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呢?

  任析飞身落入魔渊。

  那些本源魔气热情的欢迎他的回归, 将他团团包裹,送到了深渊最底部。

  任析听着衣衫被风声刮的猎猎作响,脑海中回想起自己飞升之后的事。

  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够飞升。

  无论是千年前魔气肆掠, 魔修横行的时候, 还是本源魔气被他压入魔渊之后, 向来没有魔修飞升的例子。

  修真界中人清楚, 天道制衡之策,魔修在修真界中能够嚣张放肆,能够轻易纳魔气入体, 跨过练气筑基之阶, 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天道不允魔修飞升,便是修魔的代价。

  魔修历经的雷劫要超出正道修士, 修为越高, 越是如此。

  待到大乘后期,压不住修为迎来飞升雷劫时,几乎等于迎来了死期。

  任析压不住修为的那天, 心情十分平静, 顶多有那么些许的遗憾。

  例如说,还未能亲眼看见千里舆图长大,带着里面的生灵重归人世的那一天。

  例如说,到底没能与付苍年和解, 连带着让他厌恶了他身边的人。

  但这些遗憾又不是那般的让他放不下。梁丘他们会好好守着千里舆图, 总会有它长大展开的那一天。付苍年随厌恶了梁丘他们, 可他也养了梁丘好些年, 那些厌恶有迁怒的成分, 并不是真正的讨厌。

  这些事无需他再费心。

  他坦然的看着劫云聚集,浓沉的黑几乎盖住了整片天地, 唯有手中的窥生镜映射着凌凌清光。

  那是他打算在死前,留给梁丘穆他们的东西。

  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他离开后,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任析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混乱世间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难以放下。所以为了这份担忧,他锻造出了窥生镜。

  若是未来有变,他希望梁丘穆能够利用窥生镜改变。

  任析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迎着如鞭的紫雷,道道鞭挞在他的躯体上,窥生镜也越来越光华耀耀,几乎成了漆黑的天地中一轮新日。

  飞升雷劫将窥生镜锻造的完美,也让任析在雷劫即将结束,浑身浴血的时候,瞧见了他所忧心的未来。

  天梯浮现,上界的天门洞开,天道的声音隐隐作响,让任析踏入天门。

  而任析却像是听不见一般,双眸紧紧盯着窥生镜中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幼小的孩子,他在风雪中跌倒,无人伸以援手。他在市井偷盗,被人追打。他在山野休憩,与兽类作伴。他与孩子同行,遭受嘲笑,他向大人祈求,受到驱赶。世间所有的怜悯好似都落不到他身上,他却依旧顽强的活了下去。弱小的身影在光阴流逝中拔高成少年的模样。

  他拜入了宗门,踏上修途,虽备受磨砺,却意外拥有着很好的天赋。

  他受人引荐,拥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弟,从雪地里的那个孩子长成了龙章凤姿的青年。他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修为,拥有了传扬天下的声名,拥有了无数修士的仰慕羡韵。

  然而转瞬再度被打落深渊。

  就像是他幼时向摊主祈求一个包子,被摊主应允,还来不及高兴,便又转眼被摊主嬉笑叱骂一般。他被命运愚弄戏耍,每当一切走向好的方向,不等到他高兴,下一刻就会让他陷入更坏的境况中。

  他修魔,报仇,屠戮人间,被所有人仇视,他不甘心加倍报复,让世间成为炼狱。最终成为了一个疯子,被人斩下了头颅,滚在染血的雪地中。

  任析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看完了一个孩子走向疯魔的一生,看见了他牵挂的世间陷入另一种绝境。

  他没有踏上天梯,他听见天道催促他的时候,用难以理解的语气问:“为什么要推着他走向那样的方向呢?”

  任析分明窥见,在无数的瞬间,那个孩子的选择应该带着他走向更好的方向。偏偏一次又一次被推向了绝境。

  天道回答他:那是他的命。

  天道没有感情,不会偏颇任何人,也不会怜悯任何人,冷漠的解答任析的疑惑:他是天生的魔物,这就是他应该走的路,不论他怎么选择都会走上这条路。

  天道催促任析:快登天梯吧。

  任析是魔修,是天道唯一开启的一个特例,它允许任析飞升进入上界。

  这是每一个修士渴求,茕茕此生所追求的目标。

  任析听见天道的催促声,却退了一步,问:“什么是他的命?”

  任析放不下这世间,他所有的朋友,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他无法在明知道这世间会变成炼狱的情况下不管不顾的离开。

  他心中有浓烈的悲悯,対于这世间,也対于那个所谓天生魔物的孩子。

  任析说:“当真无法更改吗?”

  天道是没有感情的,它冷漠的回答:没有。

  但是任析是特殊的,以魔修的躯体成圣,天道愿意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愿意答应他一些条件。

  任析放弃飞升了,也放弃一身修为。

  任析说:“劳烦在千年后,那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将我唤醒。”

  他会去教导那个孩子,将那个孩子好好养大。

  他要赌一赌天道所谓的命,即便失败,能延缓世间变成炼狱的时间也无不可。

  在任析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天道沉默了许久,久到到任析觉得天道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时,洞开的天门与天梯消失。

  天道的声音似乎不再那般冷漠:如你所愿。

  ……

  任析睁开眼,从记忆中抽身。

  天道说什么如他所愿,实际上也没能完全如他所愿。

  他要挑战天道所谓的“命运”,天道却不会让他那样随随便便的改变未来。

  不仅将他的记忆封禁,还跟三千大世界中的系统做了交易,在千年后让系统将他唤醒,用系统的记忆替换了他原本的记忆。也并未如他所愿,让他在谢臻幼时便放他去与谢臻见面,而是等到了谢臻落入魔渊,天道才履行约定。

  这若是让付苍年知道,付苍年大概又要提着剑来找他,兴许还要大骂着什么“你要是找死我可以成全你”。

  千年前本源魔气肆掠的时候,他看够了人间的哀嚎与痛哭,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本体从苍岭池中□□丢进魔渊,将自己炼成本源魔气的容器前,付苍年就是那样怒气冲冲的,冲到他跟前,一副恨不得要杀了他的样子。

  任析都有些怀念,那个他起初见到的想做蜉蝣的少年。

  任析……

  任温期……

  任析忍不住苦笑一声。

  也是昏了头,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若是让付苍年听见,还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任析很是头大。

  可沿着流淌的小河往前走的时候,任析心情意外的还不错。

  嘛,反正还没有那么坏,顶多要受点付苍年的骂,大不了他躲着点呗。

  还能怎么滴。

  况且他这不是做的挺好。

  天道说天生魔物,走向疯魔是谢臻的命,可现在的谢臻不是挺好?

  解决了空山,他心中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执念,剩下的便是解决谢臻身上的魔气,不要让他走火入魔。

  谢臻眼下正在魔渊边待着。

  他的魔气本就逐渐不受控制,所以任析让他在上头待着,自己下来瞧瞧本体。

  青萝绿裙在他怀中想要飞出来,尤其是靠近他的本体后,更是恢复了活跃。

  笔杆已经重新变回了从前莹润碧绿的漂亮模样。

  它围着任析的本体转悠了两圈,一副想要就地将自己种下去,跟任析的本体一起成长的模样。

  任析弯着唇角,蹲下身来,打量自己的本体片刻后,低声喃喃:“这下可真是彻彻底底变成容器了。”



  也不知道梁丘他们从付苍年手中要到窥生镜没有。

  任析正要思考一会儿呢,紫金鞭里的传讯符不安稳,折腾来折腾去。

  任析取出传讯符,谢臻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都下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上来?”

  “你再不上来,我便跳下来了。”

  “还是你的本体出了什么问题?”

  任析被念叨的头大,无可奈何:“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安静安静?我下来不到半个时辰。”

  谢臻理直气壮:“半个时辰还不够久?”

  任析:“……”好吧。

  任析干脆利落的将阵法重新布置回去,并再度加固,然后将青萝绿裙从土里□□,清理干净塞回怀中,重新回到魔渊上方。

  谢臻抱着胳膊,立在剑上,遥遥望着不断冒出浓黑魔气的裂谷。

  直到看见一道影子从中间飞出来,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甚至有点得以,一双桃花眼上扬着,完全不遮掩自己催促得逞的愉悦。

  任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呵一声:“笑什么笑,走了。”

  谢臻与他并排御剑越过了魔渊,进入拂镜州的地界,脸上还是得意的:“怎么还不许人笑?”

  谢臻看着任析御剑,忽地收了自己的剑,跃上了任析的飞剑上,一手搭住他的肩头:“省点力气。”

  任析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将人掀下去,而是由他踩在自己剑上。

  他们眼下要去寻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