起来又像是关系不好,生死大敌般。仅仅是他跟在师父身边,还能记得千年前的记忆中,他师父曾数次提着剑打去魔界,最后却又灰溜溜的独自回来。

  ……那食灵水,也是前魔尊给予的,被他师父给了整个宗门,使用至今。

  他见着付苍年一双眸子牢牢盯着玉笺,活像是要用目光将这玉笺生生碾碎成齑粉般,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问:“师父,若是您不打算去,那么弟子可……代师父去瞧瞧?”

  也许他师父其实是想看的,只是抹不开面子。

  付苍年没有应声,盯着玉笺,许久后他嗓音嘶哑:“青诀,为师做错了吗?”

  青诀不知道,千年前的事对他来说已经模糊了。他甚至记不得前魔尊生的什么模样,也不知道是他从未见过,还是跟着付苍年见过,但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

  他一把年纪,在他师父跟前却还是像个孩子,为难道:“师父……青诀不知。青诀只知,师父当是将那位尊主视作朋友的。”若不是朋友,何至于为对方的事在意至此?

  上千年的朋友,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斩断这份交情呢?

  朋友?

  听见这个词,付苍年觉得有些可笑。

  他是拿任温期当做朋友,当做生死之交。可任温期似乎觉得他对他的好是在害他似的,总是一句话都听不进。

  付苍年忽地从青诀手中拿走那玉笺,冷笑:“去,为何不去。届时你随为师一道。”他要瞧瞧,看着任温期与那个谢臻结为道侣。

  青诀愣了愣,到底应了声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便出去了。

  付苍年在洞府中团团转。

  木屋旁的小瀑布下,有一个莹白的光团包裹着一张卷轴,在浓郁的灵气环绕中飞速成长,甚至隐约能够瞧见它四周的水汽幻化出的模糊影像。

  影子里有青山长河,有村镇人声,来往的人熙熙攘攘,好像从未死过,还鲜活的存留在这个世间。

  那里面应该有个叫做苏析的少年,是一方富甲家中独子,任性娇纵的小少爷,一心追寻修途,背着他的木剑长成青年,中年,继承家业,作为一个平凡人老去。

  应该还有一个和他一道长大,混迹街头的,同样普通的朋友,兴许会进入他的家中,帮他经商,管理家业,与他一道老去,死后成为一抔黄土,葬在青山里,山坳的湖泊下。

  付苍年看着那些浮动的影子,看着飞速成长的卷轴。

  这千年的光阴,让这副卷轴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够展开,让其中的景象重临世间,其中的魂魄也会变成活生生的人。

  可有人变不回去了。

  他忽地静下来,恼怒也罢,愤恨也好。付苍年掐出一个生涩的决印。

  那是苍生宗弟子自入门起,便人人习得的熔洗。

  说来可笑,熔洗之术,也是任温期所创。

  付苍年的修为到了法随心动的境界,心念一动灵力自随,除非顶尖的法诀,否则鲜少需要他掐诀。

  但熔洗不可,熔洗无论是什么修为,效用都是相同的,也唯有掐诀方可用出。

  付苍年半阖着眸子,看着指尖涌动的雾气,浅白色的雾气缓慢盘旋,环绕,即将要聚在一起形成一朵小小白莲的形状,可在聚集到最后一刻,轰然散开。

  付苍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心底情绪静了。

  他笑起来,说不出是高兴,难过,亦或是释然。

  “原来,我都有了心魔。”

  也好。

  成为苍岭青山里的一抔黄土。

  *

  任析掐诀,半晌后瞧着自己什么也没有的指尖,并不意外。

  他轻轻呼出口气,收回手,耳尖一动便听见谢臻的动静。

  谢臻脸上瞧着很是得意,春风拂面似的容光焕发。

  他快步走到任析跟前,抬手便搂住了他的腰,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任析腾地红了脸:“光天化日,你干什么呢?”

  谢臻眉梢轻扬,一副理所应当代样子:“亲自己的道侣啊。”

  任析:“……”

  他耳垂发红,那颗鲜红的朱砂痣被隐藏在这片殷红里,变成了同样的色泽。

  任析嘴角翘了翘,觉得谢臻真是像个得到了喜欢玩具的孩子。

  有种故意似的占有与宣扬。

  但并不讨厌。

  谢臻还嫌弃不够似的,凑到他眼前,一张俊俏的脸放大,问他:“你怎么不亲我?”

  任析想了想,在谢臻的嘴角亲了下,但是谢臻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谢臻飞快的偏了脸,让任析正正亲到他的唇瓣上,不偏不倚。然后报复似的挑眉:“光天化日,你干什么呢?”

  任析:“……”

  任析一秒钟冷漠无情,抬手抵着谢臻的肩膀,让他撒手。谢臻竟然顺着他的意思真松开手,配合的任析都诧异了。

  谢臻一本正经的道:“苍生宗给了回信,说是付宗主收下了玉笺,届时会如期参加我们的结契大典。”

  道侣大典,又称结契大典。

  修真界是不讲什么男男女女阴阳正道的,踏上仙途,能够顺遂的本就不多,能够在仙途上动心,有□□愿意结为道侣的更是少,多的是大道一人走到头。

  不论是男女,还是两名男子,又或是两名女子,愿意结契成为道侣便结,没有旁人会去多管闲事。

  不过这次有一点不同,这次结契的两名主角之一,乃是天下闻名的魔界魔尊,另一名也是闹的沸沸扬扬的人形植物妖修。

  这组合怪异,不得不让人对此议论纷纷。

  面上如何不提,私底下各种猜测纷起,尤其是魔界对此讨论的最为热烈。毕竟两名主角现今都是魔界中人。

  好几次,任析与谢臻碰见凑头讨论的魔修。

  “你们说,魔尊是真想跟这妖修结契吗?”

  “我不是头次见与妖修结契的人类修士,但跟一株灵植结契的还是头一回见呢!”

  “谁不是呢!”

  “话说回来……”这位魔修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让人凑近,“该不会,这什么结契大典就是个幌子,是魔尊用来骗那小妖精的吧?化成人形的灵植,这若是吃了,没准儿魔修也能飞升。我们魔尊说不准是将这妖修骗回去吃的呢?”

  其他魔修一副窥见了真相,恍然大悟的模样:“有道理啊!兴许这妖修有几分本事,怎么说都是千年来化作人形的灵植,头一遭现世这等宝贝,不能强来,要他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也并无可能啊!”

  “对对对!我瞧过不少话本子上就写过这样的故事,心甘情愿献身才能功效倍增!”

  任析:“……”

  看的是哪门子的话本子啊!!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话本子套路了,怎么都不知道更新一下啊!

  同样听了个清清楚楚的谢臻却在他耳边故意说:“他们说的不错,本尊确实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小妖精,你献身的时候到了。”

  任析:“……”

  任析反手一张禁声符贴谢臻嘴上。

  谢臻连着三天没能说话,展言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让他一副深仇大恨闭口不言的模样。

  任析做灵植的时候善于隐藏,做人的时候也不爱张扬。他本不打算举办大典,与谢臻二人结契便是。奈何谢臻与他的性子可不同,不张扬的天下皆知,是不痛快的。

  他尤其,特别,专门为付苍年制作了一张玉笺,保证付苍年轻易不能捏碎,必须将玉笺中的金光符看完。至于付苍年来不来,那无所谓。

  任析夜晚坐在谢臻身边,瞧着谢臻刻那玉笺,耷拉着眉眼轻轻问:“干什么非要弄这个?他兴许不会来。”

  谢臻抬头,那双桃花眼看的任析一愣。

  谢臻慢慢凑过来在他的眉尾亲了下,低声说:“我要气死他,不然我不高兴。”

  任析眨着眼睛,被谢臻亲的睫毛止不住的颤抖,小声问:“为什么不高兴?”

  谢臻不爱梁丘穆那东方域的域主殿,后来得知是任析曾经住的地方后,也常常去住,不再那般嫌弃,可他还是更喜欢带着任析来自己亲手开辟出来的洞府。

  洞府顶端,夜明珠柔和的光辉落在任析的眼睫上,谢臻慢慢摩挲他的脸颊,桃花眼一瞬不眨的牢牢盯着任析:“不高兴他怪你,不高兴他对你发脾气,不高兴你对他道歉……不高兴他比我早认识了你上千年,却没有帮你,而是让你不开心。”

  任析以为他误会了自己与付苍年的关系:“他只是朋友,他另有……”

  “我知道。”谢臻说。

  他垂下了眼睑,遮住了那双桃花眼中水波一样的光:“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

  任析忽地理解了谢臻的意思。他不是在因为付苍年与自己的关系而不喜欢付苍年,他仅仅是因为付苍年做的那些事。

  任析其实并不在意,付苍年有自己的原因,有自己的性格,梁丘穆也是,他们从根本上来说,是希望任析过的轻松一些,是希望任析好。

  只是任析不愿意而已。

  任析笑了下,轻声说:“没有关系,我不在意这些,他也并非是想要这样做,只是理念不合。”

  谢臻忽然放下手中的刻刀,将任析用力按在玉石榻上,用力堵住任析的嘴,垂落的发丝下清晰的露出那双桃花眼底的神色。

  漆黑的墨色里涌动着浓烈的复杂的情绪,恨不得能将任析层层包裹。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用自己的神识纠缠上任析,毫无阻隔,神魂共连,清晰明白的感到他思索所想种种,毫不隐瞒与避讳。

  这种纠缠并非第一次,可每一次的纠缠都让任析面色发红,他望着谢臻的眼睛,神魂忽然止不住的震颤。

  他知道谢臻真正的意思了。

  谢臻一直以来传达出来的意思。

  他会一直站在他这边,他会理解他帮助他乃至于改变自己。而不是像付苍年,又或是梁丘穆,虽然是为了他好,却只是固执的想要将任析推上他们希望的那条路上。

  谢臻在心疼他。

  任析有那么多人心疼,各种各样的原因,各样各类的表现,可是头一次,他因为有人心疼他,觉得有点高兴。

  任析抱住谢臻,将头埋进他的怀里,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呢?因为我救了你吗?”

  谢臻说:“因为是你。”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如果换个人,如果不是任析,那救命恩人便只是救命恩人。

  恩情与感情是不同的。

  谢臻也问:“你呢?你是因为看我可怜,所以才答应我的吗?就像那时候,你看我可怜,所以决定来救救我。”

  任析没有谢臻那样果断,他被谢臻压在阴影中,看着谢臻的脸,凤眸半眯着,漂亮的眉毛松弛,发红的唇瓣微张,像是陷入回忆中。

  谢臻没有催促他,但不可避免的,他心弦因为任析的静默而渐渐收紧。

  他摸着任析的唇角,希望任析不要说出太过分的话。那他说不定今晚会把他弄哭。

  任析忽地笑了下,道:“你说你是个坏人。”

  任析刚刚对上谢臻的时候因记忆被封,还有几分害怕,总是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顺毛。谢臻发现他的目的后,固执的用他是坏人这一点来警告威胁任析。任析觉得谢臻就是个小孩,那种嘴硬,非要诋毁自己的小孩。

  这种小孩很可怜,但往往不招人疼爱,因为他们犟的要死,生怕别人可怜一下他们。

  任析那时候想,谢臻这样的怎么会是个坏人。

  他觉得心软,不过世上让他心软的并非只有谢臻一个,而是万事万物,数不胜数,谢臻只是其中一个。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谢臻跟万事万物不同,让他留下单独一份,只为谢臻一个人心软呢?

  不太记得了,可任析清楚的知道,他想到当初在窥生镜中瞥见那个孩子摔倒后的脸,不再能保持如当初一般的,像是神祇俯瞰一般的怜悯。

  而是一种涌动的心疼,一种想要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孩子,让他与世上苦痛绝缘,让他能够过,就像当初苏析在苍岭中那样,还未沾染魔气之前的生活。

  无忧无虑,有父母疼爱,朋友相伴。

  因为谢臻愿意威胁他,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

  天生魔物是谢臻的命,任析固执的想要来改变这一点,可真正改变这一点的,是谢臻自己。

  为了任析才做出的改变。

  每一次他用“我会变坏”这种意味的话来威胁任析的时候,都是又一次在剖白:我愿意为了变好。

  谢臻不懂自己话中潜藏的意思,任析也不懂,但他今天忽然懂得了这个意思,便觉得,谢臻会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同,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他捧着谢臻的脸,弯起眉眼笑着说:“你不是个坏人,所以我喜欢你。”

  谢臻不懂任析藏在话里的意思。

  不过他看懂了任析眼睛里溢满的喜欢,不是怜悯,不是心疼,而是单纯的喜欢。

  他心脏喧嚣,恨不得能将眼前这个人揉进骨血里,才能让他一直这样与自己在一起。

  洞口的灵植慢慢摇曳,攀爬,将洞口外点点的星光遮住,也遮住了洞府内的两道晃动人影。

  ……

  结契大典的日期是梁丘穆定下的。

  谢臻自从知道梁丘穆是什么身份,使唤梁丘穆使唤的非常痛快,一副自己也是梁丘穆长辈的模样。

  梁丘穆:“……”

  杜翁问:“你是不是惹了魔尊不悦?”

  杜翁说的是任析。他以为是任析指使谢臻来使唤梁丘穆的,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梁丘穆去处理。

  梁丘穆:“……不是。”在摆谱呢。

  早知道,他就该跟付苍年一起,把这混账轰走,不该让他待在魔尊身边。

  谢臻每天好像很闲一样,实际上只是闲那么两刻钟,便灰溜溜的回到任析的殿中。

  嗯,任析从前住的殿中,现在他多跟着谢臻去他那个破烂洞府住,不过按照谢臻的速度,那个破烂洞府很快就会变得金碧辉煌。

  任析面前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池,里面翻滚这药液,升腾的雾气中掺杂着浓郁的苦味。

  任析背对着谢臻,听见动静便反手对着他招一招:“快点过来,进去泡着试试看。”

  上次的办法失败了。

  他琢磨许久,又重新想了个办法。

  谢臻解开腰带,穿着一身亵衣入水,白色的轻薄布料顿时若隐若现。

  他单手倚靠在水池边,一手去把玩任析垂下来的发尾:“恩人,咱们日后得定个称呼吧?叫姓名太生疏,叫恩人也不够亲昵,日后结为道侣,我是唤你夫人呢,还是唤你夫君呢?或者我也叫你哥哥?”

  任析耳根子一红:“你不能叫我‘温期’吗?”

  谢臻把玩着手中乌黑的发丝,发丝被他沾上了些水,变得湿漉漉的:“这是你过去的名字,我不认识任温期,我只认识任析。不叫这个。夫君,夫人,哥哥,就这三个,你选一个。”

  任析耳根子更红,在三个称呼中间来回转,转半晌都难以企口:“就……叫哥哥吧。”

  谢臻哼笑一声,叫道:“哥哥?”

  任析顿时后悔了。

  他觉得耳根子一麻,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耳根子的红有向着脸上泛滥的意思。

  谢臻若有所思:“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那没关系,日后三个,咱们可以唤着用,哪日高兴用哪个,便用哪个,你说怎么样,夫人?”

  任析真想给谢臻头摁水池里去!

  他对着谢臻一甩手上的水,将自己的头发抓住来,转身就要走。但是谢臻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角,将他拉进水池中,抱在了怀里。

  任析一身衣服泡水,湿透了。

  这池子里的药水都是他废了功夫特制的,法衣也防不住。

  任析沉了脸,谢臻见他真有些不高兴,讨扰:“我错了,好了好了,你高兴哪个就叫哪个好不好?”

  任析不是在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情绪来的莫名其妙,他不是个会轻易发脾气的人,尤其是对着亲近的人。

  但他方才有些没来由的暴躁。

  任析神情收整,变得无奈,转身要从水池中爬出去。

  谢臻见他恢复,立刻重归原状,将人拉着不让走。

  他脸色发白,既是被体内魔气折磨的,也是被涌入体内的药力导致的。任析看着他桃花眼笑盈盈的,唇色却白的像纸张,顿时心软下来:“算了,下次再胡乱折腾,你就一个人回你的洞府里去吧!”

  谢臻才不怕他的威胁,将头无力的搭在任析肩头,带着笑意哼声:“嗯~知道啦。”

  任析垂着眼睑,回想自己方才的情形,再次想到前几日自己未能用出的熔洗,心中确定一件事。

  他走火入魔了。

  早有征兆,早在他初入苍生宗,施展熔洗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画面跟延迟用出的熔洗,就在征兆着这件事。

  原本不至于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只是执念罢了。没有这份执念,他很可能会被天道封住记忆更久,或者是动更多的手脚。

  虽然他安排了窥生镜跟青萝绿裙在,但若是他自己忘记这件事,那么仅仅靠两件法宝是无法抵抗天道的。

  可他现在执念太过,杀空山之时,空山那些话谢臻没有听进去,任析却因为担忧谢臻,一夕之间念头跨过了那道界限。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不怪乎此。

  他最担忧的人并未走火入魔,他自己倒是落到了这个境界。

  好在,他走火入魔远远比谢臻走火入魔好得多得多。他有许多法子控制自己,乃至于回旋,对他最大的影响不过是无法飞升。但他本就不能再次飞升,也不打算再次飞升。

  飞升没什么好的。

  世间有万物,还有谢臻。

  水池中的药水色泽逐渐变得清澈,谢臻紧紧搂着任析,脑袋下垂,以免任析瞧见自己痛苦的神色。

  他痛的麻木了。没有发现肩侧的人微微侧头看着他。

  半晌后,任析轻轻吻了吻谢臻。

  谢臻没发现。

  *

  任析与谢臻的道侣大典,不仅付苍年去了,七长老与藏柏月几人都去了。

  他们是另外收到的请帖。

  天晓得付苍年准备带着青诀直接动身时,青诀苦笑着带上了一堆人时,付苍年那个脸色有多难看。

  七长老跟藏柏月他们是不知道的。

  只有苍生宗掌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为自己师父跟徒弟发愁。

  七长老是任析的师父,藏柏月是任析的朋友,可他师父也跟任析是一辈的,那岂不是算起来跟藏柏月成了同辈,七长老反倒要压自己师父一头?

  七长老与藏柏月不知道掌门在愁什么,对那位老祖敬而远之。

  他们许久没有见到任析了,这中间出了太多的变故,不仅老祖出关,空山死了,任析也去了魔界,现下甚至要与那位魔尊结为道侣,实在是让他们一头雾水。

  而且瞧着这位老祖仿佛对此很不高兴似的。

  也是,毕竟传闻这位老祖对魔修嫉恶如仇,比之掌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会不仅要去参加魔修的大典,这两名魔修还都出自苍生宗,七长老与藏柏月都怕这位老祖到时候一个控制不住,怒从中起,直接清理师门。

  好在他们多虑了。

  一行人抵达东方域,瞧见任析他们的时候,付苍年竟然直直冲着任析走去。

  藏柏月担忧,紧张的叫自己师父:“师父,师祖这是要做什么?”

  掌门含混道:“不必忧虑,师父与任、任析是熟识。”

  藏柏月呆了下,瞧着任析弯着眼睛对付苍年笑,顿时察觉出什么来,吃惊的看了一会后,放下担忧。

  付苍年原本是想用丢的,可今日是任析的结契大典,他到底是没有这样做,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他,低声道:“贺礼。”说完,他用冷淡的眼神看了谢臻一眼,对他大概是不满意极了。

  谢臻不在意,只要付苍年不给任析甩脸子,他不需要付苍年的好脸色。

  甚至,他还对着付苍年挑衅似的扬眉。

  付苍年额角的青筋鼓动,忽地听见任析说:“多谢呀。”

  那些冒出来的脾气,便再度被压下去了。

  梁丘穆是在场除开任析外,与付苍年最熟识的,理应由他陪着付苍年。

  一群魔修赶着上来为魔尊送礼,付苍年瞧着他们对谢臻恭维的模样,而原本真正的魔尊却只在一旁,如今整个魔界再无人识得他,付苍年仍旧觉得意难平。

  梁丘穆看出他在想什么,亲手斟酒,递给付苍年:“他不在意的外物,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付苍年淡淡道:“我讨人嫌,喜好多管闲事吧。”

  梁丘穆笑了,垂首继续斟酒,为自己倒满一杯:“有什么不好的?没人知道,就没有人会去打扰他。”

  付苍年知道,之前是他固执,现在想明白,也觉得大可不必。

  他伸手学着梁丘穆的模样,自己为自己斟酒,仰头畅饮,余光里看着两名穿红衣的影子靠在一起,低头说话。想着,原来现在任温期也有能够真正可以倚靠的人了。

  确实不错。

  任温期不能飞升,梁丘穆这个魔修也不能,谢臻天生魔物,天道不直接劈死他都是好的,自不可能让他飞升。如今他自己也是了,心有执念走火入魔,无法得道飞升。

  竟也觉得释然。

  付苍年的神情缓慢的融化,如同一块多年的坚固寒冰有了松动。

  这场结契大典在魔界举行,事后在修真界也传的沸沸扬扬。

  不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尤其是知晓苍生宗掌门与老祖均前往魔界,参与了结契大典,更是议论纷纷。

  至于议论什么,倒是没有统一。

  有人气愤苍生宗与魔界交好,是屈服于魔修,也有人好奇是否是因当今魔尊出自苍生宗的缘故。

  空山之死并非秘闻,修真界早便传遍了。苍生宗不仅没有保的意思,反倒是将空山门下弟子废除修为,逐出苍生宗,任他们在修真界以凡人之躯流浪,比杀了他们还要让人难受。

  这等作为,等于变相在承认当初谢臻所言,为他正公道,也是清理苍生宗门户。

  如此算来,谢臻这个魔修也并非自愿修魔,而今成为魔尊,兴许念在苍生宗铲除了空山一门的份上,乐意与苍生宗交好。

  这些纷纷扰扰与苍生宗没有干系。

  苍生宗在做一个大动作。

  桐月州的苏家族地上空,密集的人影如阴云般,笼罩在上空。

  最前方的男子负手而立,垂着眸子冷漠的望着下方,一身修为内敛,像是一个凡人一般,难以让人察觉到丝毫灵力的外泄。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心惊。

  大片的苍生宗弟子落在外围,以包圆之势阻拦任何苏家族子外逃的可能。

  苍生宗从来并非好欺凌之辈。

  苏家既然敢动手脚,囚禁苍生宗大弟子柳勉,还与宗门叛徒空山勾结谋取食灵水,败坏苍生宗声明,种种件件,足够让苍生宗出手。

  付苍年并不会出手,他只是立在半空,以防万一。

  柳勉在宗门内修养,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此次带领众弟子的乃是藏柏月。

  几年的时间,藏柏月已经风骨卓佳。在外人跟前丝毫看不出他是从前那个十几岁天真的,对同村兄长无比依赖,会跟师父撒娇的小少年。

  苏家族地骚动,大长老与二长老去抓苏家主,其余长老对付苏家长老,藏柏月带领弟子们围堵苏家的青年一辈。

  他剑光凌凌,一张脸冷肃,眼眸沉静,精妙的剑招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光影如炸开的碎银或冰雪,而他是冰雪中那支欺霜傲雪的寒梅,迎风而立。

  今日之后,修真界的四大世家会少去一个,世上再无一个修真世家姓苏。

  藏柏月垂眸,冷漠一剑斩向苏家的一名元婴,飞溅的鲜血有一滴意外的落在了他的眉尾,小小的一点缀在霜白的肌肤上。

  他毫不在意,甩落剑尖上的血液,迎上另一名修为高于他的元婴。

  全然未能在意,他的后方有一名弟子视线灼热的望着他,黑眸里涌动出浓烈的渴望,像是燎原的野火,愈烧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