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真的支不住了, 别笙离开没多久容峤便睡了过去,珊瑚色的落日透过窗纱乌蒙蒙的笼在榻上, 轻掠过他即便跌入梦中也依旧攒起的眉眼, 渐晚的天带起点儿凉。
直到夜色漫下,别笙才搁下笔,提步拐到了客房,见里面仍是漆黑一片, 知道容峤大约还没醒。
外套一面褐色袷衣的仆从垂首道:“可要我进去将人唤起?”
别笙摆摆手, 独自踏入了门槛。
今夜无月, 里间又不曾点灯, 进去没走几步就被桌角冷不丁绊了下, 别笙疼的猝然弯下了身子, 他寻到磕着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 而后起身咯噔着脚先把铜灯给点上了。
扶着墙站那歇了会儿, 等没那么疼了才缓缓来到榻前。
这会儿容峤的脸色较着来时已是好了许多, 脸上也不似原先那样红,睡着的时候嘴巴微微张着, 小口小口的往外呼气。
别笙推推他的胳膊, 想要将人喊醒。
只不过喝了药的容峤睡的格外沉,听到恼人的声音下意识往被子里钻了钻。
别笙又唤了几声, 见人还是不醒, 恶向胆边生的捏住了他的耳朵,提气喊了一声。
被震的脑袋发疼的容峤重重抖了下耳朵,倏然打开的瞳仁盛满了警惕迷茫。
别笙见人睁眼了, 马上若无其事的松开了他的耳朵, 假装刚才吼人的不是自己,“快穿上衣裳, 该吃晚饭了。”
容峤懵了一会儿,下意识的捂了捂耳朵,“方才……?”
“方才打雷了,”别笙想也不想的道。
别笙眺了下天色,有些不大相信,“打雷?”
“对啊,”别笙做完坏事后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很自然就开了口,“虽说寻常冬日不会打雷,但诗中也言稂莠蚀田髓,积阴成冬雷,天气太冷的时候是会有的。”
看他还在捂耳朵,眼珠子一转,故意用打趣一般的语气问:“害怕打雷?”
“我不怕,”容峤当然不承认,他放下手掌,努力端起脸色,就这么不知不觉被别笙给带偏了。
别笙见自己做的坏事被遮掩过去,稍稍松了口气,拍拍棉被,提醒道:“走吧,去用饭。”
容峤望着别笙这样一幅理所当然留饭的模样,没动,过了会儿才慢吞吞的道:“我……该回去了。”
别笙怔了怔,方才的轻松转瞬消散,连眼角都绷了起来,“可是天这样晚,路上又多积雪,现在回去不安全,且……我已经遣人回去说你今日留宿了。”
容峤不是笨人,更不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脑子稍一清醒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何在,可即便清楚也没有一直赖在别人家的道理,他推开被子,仍说要走。
别笙忙握住他的手腕,若放在平时他自是制不住对方,可现下容峤身上一副虚弱之态,被别笙再一往回拉就再度躺了回去。
可就算这般了,也惦记着回去。
固执的不得了。
别笙肩膀微微塌了塌,泄气般的坐了下去,“随便你好了。”
容峤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哥哥?”
别笙理也不理。
容峤小心的扯了下他的衣裳。
别笙转目瞪他,眼睛睁的大大的,很有些凶。
容峤手指颤了一下,不知该拿别笙怎么办,他不是不愿意待在这里,也不是对别笙的关心视之不见,只是习惯了风雪,乍然春暖除了短暂的依傍,更不乏惶恐,惶恐这透入指尖的暖只是昙花一现。
两人都没有吭声儿。
夜实在太静,静的只能听见寒雪在朔风中颠簸的盘桓轻沉。
明明平日更沉不住气的是别笙,可许久之后忍不住先开口的却是更稳重心绪更深的容峤,“只今夜吗?”
他问的让步,又并不十分确定。
别笙模棱两可的“唔”了声,不待容峤细问就催促道:“你快些穿衣裳,我去饭厅等你。”
容峤“嗯”了声说“好。”
留宿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定了下来。
用过饭后照例是喝药,容峤刚睡过这许久,不至于困的太快,是以漱了口后跟着别笙去了书房,自取了本书看。
别笙则是坐在案前练大字,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话都不多。
随着漏声渐短,别笙今日的字也练的差不多了,他搁下笔,将匀了墨的纸摞到书架上,准备等巫庭回来了让他改。
回头看了眼沉浸在书中的容峤,想到什么,转身从屉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藤筐,“看完了吗?”
容峤抬目,“哥哥?”
“喏,”别笙拎着自己那只其貌不扬的藤筐走过去,“说好给你带的。”
藤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经过阴干之后颜色比着先前要更深一些,实在称不上好看,再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但凡是个审美正常的人,也不能违心的夸出一声好来。
容峤审美没问题,但想到这是别笙特意给自己带的,那些缺点瞬间就没了大半,“多谢哥哥,这筐子……小巧且易携于身侧,我会好好收着的。”
“我知道我这个编的不算太好,”别笙很有自知之明的说完后,紧接着给自己挽尊,“不过……礼轻意重,虽然这个看着不多入眼,但到底是个心意。”
容峤捏着小小的藤筐,笑了笑。
他眉眼间多绕郁色,这样一笑,倒是瞧出了几分少年意态。
别笙见他眉目疏落,朝他伸了伸手。
容峤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第一次编的藤筐就这样送出去,笑意顿时顿在了脸上,明明这个筐既不精致也不贵重,可要将之放回去时却有诸多不愿,只是再不情愿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捏着藤枝的手指微紧,复又一松,最终还是将藤筐放回了别笙手上。
别笙低头看着转眼又回到自己手上的藤筐,再一看辜厌不情不愿的模样,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他是怎么想的,“这是做什么?”
容峤低声道:“哥哥不是想要回去吗?”
别笙听着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拧着眉手掌一翻将藤筐放在了容峤手上,“自然不是。”
看着容峤木愣愣的脸色,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见自己的暗示对方不懂,索性挑明了说:“我也想收礼物。”
他说的理直气壮,只是眼角不时探来一眼,似是……怕他不答应。
容峤看着手上失而复得的藤筐,还没反应过来耳畔就传来了这样一句话,他抬头看着神气活现可可爱爱的别笙,喉间一紧,有些失落,只因他现在还送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但窥着那双暗藏了期待的眸光,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出来,胸中几经回转,拉着别笙坐到了泛旧的灯挂椅上。
而后走到书案,铺开新纸,就着方才研开的墨,饱蘸一笔落了下去。
别笙见他动作意识到这是在作画,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坐的端端正正,力求出现在纸上的自己神清骨秀。
容峤着的是别笙今日给他的厚衣,为了不沾上墨,只得用另一只手揽上衣袖,一笔一笔,极是专注。
往日不曾有人教过他作画,只是平日会自己沾了水在桌上勾两笔,若不是今日实在没法子了,他也不会用这般粗陋的画作回礼。
刚开始毕竟生疏,是以起笔时多有踟蹰,这画成的也就慢了些。
一个时辰后,容峤总算是搁了笔。
他看着头往下一塌一塌的别笙,神思一松跟着有些困了,他舒口气,走到别笙身前道:“画好了。”
别笙“唔”了一声,抱着书跟在容峤身后走了过去,说起来画中人的形算不得多像,只是神韵描的太过相仿,以致于别笙都怔了一下。
容峤将画拾起,“实在身无长物,只得以这人像充作回礼了,头回以墨琢人,哥哥若是不嫌粗简就将就收下吧。”
“头回?”
别笙忍不住道。
容峤点头。
别笙看看自己第一次编的藤筐,再看看容峤第一次画的画像,真情实感的酸了,都是补天地之气而生,怎么禀赋还分薄厚的啊,老天好生偏心,“这不是……画的挺好的吗?”
酸完这句也就完了,毕竟收到礼物还是很开心的,他摸了摸画纸边缘,翘着嘴角道:“那就先放到这,晾一晾,等干了我就收起来,一定保存的好好的。”
有人这样珍惜自己送出的礼物,容峤自然欣喜,这不但是他第一次为人画像,也是第一次将东西动自己手中给出去,感觉倒不如想象中一样坏。
互送了礼物后,都觉得这份友情在今天晚上过后更为坚固,怀着这样的心情,各自回去睡了。
转天一大早,别笙就睁开了眼,略微打理了一下,就顶着风雪去了前院。
练过箭后又拉着容峤赶往学舍,现下他已经能完全赶上进度了,面对先生堂上的设问也算得上游刃有余,就算有不会的,容峤也会在旁提点。
散学后别笙本是准备好了容峤若是再提回家该怎么应对,只是马车驶出巷口半天也没见他开口,他时不时朝容峤瞥去一眼,欲言又止。
容峤等了半晌不见别笙开口,率先道:“哥哥可是想说什么?”
别笙咳了咳道:“你不想回家了吗?”
容峤不答反问:“哥哥想叫我回家吗?”
别笙摇头。
“上次哥哥说我是书童,你是公子,你为兄我为弟,这般算来我又哪里拗得过哥哥?”
容峤靠在车厢边看书边道,即便底子不怎么好,可两贴药下去,身子已是好了许多。
别笙被他说的无言,哼哼两声后,抱着手炉小声道:“我哪有这样霸道?”
容峤握着书,唇边不觉就堆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