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柳残阳 伤情箭>第七章 此事古难全

山神庙的神案之后,谢青枫与缺了半片脑袋的山神塑像比肩而坐,冷风从残破的庙宇隙缝中灌进来、从颓塌的大门口卷进来,还真够受的。

碎裂若絮的垂幔在风中飘动,灰黄的暗影时起时伏,像极了浮游周遭的鬼魂幽魄,要是没有点胆子,委实耽不下去,这种冥寂荒寒的所在,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没有过多久,一条人影已从天而降,所谓从天而降,是指由屋顶下来,下来的位置,正巧是穿过谢青枫亲手在上面挖掀的那个破洞。

人影很窈窕,简直就是婀娜多姿,在这种情况下,照样是婀娜多姿,不减本色。

只一眼,谢青枫就认出来人是紫凌烟。

紫凌烟的动作十分小心,人一落地,立即闪向一根木柱之后,显然是在打量现场形势,并寻找谢青枫的踪迹。

神坛上,谢青枫轻咳一声:“小媚,我在这里。”

就这轻微的声音,亦将木柱后的紫凌烟惊得一哆嗦,她定了定神,才探出半张脸来,压着嗓门道:“青枫,是你吗?”

盘坐在神坛上的谢青枫不禁笑出声来:“你像被吓破胆了,小媚。”

紫凌烟身形微纵,人已到了坛上,贴着谢青枫身边坐下,她悻悻的道:“真好兴致,此时此景,你倒还有心情开玩笑,也不怕真个引出鬼来?”

谢青枫低声道:“不是我开玩笑,是你反应过敏;怎么样,事情办妥了没有?”

点点头,紫凌烟道:“曹老二果然没跑多远,大概只往山上去有三四里路,就一头钻进一个洞穴里不出来了,看样子,他似乎对那座洞穴的情形相当熟悉!”

“哦”了一声,谢青枫颇为注意的道:“那座山洞你以前没去过?”

紫凌烟道:“鬼才往那么荒僻的地方跑,红尘十丈,何处不可行欢寻乐?山上没金没宝,一片萧瑟,我没事去那里干嘛?”

谢青枫沉吟着道:“只怕其中另有文章,否则,曹又难为什么不去别处,偏偏躲到洞里?

而他对山洞的环境又似十分熟悉,显然以前曾经去过……“紫凌烟有些不耐的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谢青枫神色凝重的道:“我在想,那座山洞,很可能是你几位阿哥的秘密聚会之所,或者用之进行某些勾当,或者拿来隐藏什么,危急时且可做为临时避难之处——”哼了哼,紫凌烟道:“我看你才是反应过敏了,要是他们真的利用那个地方,我怎会一点不知道?”

谢青枫笑了笑:“总有不叫你知道的理由吧,现在我还不敢断定是什么理由,但事实上他们却在瞒着你,小媚,不要完全相信眼睛看得到的浮面景象,天底下尽多难以逆料的事情发生,若认为理所当然,那就差了。”

紫凌烟叹了口气:“青枫,我有个感觉,好像经过这一阵之后,和他们越来越陌生了……”谢青枫柔和的道:“这种疏离感十分正常,也是他们给逼出来的,再亲密的关系,到了要以血刃相向的辰光,又如何继续亲密得下去?”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紫凌烟问道:“青枫,沙人贵怎么样?”

谢青枫笑道:“我在这里,他不在这里,你说说看,还能怎么样?”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紫凌烟喃喃的道:“老天,又是一个……”谢青枫道:“接下去,还会有三个,弄不巧,或许再垫上我们两个,小媚,这就是江湖岁月。”

紫凌烟苦笑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青枫,你比我更适合闯道混世,在这一方面,和你相较,我竟然生嫩得连自己都脸红!”淡淡一笑,谢青枫道:“也不用太谦,小媚,到底你是杀人的角儿,拿杀人赚饭吃,我还没有这个本领,而你,已经自然愉快的过了好些年了。”

紫凌烟不由娇嗔起来,伸手在谢青枫腰眼上捏了一把,边道:“死鬼,你就是会挖苦我——”突的捉住了紫凌烟的手,谢青枫身子往后移,紧紧拧着双眉:“轻点!”

紫凌烟微微一怔,有些惊惶的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

谢青枫将紫凌烟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之中,人又移了过来,吁着气道:“一点小伤,不怎么要紧。”

紫凌急切不安的道:“是谁伤了你?沙人贵?”

“嗯”了一声,谢青枫道:“不能总是白手捞鱼,要人家性命,多少也得付出点代价,两相比较,我也算大占便宜——”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小媚,沙人贵这小子够种,临死之前,还不依不饶的反咬一口!”

紫凌烟又是心疼、又是气愤的道:“那个该杀千刀的,青枫,他伤了你哪儿?你也是的,交手过招,拼杀搏命的事,怎么就这样不加小心?”谢青枫道:“不是我不小心,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轻敌的习惯,与任何对手过招,向来都非常谨慎,正如你所说,玩命的事,岂能疏忽?实在是沙人贵最后那一手太出意料,才差点着了他的道!”

紫凌烟关切的问:

“他最后使的是哪一手?”

谢青枫简单的把经过情形讲述了一遍,末了,轻声一叹:“由沙人贵的做法看来,只怕和你另三位阿哥还有得缠,而且情况会越见艰险,小媚,你我都要步步为营,时时慎戒,在这种生死一发的形势下,栽一次斤斗就可能永远爬不起来了!”紫凌烟颔首道:“我明白,青枫;但你肋上的瘀伤,果真不碍事码?”谢青枫道:“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小媚,你不用替我担心,自己多防着别有失闪就好,现在,我们准备到曹又难窝身的那座山洞里去!”

刚一舒腿,紫凌烟又面泛忧色的道:“不知骆老大和鬼狐狸回来没有?他们两个,一个技高功强,一个狡诈奸滑,这一对,才是令人头痛的角儿谢青枫平静的道:”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是不死不休,谁能占上风,端看彼此的造化了!坝谑牵饺讼铝松裉常勺狭柩檀罚却蛏缴衩淼恼派脸觯诎抵校椒缫婧翟谏砩希竟峭讣。懊娲返淖狭柩滩挥杉ち榱榈拇蛄烁隼洳馍砩系氖账醴从ι形唇崾孀欧缡疲涣锩⒀姹┥涠粒嫖苍谝股锘Я恋幕∠撸粗皇腔镁埃被∠呷胙凼堤逡训浇啊?

紫凌烟在猝不及防之下,仍相当沉着利落,她猛的一个旋身,贴地便扑,跟在她后面的谢青枫斜走一步,“铁砧”挥起,“呛啷”震响声中,那溜冷芒抛空而逝,但反弹力道之大,居然也使谢青枫的手臂发麻!

又有三抹相同光色相似的芒彩出现,亦是以恁般强劲快速的来势飞到,焰尾甫映,锐气业已近身,谢青枫双目凝聚,在间隔不容瞬息的那一刹里,“铁砧”横削,头一道芒彩受击倒弹,正好撞上其后的一道,火花闪溅中,谢青枫刀面倏竖,锋利的刃口不差分毫的迎切上第三溜芒彩,“哧”的一声刮割噪音传出,“铁砧”的刀锋上已嵌连着一样东西——一只尺半长,笔管粗细,带有尾翼,通体银光灿亮的蛇首形飞梭!

斜翻地下的紫凌烟,目光瞥处,不禁脱口惊呼:“‘小龙梭’——老大来了!”

谢青枫心头微震,却不免疑惑——他们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紫凌烟急忙向周遭搜寻,边低窒的道:“青枫,这‘小龙梭’是老大的惯用暗器,‘小龙梭’出现,他人一定就在附近……”“铁砧”的刀锋是正面切入这只“小龙梭”的蛇首形前端一寸,谢青枫抛梭于地,沉缓的道:“稳住,小媚,稳祝”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除了山风吹拂,林木萧萧,再没有任何动静;谢青枫明白,这是对方的一种手法,一种利用僵滞气氛造成敌人精神压力的手法,这种手法并不新鲜,他已经玩过许多次了。

紫凌烟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这时充满的不是妩媚,不是流波盈盼,惶惶四顾间,只显得悸惧无限;她微微喘息着道:“他们是在找机会下手,青枫,他们可能从每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突然展开狙杀……”谢青枫的“铁砧”垂指下来,刃面宛似一闪一闪的炫眨着冷眼,他声调阴沉的道:“我也一样随时在找机会对付他们,小媚,这才叫做拼杀!”

紫凌烟静默下来,静默中,她的“风罗网”与“朱舌剑”已经悄悄握上了手。

树梢子不时簌簌晃动,各式错叠或交纵的黑影便似真若幻的摇曳隐现,这越发加深了视觉与听觉上辨识的困难,紫凌烟的眼睛,有些疲于奔命的连续追摄着周边动静的变化,呼吸不免更为急促。

谢青枫一直挺立不动,这阵子下来,人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不曾稍有移换,完全做到了凝神专注、空灵明心的境地,只要是非自然现象的异动,他自信可以立时惊觉,抢制机先。

空气像也冻结了,冻结得寒酷幽邃,了无韵息,闻着嗅着,竟有几分生血的味道,味道不呛不冲,却有股子反胃的难受。

蓦地,谢青枫身形弹起,快得宛若他原本便在他将要扑击的位置上——“铁砧”翻扬,大片枯枝杂草蓬散四飞,怪叫声刺耳得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鼠,一条人影暴窜而出,肩头上的鲜血赤漓漓的洒了一圈!

紫凌烟这一次的接应倒是相当适切,她人往前截,左手“风罗网”反兜,右手“朱舌剑”吞吐如电,逼得那窜逃的黑影急忙又向后翻,一翻之下,便原形毕露了——不是一只老鼠,却是一头狐狸,“鬼狐”公孙玉峰!

公孙玉峰肩头上血糊糊的染赤了一片,他手握锋口开向一里一外的两柄“阴阳刀”,满脸焦黄,形色狰狞的怒瞪着紫凌烟:“吃里扒外的婆娘,不想你在叛帮反党之余,犹待灭我‘北斗七星’之门,真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到了极处!”

紫凌烟面庞煞白,冷冷的道:“要说无情无义,也是被你们调教出来的,你们残毒在先,就怪不得我施狠于后,不让别人活的人,别人亦有权不让他活!”

公孙玉峰磔磔怪笑,颔下的一把山羊胡子随风飘舞,他一双闪漾着青蓝色异彩的眸瞳里,更似渗入一抹血红;“紫凌烟,你勾结外敌,先是违背规律,擅加阻碍组合的行动,破坏团体的信誉,继而不服制裁,公然抗拒首领的命令,如今更变本加厉,以恁般残酷手段谋害同门兄弟,甚且不使留得全尸。紫凌烟啊紫凌烟,苍天在上,下有后土,都不容得你这蛇蝎其心的毒妇活存,若不遭报,岂有公理?”

猛一扬头,紫凌烟凛烈的道:“皇天后土,早有明鉴,孰是孰非,却由不得你信口雌黄、断章取义!

公孙玉峰,你们一门孤寡,六亲不认,这种兄弟,真个绝了也罢!耙恢绷粢庾潘闹茏纯龅男磺喾悖谰捎盟侵制降徊ǎ焖吕此埔辔薅谥缘囊舻鞯溃骸爸晃父銮疲闵比巳缏椤⒀侄崦裾獾让排勺橹杏惺裁慈饲槁壮?裳裕啃∶模俸退捺拢ㄉ辈簧獗闶牵 ?

公孙玉峰死盯着谢青枫,神情狠毒的道:“你大概就是暗里替那贱货撑腰的人了?”

这一句话,谢青枫马上知道了一件事——他们还没有与曹又难碰上面,否则,不会仍不晓得他是谁?不似笑的一笑,他道:“我是,公孙玉峰,我一直都是。”

突然吼叫起来,公孙玉峰呈现出少有的激动:“不管你是谁,你都要死,必须死,而且就将死在眼前!”

“风罗网”兜头罩落,公孙玉峰拧腰旋身,双刀如电般反削上去,网向斜带,“朱舌剑”的冷芒蛇信般倏闪而至,公孙玉峰左手刀骤然抖出七朵刀花,右手仿若长虹,两刀会合,“当啷”一声,已把紫凌烟逼出三步!

谢青枫并没有过来协助紫凌烟,他只静立原地,双目炯然的注视着战况的进行,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明白公孙玉峰仅是个转移目标,分散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狙杀者尚隐在暗处,而且,就快出现了。

刚被公孙玉峰逼退的紫凌烟,足尖猛撑,人已掠空飞起,网似卷云飘忽,起落无定;剑焰窜闪,像煞电掣流矢。公孙玉峰双刀回绕,光华炫灿中亦同时侧跃斜腾,身子包裹在晶莹迸溅的刀芒之内,愣向紫凌烟撞去!

谢青枫的眼神突然硬了,唇角急速抽搐了一下,当他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之前,疏林里一团黑影翩若惊鸿,猝而破空飞到,来势之快,难以言喻!

于是,他也毫不犹豫的暴掠上腾,正面迎向那团扑来的黑影。

半空中,一柄长有三尺,通体铸造为三角长锥的兵刃透心穿来,锥刃间的一抹寒光反映出骆孤帆的一张面孔森严冷峻、铁青若霜!

“铁砧”接住了“三菱锥”,撞击声中两人分弹开来,分弹的俄顷刀锋横斩,锥尖反挑,血雨飘处,受伤的却不是他们——刀锋削去了公孙玉峰背上的一大块人肉,锥尖则兜肩顶翻了紫凌烟。

谢青枫不顾凌紫烟滚跌在地,悬空的身形就势翻跃,“铁砧”狠毒得有如恶魔的诅咒、索魂者白幡的摆动,待公孙玉峰有第二个反应,已“呱”的一声,砍掉了他个脑袋!

稠白的脑浆渗杂着赤血横飞,骆孤帆锥尖拄地,狂旋似轮,谢青枫挫腕收刀的一刹,已被踢得打了个溜滚!

骆孤帆长身而起,“三菱锥”的冷电闪似鬼瞳,倏抖下刺,正待“穿心”!

“铁砧”打横迎上,锥尖碰擦刀面,磨出一溜火花,顺滑前挺,“嗖”声轻响,已经深深透入谢青枫的左肩胛内!

狞笑如啸,骆孤帆狰恶的面孔上显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执锥的五指刚要用力扭转,谢青枫骤然张口,满蓬鲜血便怒矢似的喷了骆孤帆一头一脸!

这股鲜血,原是方才承受骆孤帆蹴踢之下内腑反涌的逆血,谢青枫一直抑制着不使出口,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一刹,谁给了他,他还给谁!

骆孤帆大吼一声,双手捂脸,人往后仰,谢青枫单足弹挑,竟把敌人的身体踢翻三尺,这位“北斗七星会”的首领手挣脚舞间尚未落地,“铁砧”寒光闪过,一颗大好头颅业已骨碌碌滚出丈许之外!

跌坐在另一边的紫棱烟,两眼发直,小嘴微张,几乎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景象就是事实——英雄豪杰、霸主奇才,任是一生风云叱咤,竟然这般容易便魂消命断、化做虚无?江湖岁月,飘渺无常,也真是南柯一梦……山洞里,只燃着一根白烛,白烛寡素,灯焰如晦,淡黄的一点火,散发着沉沉的死气。

曹又难独坐洞中,形容枯槁沮丧,只这一阵子,他看上去竟似衰老了十年。

紫凌烟不忍心进入洞里,所以,谢青枫便独自来了,步履当然不免蹒跚。

发现了谢青枫的身影,曹又难似乎不觉得有多大意外,他是这么在想——劫数到了,无论怎么躲怕都不能躲开,命里注定的结果,就一定会循着注定的轨迹去走,花开蒂落,也就罢了,现在,好像正是如此。

目光有些滞重空茫的打量着谢青枫,由下至上,又由上到下,曹又难当然看清楚谢青枫的模样,那浑身的血污、披散的头发、破裂的衣衫,固则显示出谢青枫的狼狈,却又何尝不是提出另一桩说明——说明他又已经过了一次惨烈的厮杀,而厮杀的赢家仍属于他。在眼前不能并存的情况下,失败者活命的希望是太渺茫了。

谢青枫站在那里,也默默端详着曹又难,这一刻间,他心中颇多感触,此情此景,顿生“今夕同为人,缘何登鬼录‘的遗憾,曹又难的憔悴形枯,分明已是寄魂空木的气数了。

干咳了一声,曹又难终于艰涩的开了口,嗓门低沉暗哑:“你——谢青枫,遇上他们了?”

谢青枫点点头:“是的,遇上他们了。”

像要挤出一丝微笑,但曹又难却没能做到,他面部表情僵硬的道:“只有你来到这里,他们没有来,所以,结果已经很明确,是么?”

谢青枫坦然道:“不错,他们败了——骆孤帆、公孙玉峰都败了;但你也看得出,我虽赢了这一仗,亦不是白白拣来,我赢得相当艰苦。”

曹又难的颊肉微微痉挛了几下,喃喃的道:“败阵的意义就是死亡,嗯?”

谢青枫硬起心肠道:“你看得很清楚,曹又难。”

静默了片刻,曹又难沙沙的道:“我对不起沙人贵……他的命运,想也脱不了同样的终局?”

谢青枫道:“他很有种,没有替你们‘北斗七星会’丢脸。”惨然一笑,曹又难痛若的道:“不必有所影射,谢青枫,我也不会替‘北斗七星会’丢脸,只是分个早晚而已……令我不甘的是,我们这一伙人,未免散得太快、败得太冤,万想不到多年创立的基业,一夕之间,便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谢青枫没有回答,他在想,人活一世,草长一秋,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不过在这个时候拿这种话来点拨对方,却未免不合时宜,显得猫哭耗子了。

曹又难又缓慢的道:“这座洞,原是我们组合里几个兄弟用来寻欢作乐的地方,却没料到也是我今晚断魂绝命之处,谢青枫,不太够庄严,但我明白,你不会再给我选择的余地……”谢青枫静静的道:“我会替你收尸,而且是全尸。”

曹又难嘴里呢喃着,不像是诅咒,但亦决不是道谢,他的形色悲凉,容颜凄黯,在这最后的一刻,仍然流露出对生命的依恋与眷顾,不似他以前杀人时那般利落……洞口外,紫凌烟迎向谢青枫,谢青枫的模样显得颇为疲乏,疲乏中,有一股隐隐然的冷漠。

紫凌烟表情仓皇不宁,惴惴的问:“事情怎么样了,青枫?”

谢青枫伸出长臂,轻搂住紫凌烟的腰身走入夜暗,山风过处,传来他飘飘忽忽的语声:“你知道,小媚,此事古难全…………”第八章 青枫常笑眼睛斜睇着坐在桌边这个黝黑瘦小,却浓眉朗目的伙计,谢青枫咽下嘴里的一口酒,酒是土酿的“莲花白”,味道不怎么好,有点酸,还带涩,涩得舌根都泛了软麻。

这位身材与面庞不大相衬托的仁兄,显然境况、运气两欠顺当,除了脸色晦霉、印堂发暗之外,大膀子上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白布,布面浸染着血污,似乎伤得不算轻,他手支下颔,双眉深皱,烛光摇晃里,越见愁眉苦脸。

放下尚余半口酒的粗瓷碗,谢青枫轻咳一声,在硬木凳上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有意把语调放得轻松愉悦,试着冲淡这种滞郁的气氛:“五郎,你刚才说,你膀子上这一刀,是叫‘常山’方家人给砍的?”

点点头,五郎仁兄的脸盘更黑了,他沉沉的吐一口气,沙着嗓门道:“你是知道的,枫哥,事情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说什么我也不敢来麻烦你、拖累你,我晓得你的个性,也明白自己是块什么材料,像我这样的出身,哪怕是捕风捉影吧,万儿和你沾在一起,对你而言,都算是种羞辱……”谢青枫笑了,笑得极其真诚:“你这样讲,就是不了解我了,五郎。不错,你是个贼,是个道行极高,名声极响的大贼;你不能称为义贼,至少却算得上是个好贼。天下盗贼多如牛毛,有几个似你这般立下规矩,坚持原则的?我很欣赏你的三不偷——不偷贫苦、不偷孤寡、不偷善良;但我今晚赶了五十里路来看你,却不是完全为了这些;五郎,我们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是么?”

五郎苦笑一声,有些窘迫的道:“那几年承你高看,把我当做朋友,时相往还,或是松下清谈,或是把酒当歌,真过了好一段消遥岁月……只是,枫哥,那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贼!”

谢青枫莞尔:“你如何断定我不知道?”

微微吃了一惊,五郎瞪大了一双环眼:“然则你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枫哥,我还以为是在‘九手’越四无意中泄漏了我的身份之后你才知晓的——”谢青枫淡淡的道:“不,在越四那次酒后失言之前,我已经猜到你是干什么活计的了。五郎,单从一个人的言谈表征,或许不容易判断他的真正职业,但由某些特殊迹象与惯性反应,却能予人极佳的研究资料。就以你来说吧,你身材瘦小,一双手却十指修长;你的目光锐利,神情专注,而且经常保持冷静。每当你踏入新的场所或初与人见,第一眼全投注向最具金钱价值的目标——无论是房中摆设的古董、壁间悬挂的字画、隐藏在角隅处的银柜;或是人们腰上系垂的玉佩珠环、手上戴的板指翠戒,虽然你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有意加以矫饰,在一个有心人眼里,仍旧看得清楚,瞧得落实。你该知道,长久以来的求生习惯,往往便在无形中泄露了许多真像给人家了……”五郎讪讪的道:“尤其在你这位老江湖眼皮子底下,什等样的妖魔鬼怪能不显原形?更何况似我这般的宵小之徒?枫哥,早晓得你已经看穿了我,越四揭底以后,我就用不着羞愧疏避……”谢青枫道:“原是如此,就像现在一样,我从来也未曾卑视过你。”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五郎,你托人送信给我,把我大老远邀了来,恐怕不是只为了求证于我对你的看法与印象吧?先时你讲到‘常山’方家的人正在追杀你,下面应该还有一段话告诉我才对。”

五郎搓着手,黑脸上浮起一层愤怒的赤霞,他挫着牙道:“首先,枫哥,你明白我是个贼,但凡不违背我定下的规矩,我就必须在这一行里讨生活。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是个贼,还是个大贼,这一点,你固然知道,道上同源许多人也知道,包括‘常山’方家那一干豺狼虎豹!”

实在不大想喝瓷碗里剩下的那点残酒,谢青枫却又无可如何的端起碗来一仰而惊—酒味仍然不好,酸涩如旧,不知这魏五郎是从哪儿偷来的?

魏五郎继续往下说着:“大约半个多月以前吧,方家的六少爷方豪在半夜里找上了我——”谢青枫打断了魏五郎的话:“你说的什么六少爷方豪,可就是方家成名后的第三代子嗣‘玉童子’方豪?”

魏五郎恨恨的道:“就是这个金玉其表,蛇蝎其心的混帐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方家第三代家族里,数这小子最是阴险恶毒!”

谢青枫闲闲一笑:“不过,你对他似乎挺服气,口口声声六少爷叫个不停哩!”

黑脸又是一红,魏五郎尴尬的道:“这些日子老和他搅合在一起,竟不觉称呼习惯了……谢青枫道:“朝下说。”

魏五郎赶紧接下去:“方豪找上我,开门见山明说了要和我搭档作票买卖,肥羊亦拣定了,是‘大榕口’的首富曹永年。姓曹的拥有十六家连号绸缎庄,光自己代工的织户就不下千余人,别”大概你过于轻估曹家,豪门巨富,岂会真个斗禁如此松弛?“额头上青筋暴浮,魏五郎双目像在喷火,他激动的道:“我一点也没有轻估曹家,枫哥,我倒是轻估了姓方的那一窝子王八蛋!你猜猜看,竟是什么人来捉我这个贼?”谢青枫本能的道:“莫非不是曹家的护院或保镖之流?”

魏五郎一时气喘不顺,只一个颈劲的摇头,满口牙磨得嚓嚓有声。

谢青枫谨慎的道:“难道——是方豪?”

猛一跺脚,魏五郎的模样活脱待要吃人:“虽不是方豪,却亦是他方家的人;那领头来抓我的,乃是方豪的五哥方逸,人称‘金童子’的方逸!”怔忡了一会,谢青枫有些迷惘的道:“这算怎么一码事呢?”

双手一拍,魏五郎愤怒的道:“说得好,枫哥,这也是当时我震愕之下首先自己发出的问题——操他个娘!这算怎么一码事呢?”谢青枫道:“不用气恼,慢慢的说,五郎,任什么事,总归有脉络可寻。”

魏五郎深深呼吸了几次,始道:“枫哥,我触的这个霉头,不似你想像中那样复杂,无说在‘大榕口,是第一号有钱人家,把附近几百里地面的财主全算上,他也称得起顶儿尖。

枫哥,你说说,这么一票大生意,又有方家人背后替我撑腰,连金柜所在、进出路线都绘制成图,标示得明明白白,手到擒来的事,我能不干么?“谢青枫笑了笑:“如果以你的立场而言,接下这票生意,实属顺理成章。”

咽了口唾沫,魏五郎道:“当下双方说好,事成之后,所得财物五五分帐,各得其半。我随着就开始例行的准备工作,待决定了动手的日期,方豪还特地带着人守伏在曹家门墙之外替我接应。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我们这一行最适宜发财的天气;曹家大院根本没有什么防卫措施,除了养着几条土狗,连个巡更的人都不见;这等光景对我来说,就如同到了无人之地,按图索骥,更是简单,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搜了个满盆满钵——”谢青枫道:“真叫满载而归了。”

面孔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痛苦,魏五郎吃力的道:“满载是不错,却差一点‘归’不得——就在我大包银小包金,刚收拾妥当并缠背上身的那一刻,突然间灯火通明,居然有人捉贼来了!”

谢青枫“哦”了一声:须去寻脉络,当时即见端倪——方逸领着他方家的几个武师,凶神恶煞一样将我团团围住,当然也惊动了曹永年一家大校奇怪的是方逸不但和曹家人极熟,更口口声声称呼老曹为世伯,摆出来的姿态,完全是仗义擒贼的架势!我脑筋一转,立刻晓得不妙,这分明是着了姓方的道,掉进他们布下的陷阱里了!靶磺喾阄剩骸昂罄茨兀磕闾拥袅嗣挥校俊?

魏五郎这才起了点精神,他眨眨眼,道:“枫哥,你一定知道,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起了一个什么匪号吧?”

谢青枫颔首道:“‘一溜灯’,对不?”

胸膛一挺,魏五郎露出一抹自负的微笑:“正是,我的武功高下如何,不敢自诩,谈到轻身提纵之术,任凭你一等一的高手,我放胆的说,亦乃不遑多让。那辰光,我一看苗头不对,扭身便走,方逸领着他的人穷追不舍,我边打边跑,若非身上背负着这些黄白累赘之物,姓方的只怕还砍不着这一刀——”叹了口气,谢青枫道:“到了那等紧要关头,你犹不舍抛弃身上的贼脏?”

魏五郎一本正经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枫哥,虽是贼脏,也算拿生命换来,尤其刀下见血之余,更不能不找回缀补,因此我是说什么也要带着东西跑。我自己心里有数,拖着这一身黄白累赘,势子当然会慢,却不敢慢到被姓方的逮着……”谢青枫道:“如此说来,还是吃你逃脱了?”

魏五郎得意洋洋的道:“当然,若是逃不脱,眼下如何能在这里和你相见把晤?”

伸手旋动着桌上的粗瓷碗,谢青枫沉吟着道:“方才你说过,这整个事件,当时已见端倪,直到如今,我却看不出端倪何在?反倒一头雾水。五郎,方家人为什么出尔反尔的设下陷阱坑害你?

他们与曹永年是一种什么关系?甚至于,除了方豪之外,你又是怎么认识方逸其人的?这些因果,你还没有交待清楚!拔何謇稍谧彀蜕夏艘话眩厦Φ溃骸疤宜迪氯ィ愀纾懵砩暇突嵋磺宥恕掖硬芗掖笤郝浠亩樱豢谄汲鍪嗬锏夭磐O吕矗蛎幌氲降拿故氯从址⑸恕N宜锊淮硎桥紫铝朔揭菽且换锶耍刮茨芡牙敕胶篮退桓墒窒碌淖孵妫仓皇歉崭兆谝豢榍嗍洗缚谄墓Ψ颍胶浪且丫眵人频难诹斯础靶磺喾阈Φ溃骸霸寄忝χ杏写恚欠郊艺饬硪豢谧樱勾湃嗽诓芗掖笤好徘酵馓婺愦蚪佑αǎ ?

敲敲自己脑门,魏五郎苦着一张黑脸道:“可不?方豪他们朝上一围,我就暗自叫糟!姓方的却好整以暇,轻松愉快得很;不但轻松愉快,更且和颜悦色的向我解说这档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光景是不愿我做个糊涂鬼的模样。枫哥,你猜这狗娘养的是怎么个说法?我讲出来,包能把你气个半死!”

谢青枫道:“你说明说了吧,有些事是不必花脑筋去揣测的——因为能点解真像的人正在面前。”

魏五郎带着歉意的陪笑道:“枫哥有理——其实,这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压根就是一桩阴谋、一条毒计,唯一的被害人及牺牲者便是我,什么偷财盗宝、五五分帐,只是玩的一场把戏,一场扮演给曹永年看的把戏!”

谢青枫没有搭腔,用眼色示意魏五郎继续说下去。

又抹了一把嘴,魏五郎接着道:“原来,是方家老五方逸看中了曹永年的独生女儿曹小凤,当然也连带看中了曹家那一笔若大的家财。可是曹小凤对方逸的兴头却不及方逸本人来得热络,曹永年亦无可无不可的表现得十分淡然。姓方的百般追求,情况竟陷于胶着,甚难获得进展;方逸自则颇为苦恼,于是,经他家族聚会商讨,便研议出这么一条绝子绝孙、荒唐阴损的毒计来!”

谢青枫道:“怎么个毒法儿?”

魏五郎愤恨的道:“他们的定议是这样的——大凡一个少女,都对英雄行径有一种出自天性的崇拜,尤其是少年英雄,更不消说,而越是有钱的人,越他娘镏铢必较,视财如命!基于如此认定,计划即乃形成,他们找上我这个傻鸟,告诉我要合伙做一票生意,目标当然是曹永年,商妥下手的时间以后,他们只等着我自投罗网,瓮中捉鳖就行。如此一来,不仅表现了侠士风范,亦保住了老曹的大笔财宝,加上这层渊源,还愁小姑娘不投怀送抱、老头子不心回意转?可怜我便落了个里外两空,外带死不瞑目!”

忍住笑,谢青枫道:“难道说,方家人就不怕你揭穿真像?”

魏五郎艰涩的道:“在那种情形下,枫哥,你以为老曹会相信我还是相信姓方的?况且他们原先的打算,是待将我格杀当场,根本不给我开口喊冤的机会……”寻思了片刻,谢青枫道:“方逸约莫早在曹家布置妥当,端候着你了?

魏五郎道:“行动前的三天,这小子就带人到曹家做客来啦!举凡当场的地形地物、进出通路,他探查得比曹家人还熟,再有他兄弟方豪在外搭配,他们料想我是插翅难飞!哼哼,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忽略了我专擅的另一门功夫……”谢青枫道:“除了方豪,你又怎么会认识方逸?”

魏五郎恨声道:“有一次方豪拿曹家大院内外规格图说起的时候,方逸也跟着在一起——事后我寻思,可能他亦想借机把我认清楚!啊班拧绷艘簧磺喾愕溃骸笆疾拍闼档椒胶浪怯治ё×四悖囱樱故侨媚懔锏袅耍俊?

魏五郎浓眉扬起,腔调也不觉提高了:“方豪这次的围堵,比先前方逸追袭的场面犹要惊险万分!枫哥,姓方的为什么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保留的告诉了我?原因很简单,他认定我绝对活不成了,在一个死人面前,当然就没有守密的必要。事实上,形势也的确极为不利,他们一共是四个人,分前后左右将我夹在中间,其他三个的本领高低我不大了解,但方豪那几下子却不是我能够招架的——”谢青枫不以为然的道:“设若你不曾和方豪正式动手过招,又如何判定你的功夫不及于他?”

魏五郎精神不振的道:“也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闲来逗趣,方豪在我面前显露过两次把式;一次在我那蜗棚里谈事,苍蝇多,扰得人心烦,谈着谈着,方豪突然拔出他靴筒中的暗藏的‘一指刀’,凌空挥舞,刀光闪处,我刚吓了一跳,他已没事人一样收刀回筒。待我定神瞧去,乖乖,桌上地下,却至少坠落几十只蝇尸,而且都齐头削斩,准得像是量度好了才切下去的……”谢青枫一笑道:“第二次玩的是什么花样?”

魏五郎眨着眼道:“我们两个走在路上,边走边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冲着我们狂吠猛叫,凶像毕露。我正想踢它一脚,方豪已单掌伸出,五指弯曲做掐捏状;大黄狗隔着我们足有两三步远,方豪一伸手,这头畜牲已‘噢’的一声翻倒在地,四只爪子一阵抽动便断了气——枫哥,他的手指连一根狗毛都没沾着,就那么虚空掐捏,恁壮的一条大狗就送了终,如此修为,岂是我可比拟的?”

谢青枫道:

“姓方的在连贯动作与内力运用上,算是有几分火候了。但五郎,莫不成你还没有练到这样的程度?”

魏五郎赧然道:“我要有这等造诣,他们也威胁不了我啦。武功这玩意,全在硬碰硬的苦练实练,半点取不得巧;我实在后悔,当年没把时间尽多摆在修习功夫上!”

谢青枫笑道:“亦不必妄自菲薄,五郎,至少你的腿上轻功与空空妙手,不是一般人可望项背的!”

魏五郎干笑着道:“杂技邪艺而已,枫哥,你别调侃我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呢,吃方豪堵住的那次,要不是赖着腰腿便捷,这条命就包管完蛋了。方才我不是说他们共是四员恶煞围着我么?我心里急,脑筋却不乱,我故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恭聆教诲的模样,只等姓方的说到得意处,猛一头朝前撞去,又在前撞的同时贴地折转窜出,在方豪他们措手不及之下,总算跑出去十来丈远……”谢青枫注意的问:“难道在你跑出十多丈远近之后,又被人家追着了?”

魏五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似乎仍有余悸,他胸口起伏加剧,吁吁的道:“枫哥,你有所不知。方豪虽是方逸的弟弟,一身功夫却比乃兄方逸要强,脚下劲道,尤其矫剑我背负着那些累赘,可以跑过方逸,但跑不过方豪,所以拼命奔出百多步后,已被方豪追到五尺之内;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喷出的鼻息,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谢青枫忙道:“后来呢?后来你是如何脱险的?”

两手一摊,魏五郎嘿嘿笑了:“就在千钩一发之际,‘扑通’一声,我和那干王八羔子便再见了!”

微微一愣,谢青枫道:“‘扑通’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魏五郎洋洋自得的道:“当方豪他们尚未出现堵住我之前,枫哥,我不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歇着么?就在那辰光,我已看见百多步外有一条河流蜿蜒而东,没出事的时候,看在眼里只不过一条寻常的河水罢了,待到发生情况,才体认到那条河竟是逃命的生路。我一口气奔到河边,纵身跳起,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河底。好险啊!跳起的一刹,我清楚感到脖颈后像被什么铁钳类的硬物扫过,直痛了我好几天!”

谢青枫舒了口气,笑道:“真有你的,五郎。”

魏五郎搔搔脑袋,又道:“说起来,那条河也叫坑人!娘的,河底不是砂石,全布满又烂又厚的淤泥;我一个猛子扎进去,险险乎便拔不出头来,亏得我情急智生,快手快脚把身上的金银财宝解脱,这才挣出了身子……”谢青枫摇头道:“到底还是一场空,五郎。”

魏五郎狡黠的一笑道:“不见得,枫哥,我悄悄冒头吸一大口气之后,又潜回水里,把那些财物分三次拖到岸边一块圆形的石头下深埋起来。我这边在忙,岸上方豪几个人也在忙;他们来来去去,正跳着脚到处搜寻我哩!娘的,夜黑星沉,我人又在水里,他们却往哪儿去找?顺着水流,我自则走了活人啦!”

搓搓手,谢青枫道:“不过,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个结局?”

脸色又阴暗下来,魏五郎沉重的道:“不但不是个结局,枫哥,我的灾难才刚刚开始,我权衡大势,只有硬起头皮来求你告帮。枫哥,你要不拉我一把,我就十有十成得走上绝路——”谢青枫眯着眼道:“看来你还真像有了难处,说吧,你待要我怎么帮你?”

魏五郎又是惊喜、又是振奋的道:“枫哥,你是答应拉我一把了?”

拍拍魏五郎的肩头,谢青枫道:“朋友是用来做什么的?我说五郎。”

咧开嘴巴,魏五郎的形状就像一个将要溺水的人,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一样,精神气色立刻有了不同的变化,嗓门也高了:“就是这话,枫哥,我早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恁凭他‘常山’方家对我发出格杀令,并悬有赏格;一朝得到你‘青枫红叶’撑腰,我还含糊他们个鸟?”

谢青枫摸着下巴,缓缓的道:“‘常山’方家对你下了格杀令,五郎,他们是对内下达,抑或对外下达?”

魏五郎道:“对内下达格杀令;对外悬出我的人头赏格,枫哥,算是双管齐下了。”

谢青枫面色凝重的道:“方家也实在过份了些,就为了这档子难以启齿的事,便非要将你灭口不行,自私之外,亦未免太霸道、太蛮横了!”

魏五郎强笑道:“为了觊觎曹家那一大票财富,为了能娶到人家的独生女儿,我这条命在他们看来算是什么?一天不除去我,便有揭露真像的一天。方氏家族名利攸关,自觉如芒在背,容不得我有申辩的机会了!”

沉思了一会,谢青枫道:“解决问题,不但要用对方法,而且更需彻底,断不容遗留任何牵扯;五郎,你躲在此地,有没有其他人知晓?“魏五郎道:“应该没有,枫哥,这些日子来,我的行动都尽量保持隐密……”站起身来,谢青枫道:“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跟在我身边比较安全。方家派出的杀手或有迹象可寻,那些想发横财玩命的朋友,就有些防不胜防了!”

魏五郎跟着起身,极为感激的道:“枫哥,这么拖累你,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歉疚与谢意才好——”谢青枫牵着魏五郎的手朝门外走去,边笑吟吟的道:“什么都不必表示,五郎,只记得别向我荷包下手就行了…………”第九章 红叶断肠还是那条小河,还是清澈的流水悠悠,河滨白砂迤逦,透着一股柔媚的韵致,令人看在眼里,兴起脱下鞋子赤足跑上一圈的意念。

隔着小河向南去,约莫半里路,有一片松林,稀稀疏疏的松林,林中建有木屋三间,这里,就是谢青枫的世外桃源,幽居之处了。

他的住处十分隐密,素少对外公开,而能来他这里做客的人,可就更不多了。他喜欢清静,喧嚣杂乱的江湖岁月,只算是生活中的点缀。生活里不能缺少刺激——如果刺激能使人有成就感与满足感,但属于刺激方面的点缀设若过于频繁,就违背他出世入世的原则了。现在,他领着魏五郎往家里走,内心免不了一直在琢磨,这次来到他生活中的“点缀”,会不会热闹得离了谱?

“常山”方家,在武林中有他们相当的影响力,本身亦具有不可轻估的潜势。方家在道上发迹,远为五十年前的事,那时节,年方弱冠的方烈与他一枝花似的浑家白莲,夫妻搭档,在江湖上已经崭露头角;两口子本领强、人缘好,有他们一套独特的交往笼络手段,还真建立了不少关系;往下的儿孙辈随着竿子朝上搂,不但人面越广,脚基也更稳固了。方家是个与众不同的家族,显然亦是个非常团结的家族,他们与黑白两道皆有往来,在两道上都有交情极深的朋友;明着,他们有大片的宅居田园,也有好几爿够气派的买卖在开着;暗里,知道内幕的人全晓得,方家人偶而也干几票见不得天光的生意。总之,有钱有势便有了身价名望,是与非,亦就没有人愿意去捅咕了。

像这样一个家族,魏五郎却要面对他们全部力量的歼杀,状况会是如何一个演变呢?至少,道理先不说,欠缺公平已是明显明摆的事实了;而谢青枫最看不惯的,就是人间世上的不公与不平!

谢青枫的家,魏五郎昔日曾经多次来过,是以对当地的形势位置亦颇为熟悉。他们先把坐骑拴寄在三里外的一家骡马行里,因为谢青枫爱马却至今没有一匹好马,而且,他懒得干那些洗刷喂料的活计。

此刻,微近拂晓。

两个人并肩走在通往木屋前的小径上,脚下踩着落满松针的泥土,感觉柔软而轻快,和心间的那股沉郁,恰好成为反比。

快要来到屋门之前,谢青枫目光瞥处,忽然站定了脚步,神色也立时转为冷峻;魏五郎跟着站住,不禁有些紧张的低问:“你发觉了什么碍眼的事么?”

谢青枫慢吞吞的道:“不错,出门之前,我在门槛下的隙缝中塞进一枚松果,现在松果却已滚到门边;五郎,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魏五郎浑身的肌肉马上绷了起来,他不停摇头探脑,向木屋中窥望;谢青枫淡淡一笑,背负双手道:“除非是极为自负或笨不可言的不速之客,大多不会呆在屋里等候他的目标!五郎,你信不信,人在外面了。”

不等魏五郎回答,松林的左侧阴暗处,蓦的响起一串清朗长笑,两个白衣人十分从容的显身出来,迎着一抹曙光缓步走近。

那是两个身材高挑瘦长的人物,年龄约在三十上下,脸色清癯而苍白,肩头上全飘着一色一式的杏黄剑穗,举止都相当沉稳老练。

谢青枫目注来人,小声道:“你认识他们么,五郎?”

连连摇头,魏五郎使劲在裤管上揩擦手心的冷汗:“不,不认识,打上辈子也没见过……”两个白衣人来在五步之外站定,较高的那一位先向谢青枫抱拳为礼:“在下邵刚,旁边站的是在下兄弟邵强,道上朋友,称呼我们哥俩为‘双剑落鹰’;在这里见过‘青枫红叶’谢大兄——”谢青枫面无表情的道:“我们曾经见过么?”邵刚微笑道:“不曾见过。”

谢青枫仍然背负双手,冷冷的道:“难怪眼生;既不曾相识,二位挑这个时间来到敝处,恐怕不是个合宜造访的辰光吧?”

邵刚平静的道:“非常抱歉,在此刻打扰谢大兄!但时间宝贵,只有请大兄宽谅了。”

谢青枫双眼平视,七情不动的道:“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望了身边的邵强一眼,邵刚不慌不忙的道:“说来或嫌唐突,在下兄弟敢请大兄将惯窃魏五郎一名,交予在下兄弟带走——”一直没有开口的邵强,跟着乃兄加重语气道:“若得大兄俯允所请,大兄情份,我兄弟自当铭记在心,且必有回报。”

谢青枫也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魏五郎,这时,魏五郎的脸孔已经气得透了紫;于是,他神情古怪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二位莫非和魏五郎有什么过节?”

邵刚摇头道:“没有。”

谢青枫笑得更古怪了:“既无过节,二位要将他带走,不知所为何来?”

邵刚老辣的道:“大兄怕是明知故问了,这样也好,在下亦无妨直话直说——魏五郎的头顶悬有二万两银子的赏格,见人见尸,不论死活,都是这个价钱!”

邵强随着道:“设若大兄容我兄弟赚此赏格,定将其中半数奉赠大兄!”

谢青枫斜眺魏五郎,叹息着道:“看看你的身价多低,五郎,大好一个活人,居然只值二万两散碎银子,‘常山’方豪亦未免太轧杂子了!”

魏五郎脑袋两侧的太阳穴,正在急速的跳动着,他咬牙切齿,目似喷火,一副恨不能冲上去与邵氏兄弟拼命的模样;谢青枫把背负身后的两只手环抱胸前,又对邵氏昆仲道:“二位,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邵刚容颜微僵,生硬的道:“朋友则又如何?”

谢青枫闲闲的道:“朋友的交情,是不止二万两银子的。”

邵刚沉默了须臾,十分冷锐的道:“在下兄弟是从一条极为特殊的路子里,得悉魏五郎同大兄的一段情份,几经研判,才确定姓魏的前来投奔大兄的可能性甚高,如今证实,在下等的推断果然不错。”

谢青枫道:“想必还有下文?”邵刚重重的道:“所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们既然明白大兄与姓魏的有关系,自则连带考虑到足下可能的反应,但我们依旧来了,谢大兄,其中福祸利害,还请多加斟酌。”谢青枫道:“这算威胁我了?”

邵刚形色阴寒的道:“不敢说威胁,至少是向大兄提出忠告,我们先礼后兵,原是按规矩来的。”

谢青枫有些厌倦的伸了伸腰,挥着手道:“为了两位好,你们还是在我杀机未起之前赶紧逃命去吧!我这里虽不能比美梁山,你们更没有三分三,就算你们自认为有,那也仅是一种决不落实的陶醉,而欠缺事实基础的陶醉,是极容易致命的——”邵刚沉沉的道:“如此说来,大兄是拒绝与在下兄弟合作了?”“哧”声一笑,谢青枫道:“合作?我一辈子亦不曾想到与贤昆仲合作。”退后一步,邵刚的语声像冰珠子般迸自唇缝:“谢大兄,这并非在下兄弟欲待以暴相制,实乃大兄个人不识进退,拒受抬举,看来只有得罪大兄你了!”谢青枫卓立原地,淡淡的道:“邵刚,如果你兄弟现在离开,尚有活命的机会。”那一抹白光,几乎在展露的瞬息已经指到谢青枫鼻尖,另一道寒芒来得同样快速,镝锋所在,却是谢青枫的背脊,双剑会合,确然隼利!

谢青枫半步不动,只见他右手微翻,“铿锵”震响声中,剑刃立弹,光芒散乱,两柄长剑全被反磕到它们不该指向的位置上!

邵刚大喝如雷,身形暴旋,剑影翩飞似梨花片片,顿时罩盖谢青枫;而谢青枫双目凝聚,形色不变,手中“铁砧”猛然闪动,不管剑花绕体、冷焰如雨,就那么奇准无比的“当”声,砸偏了邵刚由一剑幻化为缤纷光影的剑势!

邵强闷声不响的长身而上,长剑映起一溜芒彩,倏刺谢青枫椎尾位置,剑随人进,其快无比!怪的却是剑尖将要沾衣的一刹,谢青枫蓦然侧转,“铁砧”骤横,邵强但觉头顶一凉,巴拿大小的一块头皮连着大片毛发,业已血淋淋的抛了出去!

情急之下的邵刚一声“老二快躲”,剑芒猝颤,仿佛洒起一蓬莲瓣投向谢青枫;谢青枫突兀贴地回旋,“铁砧”起处,邵刚怪叫如泣——左肋间已经翻开一条半尺长的伤口,皮卷肉绽,好不惊人!

谢青枫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到另一个角度上去,“铁砧”倒拎,锋口鲜血滴滴,他用左手食指轻轻摩挲着“铁砧”的刀背,静静的道:“二位,我说得不错吧?二位实在没有‘三分三’,贸然便上梁山,未免鲁莽了!”

邵刚强忍腰肋间的痛苦,咬着牙道:“谢青枫,你休要得意太早,这场热闹,眼下才只是开始——”谢青枫看了看那满头满脸沾染着血迹的邵强,又瞧瞧脚步踉跄的邵刚,故意扮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就凭二位目前的惨状,我倒不知如何还热闹得下去,你们果真是不死不休么?”

邵刚猛然张口大叫:“兄弟们,大伙并肩子朝上抄呀!”

叫声高亢厉烈,激荡于林梢旷野之间,久久不散,奇怪的却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回应,不但不见人影,竟连条鬼影子都未出现!

左看右看,谢青枫不由嘴里“啧”“啧”有声:“看光景,有点热闹不起来了,二位的朋友们显然不及二位来得有信心,不过,也可以说他们比较放得开——银子总不若性命要紧。”

邵刚呼吸急促,一张原本苍白的瘦脸涨得褚紫,他不甘服的再一次吼叫:“黑衫四秀、大龙枪、六斧三雄……你们听到我的招呼了?倒是赶紧出来‘上事’呀,银子大家都要分,你们怎能单把我兄弟二人摆在险处?”

余音袅绕,依然不闻回响,松枝娉婷,林梢如盖,鸟也不见一个!

收回手中的“铁砧”,谢青枫兴致索然,形色越显冷酷:“要走,就是现在——”邵刚望向他兄弟邵强,邵强的面孔肌肉一阵抽动,哑声低叫:“哥……”跺跺脚,邵刚一扯乃弟:“我们走!”

当两条白色身影恁般狼狈的消失于视线之外,魏五郎急忙踏上两步,一派惶恐的道:“劳累你了,枫哥。”

谢青枫轻轻搓揉着双颊,懒洋洋的道:“不用客气,五郎,劳累只怕还在后面……你看到了吧,钱财这玩意真能坑人,不但坑人,把人的心窍都迷住了。‘双剑落鹰’兄弟两个敢来斗我,全是那二万两银子勾引的;否则,他们必会再三考量。”

魏五郎四面探顾,悄声道:“枫哥,他们带来的那干帮手,当真会临危抽腿、偷偷溜掉?”

谢青枫哧哧笑道:“二万银子固然数目不小,但七八个人来分,每个人的份子就不多了,更重要的是,连这不多的数目眼看都到不了手,谁还愿意再拿性命往上凑?

这类的事屡见不鲜,江湖道上,你以为尚有多少个舍生取义、慷慨赴难的角儿?“魏五郎陪笑道:“至少尚有一个,枫哥。”

谢青枫笑骂一声:“去你的!”

望望天色,魏五郎道:“枫哥,是不是先在你这里歇息一会,然后再做打算?”

谢青枫道:“邵氏兄弟跟头一栽,我们不啻捅翻了马蜂窝,不讲方家人,四面八方想发横财的英雄好汉都会在闻风之下纷纷拥到;五郎,我这里是一时半刻也留不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招!”

魏五郎道:“不错,躲藏起来叫他们鬼影也找不着一条!”

谢青枫正色道:“五郎,你可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人在此地,目标显著,且敌暗我明,彼来此去,不堪其扰,等我们另换场所,互易形势,就该采取主动了。躲起来决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天地只这么大,却待躲到几时?”

面孔一热,魏五郎十分难为情的道:“你别见怪,枫哥,这大半生来,约莫是受我干的这行营生影响,躲躲藏藏,缩头缩尾惯了,意念一起,就是没出息的想法……枫哥,一个盗贼与一个武士,不同的地方便在于此了!”

注视着魏五郎,谢青枫真挚的道:“切莫小看自己,五郎,抬头挺胸,面对现实,没有人敢说你不是一条汉子!”

招招手,他又道:“我们走。”

脚步跟着挪动,魏五郎嘴里问:“就这么走?枫哥,你也不去屋晨收拾点什么?”

一边大步前行,谢青枫边道:“生活所需,四方多有,且我独来独往惯了,起来一身、睡下一根,又有什么可收拾携带的?”

魏五郎羡慕的道:“你真潇洒,枫哥。”

谢青枫摇摇头:“命苦罢了。”

脚下踩着厚铺的松针,行走起来便没有什么响动,除了魏五郎偶而一声干咳,林子里一片寂静,甚至连鸟鸣声都极为疏落。

走着走着,谢青枫放慢了步伐,等魏五郎跟上来并肩而行,魏五郎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沉闷,谢青枫已经压低嗓门开了口。

“五郎,凡是人,往往会产生一种预感,也就是说,未闻未见之前,心灵上就会预先有所反应,你相不相信这类的说法?”

呆了呆,魏五郎迷惘的道:“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谢青枫微微一笑,道:“自邵氏兄弟铩羽而归,我就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结,如今证明我的感应不错。五郎,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了结!”

魏五郎怔怔的道:“枫哥,此话怎说?”

谢青枫向后努努,小声道:“有人暗中缀着咱们,已经跟了一段路啦——稳着,不要左盼右顾!”

赶忙抑制着想要回头察看的冲动,魏五郎却掩不住情绪的紧张:“你不会搞错吧?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发现?”

谢青枫道:“在我们生存的圈子里,决不允许有错误发生,否则,付出的代价就大了。像眼前的情况,五郎,判断疏失便乃灾祸的开端!”

舐舐嘴唇,魏五郎忐忑的道:“这么说,枫哥,你是确定了?”

谢青枫道:“暗里追蹑着我们的,只有一个人,位置在我们右侧后方三丈的距离之内,这人的轻功相当高明,要不是林中太静,几乎不容易察觉到他的动静;五郎,我可以断言,此位老兄的修为绝对超过邵氏兄弟!熬醯糜械愦礁珊碓铮何謇删刹欢ǖ牡溃骸八裁床幌衷诙郑克鲜前抵懈盼颐窍敫墒裁矗俊?

耸耸肩,谢青枫安详自若的道:“不要急,那位朋友自会给我们答案。”

没有多久,他们已经来到林边,林子外是一道长满“凤尾草”的斜坡,越过斜坡,可以径往那条小河的上游河滨;也可以顺着土路去大道,但显然,他们一时之间哪儿都去不成了——一个苍劲而略带沙哑的声调,便在此刻响起:“二位,且请留步。”

先冲着魏五郎笑笑,谢青枫站定转身,嗯,面对的竟是一个模样打扮都非常奇突怪异的人;那人年纪大概五十上下,光秃的头顶上只留着稀稀疏疏的几撮花白发丝,大脑门、塌鼻梁,瘪着一张嘴,整副面孔,有点像一张凹进去的烧饼。尤其他穿着一套褐黄巾的衣褂,足登草鞋,手执旱烟杆,看上去又驴又土,活脱就似个赶车的把式,或者挑担卖青菜的贩子,哪有分毫的江湖味儿?

谢青枫端详着对方,笑嘻嘻的开口道:“这位老兄,敢请你是在招呼我哥儿俩么?”

那人拱拱手,一张嘴,居然缺了三颗大门牙:“正是招呼二位,素不相识,冒昧搭讪,还请二位包涵则个……”说得倒挺客气;谢青枫打着哈哈:“好说好说!老兄,你已搭讪过了,我们也遵命留步了,却不晓得有何见示?”

手上的旱烟杆似乎有些不安的在指节间抓动着,这位不速之客竟然带几分腼腆的形色——谢青枫注意到对方的旱烟杆,戒心立起,乖乖,那只烟杆粗若核桃,杆身似为老藤挖空,烟锅头大约儿拳,却乃赤铜打造。这么又沉又粗的一件玩意,如果说拿来过烟瘾,实在透着不可思议;但如用来当兵器,倒相当趁手,一朝敲上人的脑袋,怕不能连颅骨都砸碎?!

那人犹豫了须臾,才像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青枫兄,我姓包,叫包实顺,今年五十二岁,河南九曲埠人士,无端打扰,好生难安,还请青枫兄大度见容,惠予成全……”真是越讲越离谱了,文场武戏,要上就上,还来这些过门做什?谢青枫笑了笑,也客客气气的道:“言重言重!包老兄,阁下既知我谢青枫是何许人,就不必兜圈了扯闲篇,成全我不敢当,有什么需要我谢某效劳的,尚请明言,但凡办得到,总也量力而为就是。”

包实顺双手握着旱烟杆平竖胸前,像是“一柱擎天”、烧香拜佛的架势:“我呢,青枫兄,一个两道打滚、江湖讨食的老混混,这些年来,实在是穷困潦倒、一无所成,半点名堂也没有混出来。人活着,日子总得往下过,有一口是一口,肚皮饿提慌的辰光,往往就顾不得格调了,青枫哥,你说是吧?”

谢青枫似笑非笑的道:“这也算是一种说法,包老兄。”

包实顺的模样,带着明显的歉疚:“最近可是越混越难混了,青枫兄,为了找点进帐,沾得荤腥,好歹把这条老命撑持下去,经过再三思量,反复斟酌,实不得已,才来求告青枫兄你……”谢青枫和和悦悦的道:“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钻,包老兄,既然许‘吃’,就含得有合衷共济,彼此帮忙的意思。你有困难,而且找到了我,忝为道上同源,自亦不能坐视,请说说看,你需要多大个数目?”

包实顺磨蹭了片歇,才伸出两只手指头:“只这个数就行……”谢青枫目光一闪,道:“想不是二十两银子?”

哈下腰去,包实顺一派谦恭之状:“也不是二千两——”哧哧一笑,谢青枫笑道:“这样说来,老兄你是待要二万两银子了?”包实顺忙道:“青枫兄果是高明,一猜就着!”

谢青枫扬着眉道:“假如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银子,也简单,你会告诉我,只把魏五郎交给你就成了,是这么回事吧?”一伸大拇指,包实顺笑开了那张缺牙的瘪嘴:“‘青枫红叶’不愧是‘青枫红叶’,脑筋快,思路明,一点就透,佩服佩服!”

谢青枫眯着眼道:“过奖了,包老兄,魏五郎交给你,不是不可以,问题在于,你得有点份量从我手上接人才行,如今我只知道你叫包实顺,今年五十二岁,河南九曲埠人氏,光凭这些,恐怕还不够,你能再多缀上点东西么?”

包实顺想了,谨慎的道:“如果我说,我就是‘秃尾老九’,份量够不够呢?”

一听“秃尾老九”四个字,不但魏五郎脸色大变,连谢青枫也不由形态凝重起来,他重新打量着包实顺,缓缓的道:“你是‘秃尾老九’?”

包实顺陪笑道:“绝对如假包换,青枫兄,‘秃尾老九’不是什么好玩意,冒充他,占不了几多便宜;反倒会惹祸上身,因为我就是他,不承认也不行哪!”

黑道上有七个素以单枪匹马吃“杂八地”闻名的枭獍之属;这七个人横行南北,恶名昭彰,但凡有财路的地方,他们便似苍蝇见血,无所不沾,任什么肮脏钱、昧心财,总是猛搂狠刮,多多益善,完完全全的七个泼皮货,江湖中人统称他们七个为“七杂碎”。而尽管嘴里咒骂,心里鄙夷,却都怕招惹上门,避之则吉,因为这“七杂碎”除了行径龌龊,手段下作之外,个个皆具有一身拔尖的武功,八方横吃之余,亦确有他们要不要脸的本钱!

“秃尾老九”在“七杂碎”里排名第二,端的是个厉害脚色!说包实顺,许多人不知为何方神圣,然而提到“秃尾老九”,却是如雷贯耳了!

谢青枫无奈的摇摇头:“我却不知‘秃尾老九’的本名就叫包实顺,包老兄,你这名字起得妙,包实顺,挺谦虚朴实的万儿,真令人难以和‘秃尾老九’联想在一起……”包实顺呵呵笑道:“联想是种害人的东西,青枫兄,现实才要紧。”

谢青枫平静的道:“以你的身价和名气,包老兄,何苦沾这种血腥钱?”

居然叹了口气,包实顺的样子越发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土老头了:“不瞒你说,青枫兄,生活难过啊!有好一阵子没开市了,油盐柴米酱醋茶,哪一桩能不用钱去换?总不能作兴样样去偷去抢呀?好不容易得悉了这么一条财路,虽然数目不大,亦够多日嚼谷,凑合点,只有硬着头皮来告帮啦!”

公然明劫硬逼,还偏说成“告帮”,谢青枫不但不领情,憎恶之心,油然而生。他冷漠地道:“‘秃尾老九’欲待从我手中要人,份量是够了;下一步,包老头,就得看看‘秃尾老九’是否名符其实,有那个能耐了!”

包实顺容颜不变,只定定的注视着谢青枫,直到这时,谢青枫才发觉这“秃尾老九”的一双眼睛,竟是精芒凝聚,神华内敛,典型的内家高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