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池和褚师洛早早服下了保持神思清明的丹药,此刻也只是假意昏厥,令祁之义放松警惕罢了。

  程墨池悄悄放出些神识,发现他和褚师洛现下正在一处黑色绸缎中,想来应是乾坤袋,可装得下活人的那种。

  “师尊。”程墨池在识海中唤了一声。

  褚师洛轻声回应:“嗯。”

  “我们现在在乾坤袋中,不过看方向,应当是朝北走的。”程墨池又感受了一番,笃定道,“确实是朝北在走。”

  “北......”褚师洛若有所思,慢吞吞道,“我记得北面有一座寂静岭,常年无人靠进,还传闻其中魔气泛滥。不知这魔物是不是要去那里。”

  程墨池点头:“魔气是越发重了些。”

  两人所在的乾坤袋中很安静,时而有些颠簸。他二人还能听见祁之义的蛇尾,在山林中急速滑行的声音。

  程墨池安静不下来,继续找褚师洛没话找话:“师尊,你说祁之义的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褚师洛还真认真想了下,之后答道:“我觉得应当是半真半假吧。”

  确实,无论什么故事,一但加上了“传闻”二字,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

  先不提祁之义的脾气秉性如何,光是阎罗和孟婆这俩人的花边故事,就有不知道多少个版本。

  当然,这些故事都来源于很顾古老的传说,那时候的人对神鬼妖魔的畏惧,远不似现在,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版本流传下来。

  而现在人都不敢随意拿他们开涮,所以消息闭塞些的修士不清楚祁之义其人,倒也不足为奇。

  再说这些版本里,时常会有横刀夺爱不成,或者嫉恨他二人天赋,想方设法将他们杀害的祁之义,但也有时候,只讲阎罗和孟婆青梅竹马的感情。

  可若他二人真就感情甚笃,那为何现在他们却相隔两地,一个坐于高堂妻妾成群,一个独守忘川河,为往生者提供热腾腾的转世汤?

  “而且,我还听说这俩人面都见不得,一见面必然打得不可开交。”程墨池说着便笑了。

  褚师洛唇角微扬,温声道:“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些陈年旧事?”

  “有些是在剑窟的书里,有些是前世听个大嘴巴跟我说的。”程墨池说罢,便等着褚师洛问他这“大嘴巴”是谁。

  可褚师洛偏偏不搭茬,好像一点都不感兴趣。

  程墨池等不来问,便幽幽道:“师尊,你都不在意我前世的事儿吗?你不想知道我都认识什么人,和谁相交甚笃吗?”

  “你想说便说了。”褚师洛通透得很,“你不想说的话,我问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程墨池重重哼了一声,有意让他听见,随后在褚师洛忍俊不禁的笑声里,温声道:“师尊,只要你问了,我就一定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瞒着你的。”

  褚师洛唇角的笑意僵住,心口被不知名的情绪填满,甜滋滋软乎乎,令他一时无言。

  半晌,他才轻声回应道:“小池,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身份?”

  “是。”程墨池果断点头,又道,“不过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只要现在的你,和以后的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褚师洛又一次语塞,他想着,果然是活了几百年的大魔头,一朝开荤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怎么就比先前还要撩人了?

  他顿了顿,组织好语言,刚想开口,便被程墨池打断,他轻声道:“师尊,到了。”

  褚师洛忙调整呼吸,从表面看去,完全看不出他们二人聊了一路。

  程墨池听着祁之义收起蛇尾化形成腿,随后迈上台阶,进了一个院子。

  同时,一道低沉的男声迎上来,道:“你怎么又自己出去了?”

  语气熟稔,想来并不是祁之义的魔众,应当是好友或者说是同党。

  祁之义笑道:“忘川仙门听说过吧?他们都派人来了,我就想去会会看。”

  另外那男人道:“你抓回来了?”

  “是啊。”祁之义哼笑,“什么听云仙尊,外面吹得再强,不也还是被我抓回来了。”

  程墨池闻言强忍着翻白眼的想法,在识海中对褚师洛吐槽:“他是不是不太聪明?”

  褚师洛暗笑一声,道:“别说了,小心被发现。”

  程墨池倒是无所谓,区区一个祁之义,他又不会放在眼里。

  但褚师洛都开了口,他们俩的任务也不是和祁之义打架,而是救出那些被困的人而已,所以他没必要白费力气和祁之义周旋。

  祁之义和那个男人低声说着话,程墨池他们知道了,这个男人名为黑玄,似乎是个妖族,且实力不低。

  过了半刻钟左右,程墨池感觉到祁之义停了下来。

  下一刻,程墨池浑身一轻,被人从乾坤袋中甩出,他不着痕迹地抬手,将手垫在了褚师洛的后脑处,避免了他直接磕在地上。

  祁之义没发现他们根本没中迷雾,而是亲手把牢门锁上,对黑玄道:“他们中了我的迷雾,估计还得睡上一阵,咱们先去吃个饭?”

  “好。”黑玄没有异议,边走边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祁之义语气温润,不像个魔头,更像个脾气很好的青年人,他淡声道:“想吃鱼了。那些孩子吃饭了吗?”

  “给他们送过饭了,放心。”

  两人边说边走远,等到再外面一层的大门重重合上,程墨池和褚师洛才睁开眼。

  程墨池把褚师洛扶起来,褚师洛倒是第一时间捏着他的手看了看,见没被他砸坏才嘟囔了句:“还挺结实。”

  程墨池哭笑不得,凑过去在他耳垂上轻咬了一口,以示不满。

  “咳!”一道极为做作的咳嗽声,从侧面牢房里传来。

  程墨池这才分心观察周围,发现这里就是一处极为简单的牢房,就连人族修出来的大理寺监狱,都比他们眼前这个全由木头铸成的牢房结实。

  若不是这些木头上刻有繁复的阵法,极大地限制各种力量,不然早就被这里关押着的修士们徒手劈了。

  程墨池和褚师洛所在的是最边上的牢房,在他们对面,是个空的牢房,在那个牢房旁边,似乎还关着一个人,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红色的衣摆。

  而方才咳嗽出声的那人,就在程墨池和褚师洛侧面的牢房里。

  “又是哪位道友如此倒霉呀?”那声音懒洋洋的,说话时含着笑意,尾音上翘,简直风情万种。

  程墨池扬眉,心想这也太巧了,刚进来就碰上宋吟了。

  只不过现在的宋吟,根本就不认得他,更别说信任他,和他一起搞事情了。

  褚师洛先出声回应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道友,在下忘川仙门褚师洛。”

  褚师洛说着话,其实是带了些试探的意思。他们方才被抛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迷雾香味儿。

  在这种浓度的空气中,除了程墨池和褚师洛这样提早吃了药的,其他人就只有昏昏沉沉睡觉的份儿,哪会像宋吟这般神思清明?

  “忘川?褚师洛?”宋吟语气有些古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古怪。

  程墨池沉思片刻,忽的笑道:“阁下莫不是不信?”

  那边的人声倏地停下,就好像他的呼吸在一瞬间都乱了些。长久的寂静下,褚师洛若有所思。

  忽的,他转头看向程墨池,直接问道:“你们认识?”

  他这话一点没背着人,另一边的宋吟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慢吞吞笑了:“褚仙师哪儿的话,贵门弟子各个天人之姿,我一界散妖,如何能认得?”

  程墨池冲着褚师洛笑了,他传音过去,道:“他可能,算是我前世唯一的好友,不过现在必然不认得我了。”

  褚师洛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掩饰极好的怀念和遗憾,他怔了下,然后小声道:“这可说不准。”

  “嗯?”程墨池垂眼看他,神情专注又深情。

  褚师洛心头一跳,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然后冲着侧面的墙壁道:“对面的散妖阁下,请您走远点。”

  “......啊?”宋吟一脸懵逼,但鬼使神差地跟着做了。

  没等他走到角落,方才还堵得严严实实的一栋墙壁,轰然倒了。

  宋吟惊魂未定:“.......”

  程墨池震惊地望着褚师洛,对方则淡定地收回方才踹翻墙壁的脚,轻拍了拍衣摆。

  “不好意思,惊扰的阁下了。”褚师洛望向对面的人,却在看清他的脸时,愣住。

  对面这人,长相明艳妖媚,一身火红衣袍令他看起来更显妖惑。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不就是先前在洛河城灯会上见过的那个华容仙子吗?当时程墨池就望着他发呆,褚师洛还以为是他被美色迷了眼,原来只是见到了熟人?

  宋吟回过神来,望向褚师洛的眼神充满畏惧,道:“您,您客气了......”

  程墨池看了看褚师洛的脚,发现没受什么伤,才转头看向宋吟。

  昔日好友,越过这百年时光再见,居然丝毫不见陌生感,就好像昨日他们还在饮酒畅谈一般。

  宋吟也回望程墨池,两人一时无言,褚师洛的视线在这二人之间游移片刻,忽的明白了什么。

  果然,聪慧如程墨池,也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

  若真是第一眼见面,宋吟对他本该是陌生的,可他现在望向自己的视线里,明显是带着丝探究和窥视之意。

  这对陌生人来说有些越界的视线,程墨池却丝毫不觉得冒犯,毕竟在他眼里,宋吟并非陌生人。

  褚师洛心里有了底,便开口打破僵局,道:“你们都记得吧?”

  程墨池和宋吟同时怔了下,然后宋吟佯装不在意地说了句:“百花仙子酿的桂花酒,味道如何?”

  “没我酿的有滋味儿。”程墨池下意识回了句。

  这一下,他二人都明白了,对面站着的,就是自己前世的好友,那些一同仗剑江湖,生死同担的时光,彼此都记得。

  没有多余的话,或许是太过熟悉,他们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去。

  褚师洛在一旁看着,却是被他俩这对暗号似的行为逗笑了,唇角溢出淡淡笑意。

  程墨池立刻侧头看他,见他笑,自己也下意识跟着笑。

  宋吟的视线也随之落在褚师洛身上,他细细打量了几眼,随后低声道:“果然是世间难得的美人,怪不得堂堂魔尊会念你成疾呢。”

  话音未落,程墨池和褚师洛同时愣了下。

  褚师洛唇角的笑意散了,视线也转向了他处。程墨池心口一刺,连忙向前一步握住褚师洛的手,小声道:“师尊,我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宋吟疑惑道,“你不会把你师尊忘了吧?知道他的死讯后,你差点儿爆体而亡这事儿你也忘了?”

  程墨池如坠冰窖,侧头瞪向宋吟,咬牙切齿道:“能闭嘴吗!”

  宋吟被吓了一跳,丝毫没有什么华容仙子的气质,而是像坨蘑菇一般蹲到另一头墙角,扒着牢门看向对面牢里的人。

  褚师洛拦住程墨池想解释的话头,抬眼望向他不安的双眼,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揉了揉程墨池的头,温声道:“我说了不在意,就是不在意。我不笑也是因为要保持人设,可能没什么必要,但我习惯了在每个世界扮演对应角色,一时控制不住,你别都想。”

  程墨池似懂非懂,自动过滤了那些听不懂的部分,听得懂的部分留下来就是:“我不在意是因为我信任你,所以你不要乱想。”

  程墨池被自己提取出来的意思取悦到了,旁若无人地在褚师洛唇角印了个吻,褚师洛也毫不闪躲。

  被秀了一脸的宋吟翻了个白眼,拿起手边的一块儿小石头,朝对面牢里扔了过去。

  对面那人被砸醒,却也没什么脾气,只眨着眼看向宋吟,眼里丝毫没有被迷雾迷晕的怔愣,想来他方才也只是单纯睡觉,祁之义的迷雾根本没对他起什么作用。

  程墨池哄好了褚师洛,便想回身去找宋吟了解情况,可他眼角却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赤红色的探花郎喜服,帽子戴得一丝不苟。他五官锐利深邃,可偏偏眉眼间带着常年化不开的温柔之意,让他看起来温和的多。

  程墨池只觉得浑身血液似在倒流,一口气被堵在胸口,出不来进不去,险些让他喘不上气。

  他眼底渐渐溢出血色,视线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半晌,他才开了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粗哑低沉,像是极力忍着什么痛苦,他道:“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一家人终于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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