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88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请降

  赵军第六次突围失败,四路残兵陆续退回长平镇。

  季攸的兵队归来最迟,他一到长平镇,立刻奔进主帅大帐,喊道:“大哥!”嗓音嘶哑,语气带着三分疲惫、三分愧疚,另有三分一如既往的亲热。

  然而大帐中仅有季攸一人,并无别人。那放置武器与帅旗的木架上亦是空空如也。

  季攸心口“怦怦”乱跳起来,连忙冲出大帐,骋目四顾。

  赵卒大多委顿在地,或坐或躺,每人脸上都挂满泪痕。

  这般景况虽是近期常见,但今天将士们的颓丧悲切之状却明显甚于前日。阵阵大风吹过,十数杆军旗披靡,竟无人前去扶起。

  一瞬间,季攸似想到了什么,不禁浑身打颤、双腿麻软,躯体直要往地上瘫倒。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用力深吸了几口气,两眼仍向各处张望,只盼视野中能突然出现赵括的身影。

  便在这时,三名都尉哭丧着脸走过来,躬身一揖,道:“下官参见季将军。”

  季攸脸色铁青,唇角眉梢微微抽搐,道:“你们三个是跟随马服君去黄土岭的,马服君这会儿在哪里?快领我去见他!”

  三名都尉低下头,谁也不回应季攸,亦没人给季攸引路。

  季攸的双目登即红了,勃然喝道:“马服君在哪里!我大哥在哪里!”

  三名都尉“噗通”跪地,大放悲声,其中一人答道:“马服君……身负箭伤、陷于敌阵,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混蛋!”季攸一脚踢倒那都尉,“主帅负伤陷于敌阵,你们不设法营救,却自己先逃回来了!你们心中可有军法军纪!你们还配做军士吗!”

  另一名都尉道:“季将军,下官们获晓马服君遇险,当然是要去营救的,可当时黄土岭大雾弥漫,秦军的弩阵又凶狠,下官们的兵队实在无法前进,无法赶到马服君身边啊!下官们不忍兵队全军覆没,不得已先行撤退,请季将军明鉴!”

  季攸吼道:“借口!通通都是借口!你们分明是贪生怕死、舍弃主帅以求自保,论罪当斩!”

  三名都尉哭道:“下官们自知渎职,愧对马服君、愧对赵军、愧对母国!现既已带残众归营、交付于季将军,下官们便当领罪受死!”说罢纷纷抽出腰间佩剑,白光一闪,三把剑切入三人颈项。

  季攸原本十分恼怒,此时见三人自刎谢罪,他吃惊之余,心里又感惋惜,沉重的喟叹一声:“同袍同泽,何至于此……”命士卒将三人安葬。

  季攸登上长平镇西面的壁垒,翘首眺望远方,半晌过去,始终未见东归人影。

  季攸悲不自胜,又回到主帅大帐,跪在赵括的书案前,低头痛哭:“大哥,难道你也要丢下我吗?……我们兄弟四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少顷,有斥候回长平镇报讯:“秦贼攻来了!”

  营地顿时陷入恐慌,负责守卫的军官忙令士卒登垒备战,但士卒们却个个手酥股栗、连兵器都拿捏不住。

  十名都尉到大帐寻季攸,请季攸暂代赵括督师。

  季攸虽为赵括而悲伤,却牢记赵括前夜叮嘱的事宜,深知自己此刻责无旁贷。然赵军困窘已极、战力衰敝,洵是大厦将倾之态,若赵括仍在军中,兴许尚可激励士气,令全军奋战御敌,而今军队失去赵括指挥,斗志益发消沉,季攸的兵略和威望远逊于赵括,又如何能力挽狂澜、扶危持颠?

  “负隅顽抗,也不过是白白喂了秦贼的屠刀罢了。”季攸沮索的道。

  众都尉道:“长平镇仍有十六万士卒,请季将军仔细想一个应敌之策!”

  季攸叹道:“十六万士卒中有近半是伤员,余众又饥疲交迫,怎应付得了来势汹汹的秦贼啊……”

  正焦灼苦恼之际,他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是他曾经向赵括提议的“诈降”计策,彼时遭到赵括严厉驳斥。但眼下赵军已无其他出路,“诈降”似乎是唯一的生机所在,赵军甚至还有可能扭转局势,何不冒险一试?

  于是季攸将“诈降”之计说与众都尉听,都尉们掂掇一番,道:“降敌有辱国体军威,非大丈夫所为,可此计若能成功,倒也是回天壮举。只是秦贼可会接受我军投降、中此奇计?”

  季攸道:“如果秦贼拒绝纳降,我们便另做筹谋。你们先各自与下属说明此计,务必团结部众,不可使军心离散。”

  都尉们应诺,退出大帐行事。

  季攸转过身,两眼望着赵括的书案,泪水又连串滚落。

  日西时分,秦军兵临长平镇。

  王龁原有两万部卒,为这次攻战,他又从王陵和蹇百里的军队分别抽调一万弩手,加上张唐带来的六万兵马,秦军共有十万人。

  王龁不急于进攻,而是先派人向长平镇的赵军公布赵括的死讯,打击赵军士气。

  果然赵军闻讯皆悲,那些最为敬仰赵括的将士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如丧父母。

  季攸目睹此番情状,施行“诈降”之计的决心愈加坚定,咬牙吞下眼泪,登上垒顶,朝远处的王龁喊道:“我军既失主帅,又绝粮草,无以为战。请王将军转告武安君,我军残众十六万人,愿向武安君投降!”

  王龁、张唐听到这话,均是讶异。赵军素来顽强好战,何尝主动请降?

  但再一思量,两人又很快释然。赵军苦苦挣扎多日,终是突围无望,今又失去主帅,雪上加霜,若再与秦军决战,赵军必输、必死,赵军要想绝处逢生,只有投降。

  求生,毕竟是人之常情、人之本性。

  “左庶长,我们现在怎么办?”张唐请示王龁,“是要纳降?还是按原计划进攻?”

  王龁道:“兹事体大,我做不了这个主。”侧过脸对一员年轻军官华摎道:“阿摎,你速去大营,将此事禀告大王和武安君,请求定夺。”

  华摎应道:“谨诺!”旋即调转马首,驰向黄土关。

  夜晚,希儿主仆、徐飞、蔡牧等均与婷婷辞别。

  婷婷独自收拾完物品,取清水洗净双手,而后回大帐用膳,刚掀帘走进,鼻子就嗅到一股诱人的美食香气。

  白起煮了一锅竹荪肉圆汤,在小灶上热着,只等婷婷归来享用。

  “婷婷,你终于回来了!”白起朗笑着上前迎接婷婷,双手执起婷婷的小手。

  他看到婷婷左手上有多个细小伤痕,点点血红,衬着雪白莹润的肌肤,分外刺目。他吓了一大跳,忙将这只小手凑到唇边,又是吹气、又是亲吻,一面紧张的道:“怎么伤成这样!这得多痛啊!我给你擦些药!”

  婷婷莞尔道:“我没事,你勿惊慌,也不必给我擦药。我缝衣服时不慎扎到了手,这种小伤不痛的,也没怎么流血,伤口很快就愈合了,无需擦药,擦了药反而不舒服。”

  白起暗忖:“婷婷精于女红,平素做针黹何曾伤过手?今日她定是因赵括之死过度悲哀,这才不慎受伤……”越想越心疼,仿佛他自己的心也被尖针扎了好几下,柔声道:“你还要缝补什么,都给我做吧,我帮你。”

  婷婷道:“全都缝补好了,你别担心啦。”

  白起歉仄的道:“婷婷,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

  婷婷乌眸稍垂,浅浅一笑,道:“老白,你对我很好,我很满足了。”

  白起眼中泪雾涌泛:“婷婷,我……”

  “老白,我饿了。”婷婷忽然晃了晃白起的手,“我可以吃饭了吗?””

  白起一呆,随即点头道:“当然可以!”说着便挽扶婷婷入座,然后把那锅鲜汤端到案上,盛了一碗汤,往碗里加了两段竹荪、一颗肉圆,温存的递给婷婷。

  婷婷喝了口汤,仰面凝望白起,轻声道:“老白,阿括明天就要下葬了,今晚我想陪着他。”

  白起不假思索的道:“好,我陪你。”

  婷婷摇头:“不成,军中也许会有要务,你得及时处理。而且我与你在一起,难免举止亲昵,不合守灵的礼数。”

  白起剑眉皱紧,道:“可是,我若与你分开一整晚,我会很难受。”

  婷婷伸手抚摸白起的脸颊,幽幽的道:“我也没办法,少不得要委屈你一晚了。你依从我,好吗?”

  白起经不住婷婷如此软语央求,只得悒悒的答允。

  用罢晚膳,婷婷又到赵括的营帐去。

  希儿、蔡牧他们或休憩、或办其他事,未有再来。

  婷婷身子偎靠在棺柩上,双眸凝视着赵括,泪如雨下。

  白起独自在大帐中,心里无比惦记婷婷,自然没法安睡。他索性不就寝,从箱笼中拿出一身灰色的布袍,熟练的裁剪缝纫。

  大约到了子时,帐外传来骏马长嘶,华摎的语声随后响起:“属下华摎,有紧急军情禀报武安君!”

  白起让华摎进帐,华摎把赵军请降一事说了,白起思忖须臾,道:“我虽有主意,但大王也在军营,此事不能不征询大王。”

  两人遂同去王帐求见秦王嬴稷。

  婷婷听到动静,因牵挂白起,忙跑来过询问。白起抚一抚婷婷的玉肩,温然道:“没什么大事,婷婷安心。”

  婷婷并不多疑,便返回营帐,继续为赵括守灵。

  白起和华摎走至王帐外,一名守卫的虎贲武士先去通传。

  嬴稷心事重重,原也是夜不能寐,这会儿听闻战场发生变故,立即起身整装,在王帐中召见白起、华摎、张禄。

  “十六万士卒投降,这可真是古今未有之奇事哉!”嬴稷慨然兴叹,脸上似笑非笑,“这般没有先例的大事,寡人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裁处了!”

  张禄问道:“大王心中可愿纳降?”

  嬴稷道:“能就此终结长平之战、减免我军伤亡,当然是好事。只不过之后要怎样处置降卒,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啊。”说到这里,他执杯喝了口茶,润一润嗓子,续道:“通常处置降卒,无非是充军旅、服劳役、为奴隶,若其母国愿意出钱出地赎买,也可做笔交易。”

  张禄捋须道:“然通常战地降卒仅千人万人,易于安置调度,此番赵军却有十六万人请降,因而大王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嬴稷颔首:“是也。就比如安置降卒时,我们按理要给予降卒食物,十六万降卒,那得消耗我们多少粮食啊!”

  张禄道:“大王所虑极是。”

  嬴稷目光投向白起,微笑道:“白卿家,你是我军主帅,赵贼也声称‘向武安君投降’,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料理?”

  白起神情冷峻,抱拳道:“微臣之见,先纳降,后杀之。”

  话音一落,华摎“啊”的轻呼一声。张禄脸上也稍露出惊惶之容,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嬴稷笑容不改,道:“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不愧是大秦武安君!”顿了一顿,眉心略拢,道:“然而纳降之后再杀降,实属欺诈,恐将折损白卿家与大秦的德誉。”

  白起平静的道:“战场乃角逐生死之地,而非弘扬德誉之所,是以自古两军对阵,兵不厌诈。况天下之‘德’何其多,就目下形势而言,宽待降卒可谓‘德’,维护我军将士的生命安全亦是‘德’,此两‘德’相较,微臣以我军将士的生命安全为重。”

  嬴稷双手支颐,道:“此两‘德’就不能兼顾么?”

  白起答道:“非我国人,其心必异,山东诸国之中,又属赵国最有反秦之心,尝乘隙挑衅大秦国威,故微臣最不能信任的便是赵人。今次大战,赵军极为英勇顽强,若非山穷水尽、主帅丧生、转圜无望,他们绝不会向我军请降。此等请降,实乃权宜之计,毫无虔诚效顺之意,赵军一旦受我军安置、重获给养,难保不会肇事发难、与我军再战。赵军有十六万人之多,皆是年轻力壮的精兵,即使手无寸铁,战力也不容小觑。我军纳降,旨在减少己方伤亡,倘或降卒恩将仇报、作乱造祸,我军得不偿失。”

  嬴稷听完白起这席解说,脸色肃穆的点一点头,道:“白卿家言之有理,我们确实不宜收容十六万狼子野心的赵卒。若把这十六万赵卒驱逐,恐怕也不妥。”

  白起道:“驱逐赵卒,等如还给赵国一支生力军,不利于大秦今后的伐赵战事。而且微臣曾与大王言明,大秦在此战之后,便要及时灭亡赵国,故而万万不可为赵国留力。”

  嬴稷又点一点头,侧首问张禄道:“张先生有何见解?”

  张禄道:“微臣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嬴稷道:“那你是同意白卿家之议了?”

  张禄拱手道:“武安君兵略卓越、思虑慎密,微臣实有不及,理当附议。”

  嬴稷笑道:“既是这样,此事就全由白卿家处理。”

  白起抱拳礼揖:“微臣领旨。”

  白起返回大帐,拟定策略,命华摎先回长平镇通知王龁做准备。

  华摎初闻“杀降”时诚然惊骇,但此刻心绪已经平复。他虽年轻,却参加过数场战役,素昔又爱研读兵书战史,深晓战争严酷残忍且变数莫测,一个偶发的事端或许足以颠覆大势,敌我胜负生死的转换有时仅在瞬息之间,故万万不可因一念之仁而养虎伤身。

  华摎非常认同白起的主张,也非常钦佩白起的果敢。然华摎又不由得发愁,小声对白起道:“武安君,天下不懂兵事的愚昧之辈太多,他们不会理解您的谋虑,只会揪着‘杀降’之事骂您不仁不义。属下很怕您将背负恶名,遭世人非议。”

  白起正执笔书写军令,头也不抬,冷漠的道:“我从不在意世人的评议。”

  简短一句话,如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但华摎听在耳里,登感心灵剧震。

  华摎深深作了个揖,脸上的表情充满崇敬。

  白起写完四道军令,一道给华摎,命他送至王龁手上,另三道给三名信使,分别送至王陵、蹇百里、司马梗处。

  华摎和信使们妥善收好军令文书,骑马出发。

  诸事暂时部署毕,白起又拿起那身灰袍,精心裁缝。

  “我从不在意世人的评议,我只在意婷婷。”他默默思量,双眼中凌冽如冰的寒芒,已融化成了温柔的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