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羁怀没有回答路石峋的问题。
路石峋给他铺好床后, 便离开了。也把门关严了。
路石峋走后,叶羁怀抱着汤婆子,长久地立在桌边。
刚才路石峋从他头顶摘下那一片枯叶的时候,他忽然很想抱眼前这个人。
可他没有。
因为小崽子已经长大, 不再需要他的安慰。
而他想要的抱已不止安慰, 更是索取。
是依赖, 是渴望。
无论何种心思, 都早已不纯了。
从何时开始, 明明是他养大的人, 却反而给了他这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庇护,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停泊,他竟恍若未觉。
叶羁怀从不逃避欲望。
那夜,年轻男人宽阔笔直的肩背, 坚硬肌肉刮痛他掌心的感觉, 唇齿相依时的冲撞,蓬勃滋长的占有欲,一切, 都那样强烈地刺激着他。
手中的汤婆子一点点凉透。
桌上凌乱的书卷旁, 还摆着一盘棋。
是一盘他至今无力解开的残局。
叶羁怀沉默立在灯下, 久久失神。
路石峋没走。
他躺在叶羁怀房顶上, 一直听着屋内没了动静, 听见他义父沉入安眠,才跳回院中。
刚刚在屋中, 叶羁怀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明白, 有些事不解决, 他义父便不会离开。
所以他必须加紧行动。
他已经得到消息, 老苗王近日忽然身染重病, 他那个废物大哥这几日正在筹备登基。
苗疆正处在最为动乱的时候,宫廷里更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一派乌烟瘴气。
而浑水便可摸鱼。
局势越乱,对他越有利。
路石峋离开叶宅,连夜出了京。
*
应典动作很快,第二日便带着刑部的人,来叶羁怀家里抓人。
这次抓捕行动完全绕过了锦衣卫,徐千全程无法插手。
很显然,虽是正泰帝下的令,但正泰帝对这件事的掌控却没有那般强。
应典这天带了许多官差,将叶宅围得水泄不通。
而且应典特地在国子监造势,将叶羁怀涉嫌科考舞弊一事宣扬出去,于是除了乌泱泱的官差,街上还来了很多学生。
科考舞弊在大魏朝本就是重罪。
对于这些寒窗苦读,只为求取功名的学生来说,靠科举舞弊上位之人,便是人生头等大敌。
更何况,有叶仕堂这样一个亲爹在朝为官,还有李闻达这样一员武将做义兄,叶羁怀即便是江南来的大才子,在这些学生中,也逃不掉靠家里上位的议论。
所以当科举舞弊的消息一放出来,学生们更激动了,课都不上了,只想亲眼来看叶羁怀被逮捕的一幕,好一泄心头之愤。
所有人都知道叶羁怀与应典的渊源。
同是苏州府人,同届状元与榜眼,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而今却闹到水火不容的境地。
众人原本期待看一场互称“狗贼”的骂战,看叶羁怀如何嚎啕叫屈。然而当一袭白衣之人从宅子里清泠泠地走出来之时,闹哄哄的街道还是刹那回归安静。
应典叫人给叶羁怀带枷,叶羁怀完全没反抗。
李闻达刚去边疆不久,徐千这会儿正被三法司会审,叶仕堂已经告病数月,无一人能护叶羁怀。
应典看着这个永远胜他一招、压他一头之人,如今沦为了他可随意□□之蝼蚁,即便是假装谦逊惯了的人,今日也不免仰起了头,刻意高声道:“押上囚车!”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传出一个学生坚定的声音:“依照大魏律法,四品及以上官员如无叛国通敌造反等重大罪过者,不戴枷,不坐囚车,不游街示众!何况老师还未定罪,更不可如此对待!请应典大人勿要知法犯法!”
此人话一出,许多目光都落了过去。
叶羁怀也看向了出声的学生。
他认得此人,姓许名兆秋,是许睿之的同乡,文章没有许睿之写得出彩与打动人心,但胜在务实,还带着许多对执政为民的思考。
而且叶羁怀记得,这个许兆秋还曾去他祭酒厢房请教过学问。
在此等情景下听见这一声老师,叶羁怀只觉得,今日这一切,都值了。
但许兆秋的话出口后,人群里虽一阵骚动,却没有多少人附和。
即便有些学生觉得许兆秋话说得不错,却也没勇气跟大部分的人对抗。
应典当然不会受这些学生摆布,已经抬手招呼来几名侍卫,要将叶羁怀架上囚车。
可就在这时,一个刑部小官匆匆跑到他身侧,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应典闻言,立刻变了脸色。
叶羁怀仍旧立在原地,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仿若外界一切喧嚣都不能惊扰他半分。
应典望着这样的人,恨得牙根痒痒,可还是咬着牙道:“备轿!”
只因那小官同应典说的是:“今早太子去了圣上处。”
如今正泰帝身体每况愈下,这王朝即将到谁的手中,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
而叶羁怀同太子的关系,也成为以陆果为首的这帮人如今最大的心病。
楚旸如今也是十七八的年纪,几次同群臣会见,表现得体有度,看得出被叶羁怀教养得极有主见,不是个可以任意拿捏的主。
所以他们更要在楚旸登基前,除掉叶羁怀这个麻烦,否则遗祸无穷。
楚旸一早得到叶羁怀被捕的消息,鞋都没穿好就要出宫。
然而他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叶羁怀来给他上课,同他讲到“扬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这句话如何理解。
他当时答叶羁怀:“是不是说,解决问题不能治标不治本,徒做表面功夫?”
叶羁怀笑着夸他聪明,还对他说:“殿下如今凡事心明,该要独当一面了。”
楚旸心中念着叶羁怀同他讲的“该要独当一面了”。
李德这时已经急着过来,想劝小殿下勿要冲动,这宫可不是随便能出的。
不料楚旸却对他道:“去见父皇。”
正泰帝自得病以来,楚旸一开始还日日来请安,可正泰帝后来信了道士的话,说如今身子阳盛阴亏,不该常与皇子相见,楚旸便被禁止再来探望。
可今日,楚旸在殿外跪着求见,钟喜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便喊他进去了。
正泰帝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目,神色看不出喜怒。
楚旸朝正泰帝请安后,正泰帝依旧没睁眼,也没答话。
楚旸定了定心,决定开口说明来意,不料正泰帝先开了口:“可是为你老师来的?”
楚旸猛地抬眼,望向他父皇。
正泰帝面上极其苍白,只是不知涂抹了什么撑起气色,但即便像楚旸这种没见过什么病人的,也能看出他父皇如今身体状况有多糟糕。
楚旸再次伏地叩首:“正是。老师不会作弊,请父皇明察。”
正泰帝听了楚旸的话,依旧没睁眼,也没回应。
昨日应典带着一帮人上书称叶羁怀当年科举舞弊,言之凿凿,还带来人证物证。
礼部左侍郎张级温宁愿自己认罪也要揭发这个大逆不道之徒。
应典还带来数十名臣子的联名书,签名者包括内阁全部成员。
这堪比逼宫的架势将正泰帝搅得气恼,但他也只是敷衍着叫他们彻查,并没说要逮捕叶羁怀的话。
然而等这帮人走后,陆果却又连夜进宫,也带来了杀招。
陆果掏出了一摞文章,全是国子监学生所做,内容清一色都是骂正泰帝求仙问道、昏宠道士、不理朝政的。
陆果还对正泰帝道:“叶羁怀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如何教,学生们便如何信,现如今全天下的学生都误以为陛下是如此,这不仅是叶羁怀的失职与未能尽忠,更是他身为臣下的狼子野心!”
正泰帝闻言勃然大怒!
这才有了今日应典带人去叶宅捉人的一幕。
如今楚旸跪在正泰帝身下,替叶羁怀求情,也是正泰帝早有预料的事。
但在正泰帝这里,无论楚旸说什么,都没法帮叶羁怀洗清罪名了。
因为正泰帝最为介意叶羁怀的一点,便是叶羁怀从不支持他吃丹药。
即便叶羁怀亲自主持修筑了祭坛,即便叶羁怀对他千依百顺、从不忤逆。
然而在食用丹药这件事上,叶羁怀要么沉默,要么刻意回避。
而不表态便是最直接的表态。
正泰帝知道叶羁怀是在变相反对他服丹药。
所以陆果找到的,是正泰帝的死穴,亦是叶羁怀的坟墓。
可在这一瞬,楚旸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是叶羁怀同他说的“该要独当一面了”。
于是叫正泰帝没料到的是,楚旸竟然没有继续替叶羁怀求情,而是直起身子,朝他恭敬道:“父皇,儿臣请求担主审官,彻查此案。科举乃我大魏选官任官之基,乃我大魏立国之本,父皇历来教导儿臣要选贤用能,不可叫天下学子寒心。若老师是清白的,儿臣也决不会叫老师蒙冤,但若老师真的罪无可恕,儿臣决不姑息,因为儿臣决不许天下人对父皇不敬,给父皇扣上一个包庇近臣的罪名。”
正泰帝虽依旧闭着眼,这副身体虽依旧受着病痛折磨,可这一刻,他心中却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喜悦。
他日日忙于修仙问道,已经许多年没亲自过问楚旸的功课,更没同儿子聊过什么治国之道。
听着儿子有模有样说出这番话,楚衡觉得,等他哪日升天成了仙人,这王朝仍后继有人,他对这皇位与天下,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正泰帝一面缓缓睁开眼,一面道:“好你个叶玉声,竟偷偷把朕的儿子教得这般大胆!”
楚旸闻言立刻伏地叩首:“父皇,一切皆是儿臣的主意,与老师无关。”
“行了。”正泰帝打断道,“朕允你领三法司彻查此案,将我大魏的乱臣贼子,好好清理一番罢。”
楚旸趴伏在地,高声答:“儿臣,领旨!”
不久,天牢里,正在准备刑具的应典忽然接到报信:圣上下旨,此案主审官钦定为太子。
应典手里的狼牙棒没拿稳,掉下来正好砸中靴子脚趾部位,疼得他一面单脚跳一面大骂:“叶玉声!我他妈艹你祖宗十八代!”
牢房里,隐约听见骂声的叶羁怀缓缓睁开眼。
他正靠墙盘腿坐在草垛上。
这时望向牢房外,应典派来专门守着他的那名狱卒,轻声道:“请问这位兄台,叶某可否要一碗水?”
那狱卒一脸宿醉模样,听到叶羁怀的话睁开眼,摇摇晃晃撑着墙站起身,嘴里不干不净道:“你他妈想喝水?你以为你是谁啊?得罪了应大人还想要水?你喝老子的尿吧!哈哈哈哈……”
狱卒一面狞笑一面脱裤子,已经掏出了.对准牢房里的叶羁怀。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出现在狱卒身后,瞬息之间,狱卒直直倒地。
路石峋用脚背垫了一下那狱卒身体,没发出太大动静。
当路石峋看见坐在牢房里之人还在对他笑时,只恨不能将脚下这王八蛋碎尸万段。
可他不能当着叶羁怀的面杀人。
叶羁怀看见路石峋穿着一身狱卒的衣服,那帽子十分不贴合小崽子的大脑袋,唇角不觉勾起一抹笑。
这些年来,他与路石峋之间已有了足够默契。
他想做的事,路石峋从不会添乱。
可今日,这小兔崽子竟孤身闯进了大魏天牢。要知道,这里虽不比诏狱整人的花样多,守卫却是最密不透风的。
叶羁怀虽相信路石峋的身手,还是不免道:“溪成,我无事,回去吧。”
路石峋没说什么,转了身,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清水回来。
叶羁怀喝水的时候,路石峋就蹲在牢房外,看着他义父一身白衣上沾满黑灰污泥,几缕发丝也从鬓边散乱飘落,只觉得心口的地方一阵阵绞痛。
“义父,我带你走。”路石峋道。
叶羁怀安静喝完水,将那空碗放到牢房外的地上,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盘腿坐下,不再言语。
而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李德捏着嗓子的高声通报:“太子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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