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卷成鱼鳞的云彩在半明的暮色里肆意舒展。
三个男人前后脚自巷角拐出。
手上或多或少的拎了些菜。
要说这里多是同袍, 也不是有要好的兄弟互相约着到对方家里做客之类的,可再如何也不会像这三个人一样, 就那么沉默的走着, 从头到尾没一个人说话。
瞧着很有些……怪异。
偏这三个人习惯了似的,谁也没有主动张口。
漫漫堆叠的积云被踏碎,在靠近了最里间的那座院落时,为首的男子情绪似乎终于出现了点儿波动, 连带着脚步都快了一些。
本是要直接推门进去的, 却不料院门是从里面栓上了。
没奈何, 只得拨了拨铜环。
别笙此时正在院子里翻书, 他嫌屋里太暗, 便搬了个木墩子坐门槛下面, 借四方落下的天光多读一会儿, 后面就是高高的下橄, 靠着还算舒服。
何况这个院子也不大, 外面的动静并不需要多留意就能听见。
没来得及打量下时间,又或许是心有所感, 放下书就跑了过去开门。
“殿下。”
巫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眼角眉梢都沾了笑意的脸, 唇带渌水,眸泮星潮。
明明也只一天过去, 可细细算来, 这中间竟是要从早上到中午再到黄昏,仿佛很久。
巫庭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脸上的冷硬已经在这扇门打开之前缓和了下来, 他张了张口, 不知该如何去描摹这一分细腻思量,抿了下唇, 说“怎么都不知道在开门之前问问来人是谁?”
责怪之下却也不掩关心。
“这个时候了也没人会过来,”别笙说完下嘴唇往上抬了一下,“感觉……像是回来了。”
后一句话说的语焉不详,却叫巫庭的心遽然跳了下,像是山间往来飘荡的风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拦住了,或许是湖畔来饮水的鹿,又许是才休的春。
攥着麻绳的拇指在上面按了按,声音奇异般的柔和了下来,“走吧,先进去再说。”
别笙“哦”了声,等巫庭抬步跨过门槛才注意到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着了暗红色的甲衣,眉目垂着看不清神色,另一个却是熟识了。
“振衣?”
少年微讶,转目看向巫庭,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巫庭上前两步与他并排,“听说换了房子都要暖居,昨日来不及便罢,今天正好补上。”
几人不好一直在院门口站着,简单解释过便进了门。
先将手中拎着的肉菜拎到庖屋,陆续净了手后叫别笙引着去了堂屋。
刚走进去,几人便听见了一阵“嗷呜嗷呜”的声音,除了别笙跟巫庭之外,另外两人几乎是立刻就绷起了身子。
巫庭朝两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在意,他拎起小崽子顺便带上那只简陋的窝窝,“屋子里陌生的气息太多,我先带它去西厢。”
别笙看着巫庭手中乖顺的小崽,不禁又忆起了今天的遭遇,闷闷“嗯”了声。
巫庭听出了几分,但因着旁人在场也不好多问,只得等晚上了再说。
他去的快回来的也快,见别笙几人都还还站着走上前给几人介绍。
他拉着别笙,目光在两人身上淡淡扫过,“这是我义弟,往后住在这里。”
他没有说更多,剩下的两人却是都明白了,这是要多照顾一些的意思,对巫庭这样的人来说,能让他们知晓这些,已是信任。
两人神色郑重的应下了。
“这是苑七,另一位应当不必我再多赘言。”
别笙当然知道巫庭是什么意思,他侧目凝视巫庭,眼角微弯,“好,我知道了。”
“咕、咕……”
本来大好的气氛瞬间叫这一声腹中空鸣打断。
三个刚从营中回来的男人齐齐看向了别笙。
别笙:“……”
他捂住肚子,神色尴尬。
若是只有巫庭在,别笙还不会这么尴尬,偏偏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他捂住肚子闭了闭眼。
“我……我有些饿了。”
巫庭顿了下才不确定的道:“我记得……中午叫人来送饭了。”
别笙指了指外面,“放庖屋了,我不知道来送饭的人是谁,就没敢吃。”
巫庭:“……”
想到别笙方才问都不问就给来开门的场面,罕见的有些词穷,也是才知道警惕心这东西是可以时有时无的。
看着脸颊红红不敢睁眼不敢面对的别笙,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炒两个菜过来。”
说着便抬了步要出去。
先不说炒菜这件事放在巫庭身上有多违和,苑七跟连振衣再怎么说也算是属臣,看见巫庭这般哪里站的住,虽说都是内敛的性子,还是跟了上去,一副要帮忙的样子。
巫庭回头道:“在这里等着就是,别笙同你也许久没见了。”
连振衣脚下停住,偏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神色鲜活的少年,犹豫了下没有再试图上前,“那让阿七去。”
“不必,”巫庭语气淡淡,“我一人够了。”
两人便留了下来。
那位身着甲衣的男人自来到这里只说了一句话,瞧着也并不多通人情世故的模样,称不上冷淡,好像天生便是如此。
别笙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转目望向另外一边,许久未见总是陌生,可久别重逢也该欢喜。
“振衣,近来可好?”
心绪翻涌掩在了珍重的问候之下。
向来也不爱笑的男人听到别笙的话漆黑的眸中载了点儿亮光,大步走到少年面前,张了张口,本是有许多话涌了上来,可一时的思绪太过纷沓,最后只僵硬的牵了下嘴角,说“嗯”,似乎是觉得这般回答太过敷衍,又添了句“去岁给我的棉衣很暖和。”
别笙瞧着这个义兄比他还要不适应的模样,那股子陌生感霎时间散去了许多,“先坐下喝些茶水吧。”
连振衣听话的坐了下去。
另一个人却仍站在那里,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当你注意到他时,又很难忽略他腰上悬着的那柄长刀,漆黑、古旧。
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
按之锋利无匹。
到底是客人,又与巫庭相交,别笙想了想,走过去道:“你不坐下吗?”
男人的身量要比别笙高上许多,闻言微微颔首,“好。”
说话间有种一板一眼的感觉。
两人都寡言,在别笙分别给倒了杯白水后,倒是十分有默契的开始喝水。
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
别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先挑起了话头,“振衣。”
连振衣放下杯子看他。
别笙道:“我近来武艺大有进境,待会儿要不要比一场?”
连振衣教过别笙学武,知晓他有多娇气,是以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看着对方下巴微扬,很有些自信的模样,还是答应了。
旁边的苑七听到比武这两个字,眼睛亮了亮,第一次主动开了口,“我也要。”
连振衣听到他的话当下便是拒绝,“等明日去营中。”
男人仍是那一句,“我也比。”
连振衣看着他,没再吭声儿,却绝不是妥协的意思,相反他直接无视了苑气的话。
别笙毕竟是主人家,见对方这样子积极,也不好驳了去,“若想比武,可以等我跟振衣比完了来。”
连振衣听到别笙的话脸上一僵,但事已至此,只能应下。
正好巫庭现在做菜,几人都有时间,别笙便带着人去了院子,“振衣可不要留手,不然便是在小看我。”
连振衣点点头应了。
别笙将下摆扎好,也不需什么准备,抬步便攻向了连振衣。
化拳为掌,横劈腰腹。
连振衣腹下微缩,小腿径自朝着他的下盘扫去。
别笙掠过着他的动作,并不慌乱,手掌向前叩住他的腰带,以此旋身躲过。
一来一往间已是十招过去。
只连振衣到底经验更足,摸清了别笙的底子后出手如电,迅速钳住了他的胳膊,膝盖抵在了别笙的后窝,彻底让他没了反抗的余地。
别笙输了也没见沮丧,“振衣,我有没有进步啊?”
“有,”不等他高兴,就听对方接着道:“以前你在我手下半招都过不了。”
别笙:“……”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这时候夸他两句很难吗,非得说这种实话戳他的心。
连振衣看他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再描补也是画蛇添足。
他低着头站在那,脸上踯躅,有些无措的模样,像个没了方向的大狗狗。
两人这么久没见,除了陌生,也让连振衣失了一些判断,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别笙。
以致于方寸微乱。
别笙到底也不是真的气,看着他的模样,心软了下,“不是还要同阿七比吗?”
连振衣听到别笙的话,绷着的眼角松了些,走到檐下同苑七道:“下来。”
苑七见连振衣手上没带武器,将腰上的刀解了下遖鳯獨傢来,半点不占人便宜。
眼神相交后迅速缠在了一起。
院子里顷刻间拳风阵阵。
时不时的就能听见拳头落到肉上的声音,可见激烈。
一下子就衬得别笙方才那场跟过家家一样。
别笙心知连振衣放水了,他胸膛略微起伏了下,继续看下去。
两刻钟后,连振衣以一掌落败。
他后退两步,控制不住的咳了咳。
别笙见状也顾不得别的,忙上去给他拍了拍背,“没事吧?”
连振衣摇头。
苑七的武艺比自己强上一线,连振衣是知道的,拒绝比武也不是输不起,只是出于那些道不明的心思不想在别笙面前输了。
这些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
别笙以为他是觉得丢脸,还安慰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输了总不会一直输,不要不高兴了。”
“阿兄?”
连振衣听到最后两个字,心口一烫。
“没有不高兴。”
别笙“哦”了声,假装信了。
他安慰完连振衣,也不忘夸一夸旁边的人,“听振衣喊你阿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阿七听着像是小名,别笙怕这是他们兄弟之间比较亲近的称呼,便没有贸然开口。
他的声音轻柔,总能让人想到春日里在柳下徘徊的风,并不招人讨厌,阿七也不讨厌,“嗯。”
别笙轻轻笑了笑,“你武艺很厉害,日后有时间了还请指教。”
阿七道:“现在就可以。”
别笙“啊”了声,有些没反应过来。
阿七见状只得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就可以,指教你。”
别笙:“……”
他只是客套一下好吗?
光是想想两□□拳到肉的风格,别笙就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上开始疼了,何况以他的身板子,怕是两拳都受不住,虽然接触不久,但别笙直觉这位不是会放水的性格。
连振衣看着别笙的窘态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出来,“今日都累了,指教的事暂且放放,改日为好。”
有人给了台阶下,别笙当然不会不接,连连点头道:“我看饭菜也快好了,还是先歇歇。”
阿七没有眼力价,却不是听不懂话,“那改日。”
别笙松了口气。
连振衣却是在后面让他做好准备,“他的改日就是有空,还是会把这场指教给补上的。”
别笙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抬头看了眼阿七那比他大了一倍的拳头,自闭了。
连振衣在后面又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