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浑小子>第23章 

  目睹过周壮壮撒酒疯之后,高一等和尚清华对陈林虎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一顿聚餐后除了陈林虎之外的其余三人都不同程度地走路打跌,只有他还能把推倒的易拉罐一个个摆好,让其他宿舍来串门的人换个时间再来。

  周壮壮半躺在地上大着舌头说:“陈林虎呢?妈的,他推我易拉罐屁股,真他妈流氓……”

  刚说完自己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尚清华把他踹到不挡道的地方,歪歪扭扭地走去厕所。

  陈林虎把易拉罐叠成四堆,分别是四人喝酒数量,他自己的那堆比周壮壮的高出一层。

  “装垃圾袋吧,”高一等也头晕,想帮忙收拾都有点费劲,“明天去上课的时候顺道扔了。”

  “易拉罐先别装,”陈林虎拿出手机拍了个照,一边上传到微信一边说,“等大头酒醒了,帮他认清现实。”

  高一等看看已经瘫在地板上准备入眠的周壮壮,真心实意地夸讲陈林虎:“你有时候还挺坏的。”

  陈林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夸赞,跟已经晕头转向的高一等一起把剩菜剩饭收拾好,又把在厕所睡着的尚清华抬出来。

  一直到快关宿舍门,方清才回来,对着满屋的酒气和地上的易拉罐小城堡皱皱眉,跟洗漱完的陈林虎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说话,方清挤着陈林虎的肩膀去洗漱。

  陈林虎这会儿酒意已经散了大半,脑子运作正常,没有搭理方清的动作,径直走到自己桌子前坐下,在等电脑开机画稿子之前看了眼朋友圈。

  他那张“易拉罐战争大获全胜”的照片获得了几个赞,除了高中后桌之外,还多出了张训跟段乔两个名字。

  段乔是前段时间从张训那儿要到的陈林虎的联系方式,加了之后照例发表了一篇二百字的小感言,偶尔问问老陈头身体。

  除此之外,陈林虎三五不时会从段乔的朋友圈里看到张训的身影,段乔总是半强迫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张训从家里拖出来感受一下现代生活的美好。

  他发完朋友圈后没多久,段乔给了他发了两条信息。其中一条是张照片。

  [段乔:巧哎,我跟老张也在聚,下次喊你!这家猪耳朵陈大爷可喜欢吃了,你能打包回去。]

  跟陈林虎和张训这种多少有点儿特立独行的人比起来,段小胖简直是热爱生活的标杆,对周围的这帮脑子有点轴的人散发出社会关怀,辐射张训的同时,还辐射到老陈头。

  陈林虎对段乔关心他爷这一点挺感激,回了句谢才点开照片看。

  一桌的凉菜烧烤,几瓶空啤酒瓶,桌子周围放着塑料的小板凳,露天的路边摊被街灯灰白的灯光映着,远处的地面上还能看到其他桌弹在地上的烟头,背景里后边几桌喝大的男客人们撩起衣服下摆。

  张训坐在桌对面,用透明塑料杯喝啤酒,半垂着眼半笑不笑,手里的烟没点燃,他在公共场所很少抽烟,但有夹在指缝或者叼一根的习惯。

  估计是从书咖直接去吃饭的,张训身上的衬衣还没换,挽起袖口,露出结实匀称的小手臂和手腕。衬衫领口比平时多松了一个扣,在夜晚的路灯下显出几分随性。

  一桌酒菜是重点,但被拍的有点儿模糊的张训像是照片上的吸光点,陈林虎觉得他跟后边儿的那些背景格格不入。

  陈林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才打了几个字发给段乔。

  [大虫:张训能喝吗?]

  熄灯的宿舍里只亮着电脑屏幕的荧光,陈林虎借着这点儿亮看了一眼放易拉罐小城堡的方向。

  社交能力也就算了,酒量方面他起码能扳回一局吧?

  -

  张训对酒文化没什么兴趣,喝了两口就放下杯子,看见段乔拿着手机正贱兮兮地在笑。

  “你是不是又胖了啊,”张训见不得他这样儿,“笑起来肉都在抖。”

  “滚蛋,”段乔骂道,“我正回小恩公微信呢,你少烦我。”

  张训夹了筷凉菜:“他怎么跟你聊上了?”

  “没,刚聊,”段乔把手机别到张训面前,“我发现他这人挺好玩儿的。”

  手机屏幕的对话界面,陈林虎发的那句“张训能喝吗”没有表情包也不带语气助词,让张训有点儿捉摸不出他是在认真问还是开玩笑。

  段乔的回复是:他是那种过年跟小孩儿坐一桌的水平。

  “你能不能说我两句好?”张训无奈道,“我维持一个优秀成年人的形象已经很难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他刚说完这句,陈林虎的回复就到了。

  [大虫:哈。]

  张训不知道怎么着,被这一个字跟一个句号逗乐了。

  他好像从这一个字里感受到陈林虎的得意,几乎能想象得到这小子挑眉的那个浑劲儿。

  “实话实说而已,”段乔哼了声,看看手机,纳闷道,“我小恩公什么意思啊?”

  张训嚼着猪耳朵慢悠悠道:“正嘲笑我呢,你以后少透露我的短处,多说一点儿我的长处。”

  “就这一个字儿你都能解读,到底是教语文的。”段乔说,“这就是你的长处。”

  刚说到这儿,段乔的女朋友宁小萌又抬着一件啤酒过来,顺手把雪碧递给张训,边挤兑段乔:“行了,才吃几口饭啊,光听你搁这儿喷唾沫了。不过确实啊,张训长得可不像一瓶啤酒就走路打摆子的类型。”

  宁小萌长得瘦瘦小小,人却是这张桌上最能喝的一个,张训十分感恩她允许自己喝饮料的行为。

  “他那是从小到大都没锻炼过。”段乔边给陈林虎回信息边说,“你不知道,他爸整个儿一斯巴达教育先锋,把他跟他哥张诚训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别说是酒了,菠萝啤都不能喝,除了学习不能有别快乐。高中那会儿有回吃饭我劝他喝了一瓶,好家伙他爸那一顿打……”

  话说到这儿,段乔顿了顿,不着声色地把话题带开,感慨道:“这要搁我身上,我算是人生的乐趣消减到底了——菠萝啤都不能喝啊,这世上还有乐子吗?!”

  张训懒得理他,拧开雪碧。

  宁小萌斜段乔一眼:“我不是吗?”

  “是,您是,您是我人生最大的乐子,”段乔立马改口,“您要是发个话,别说是菠萝啤了,酒心巧克力我都不看一眼。”

  张训敲敲碗:“狗粮就省省吧,我还想正儿八经吃饭呢。”

  “你就是缺少锻炼,我觉得你肯定没小房东能喝,”段乔没搭理张训的嘲讽,又跟陈林虎发了几条微信,“人家大学生宿舍随便聚个餐,喝的易拉罐数量都比你一年喝得多。”

  张训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界面还停在朋友圈陈林虎那条易拉罐小堡垒上,没什么新进信息,再看一眼时间,都快十一点半了。

  “你别跟他扯淡了,”张训撂下自己跟板儿砖一样没信息的手机,“人明儿一早的课,要点名的,哪儿跟你似的隔三差五就迟到。”

  宁小萌已经一个人吹了半瓶啤酒,一抹嘴:“你们说的是帮小胖追贼那人吗?我让你们帮我带个谢,你们带了没?”

  张训和段乔这才回忆起自己还有过这个任务。

  “是他,咳,那什么,”段乔转移话题,一拍大腿,“帮我追钱包,替邻居揍傻逼前夫,还在书咖给老张出气,哎呀可好一小孩儿啦,下回你真得见见!”

  因为段乔是个大嘴巴,张训说过的事儿他也基本都汇报给了宁小萌,所以这些她也知道的七七八八,点头赞同。

  “你当他面儿可别‘小孩儿小孩儿’的喊,”张训笑道,“他不乐意听。”

  “也是,好歹也是大学生,”段乔点头,“可他跟咱们差了好几岁呢,年纪上来讲跟弟弟也没啥区别。”

  “差几岁?”宁小萌问。

  “八九岁吧,”段乔回答,“你知道这什么概念吗?”他伸手一指小摊老板的八岁多的儿子,“看到没,差出来个他!你说我能不把人当小孩儿吗?”

  张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老板的儿子正坐在小马扎上逗狗玩儿。

  小土狗长得丑,伸舌头舔小孩儿的手指,后者露出一个很浅但很真心的笑。

  就跟陈林虎头回摸到他养的猫时差不多。

  张训撑着下巴看,脑子里好像空空荡荡,好像又塞满了那天房间里台灯的暖光。

  “所以我让老张多照顾照顾,住得近,打工地方也近,”段乔拿着毛豆跟宁小萌碰杯,喊了张训几声没得到回应,“愣什么神儿呢老张,刚我还说你得有个大人样,这会儿你就给我掉链子。”

  张训回过神,拿起手边的塑料杯,把剩下没喝完的啤酒全咽进肚里。

  “所以我刚才不让你以后少说我短处吗,”张训压下一股上顶的气儿,半眯着眼笑笑,“我得维持我成熟人士的形象。”

  一阵夜风吹过,落叶掉到菜汁油渍铺满的路边摊桌上。

  好像哪儿不大对劲的秋天到了。

  -

  陈林虎在跟张训借了第二次书后没多久,天气逐渐转凉,家属院理发店门口的露天跳棋大赛开始向室内转移。

  因为陈林虎脑袋上的那个豁口,老陈头跟儿子陈兴业的骂战刷新历史新高,持续了一周有余,直到陈林虎再回家属院依旧没有结束。

  具体内容陈林虎不得而知,但从几天后陈兴业买的全自动麻将桌搬进老陈头家大门来看,这场旷世之战依旧以老陈头的胜利作为结束。

  麻将桌装好的当天,全家属院都嚷嚷动了,对门廖大爷和老陈头的跳棋战争立马发展为麻将战争,打的轰轰烈烈,持续到晚上七八点才宣布明日继续。

  陈林虎在“胡了”、“碰”和“幺鸡”的麻将声里画了两个小时的稿子后,立刻收拾东西一路小跑上二楼,找刚好周六日下午休息的张训避难。

  张训一开始并不怎么接受陈林虎这个避难理由,亲自下楼感受了一下牌场老年人的热情后,不得不承认陈林虎出逃是情有可原。

  等陈林虎再敲开他的房门,手里夹着速写本,脸绷得死紧,语气沉重地说“我能在你这儿看会儿书吗”的时候,张训跟他对视了两秒,又在陈林虎说“我不出声,不打扰你,就是没别的地方去”之后,跟条件反射似地别开身,给陈林虎让了个进屋的道。

  这一让就让了不止一回,张训自个儿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陈大爷到底怎么吵的,”张训停下敲键盘的手,回头看了一眼陈林虎,“吵赢了还赚了战利品,很行啊。”

  陈林虎坐在书柜旁,速写本摊在膝盖上,头也不抬道:“不知道。他跟我爸吵架就没输过。”

  “我姥姥姥爷现在也去陈大爷家打麻将,”在旁边架了个小桌写卷子的丁宇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得到吃晚饭的点儿才回家。”

  因为每周会来张训这儿一两次,丁宇乐也跟陈林虎混了个半熟。

  肥猫可能已经对自己的领地不断冒出新的侵入者这件事感到麻木,趴在张训的床上,居高临下地用目光刮着陈林虎和丁宇乐的脑袋,大度地没有伸出爪子在上面挠上一挠。

  “大好的假期,”张训有一搭没一搭地挪着鼠标,有气无力道,“你俩就上门了。”

  丁宇乐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道:“对不起张老师,今天主要想早点儿把卷子写完,从画室回来就过来了。我下回换个时间吧。”

  “别,你都这么喊了,懂事儿又礼貌,我哪儿会跟你计较,”张训把“你都这么喊了”读了重音,继而扬起声音,“是吧,少房东?”

  陈林虎的目光从速写本上挪开,犹豫几秒低声道:“我不出声,不打扰你,就看书,行吗?”

  “我发现你是特别不会抓重点……”张训终于把头转向陈林虎,心想让你“喊个好听的”,你非得去抓“礼貌懂事”的关键词。

  头刚一扭过来,就跟陈林虎对上了视线。

  黑墨似的眼睛在秋天午后晒进屋里的阳光下透亮,张训从他紧绷的脸上出点儿谨慎,话到了嘴边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弯儿:“行,我之前也说了,你想来就直接敲门,我的猫听见动静都能帮你给我报信。”

  虎哥趴在床上打了个奇丑无比的哈欠。

  陈林虎盯着张训的脸看了几秒,没从张训带笑的脸上看出什么口是心非的痕迹,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他是真想不到周六日还有什么好去处。

  宿舍不怎么想待,家里已经被麻将占领,老陈头最近正在打麻将的兴头上,这老头儿平时爱好不多,陈林虎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能尝试性敲开张训的房门,头一回在张训的书架旁看了一下午的书。

  张训的房间入秋后有了点儿变动,卧室的地板像模像样地铺了层地毯,书架上的书也又有添加,陈林虎就坐在地毯上看书。

  不去书咖打工的时候,张训基本上都耗在电脑前写东西,腾给陈林虎一块儿地方后俩人就互不打扰各忙各的,偶尔谁起身去厨房倒水或者泡咖啡,会帮对方捎带手来一杯。

  有对口味的书,有地毯,有不怕自己的猫,有咖啡。陈林虎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像末日之下的避难所。

  避难所里还有不会让陈林虎紧绷和疲于应付的张训。

  “反正猫都习惯你了,”张训对陈林虎笑笑,又接过丁宇乐递给他的写完的试卷,“想来就来吧。”

  陈林虎没闹明白“猫都习惯你了”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但张训的声音带着笑,让他知道张训没在意这个。

  天气转冷之后,张训松垮的短袖也统统进了衣柜,取而代之地是灰色的高领薄线衣,裹着身体一路延伸到张训的喉结,衬得下颌线条更加清晰,弧度带着锐气。非常不讲究地套着条宽松的休闲裤,光脚踩在地毯上,能怎么放松就怎么放松。

  跟丁宇乐那两个啤酒瓶磕掉做的镜片似的眼镜不同,张训近视很浅,鼻梁上架的眼镜是一圈儿浅色的金属框,他半垂着眼读着一道阅读理解题,整个人有种成熟稳重的质感。

  陈林虎看了几眼,低下头把速写本朝前翻了两页,在一张侧面的人物速写上加了一副眼镜。

  “哥,你画什么呢?”丁宇乐蹲到了陈林虎跟前儿,接触了几次之后,他已经对陈林虎凶巴巴的长相完全免疫,说话也自在不少,“我能看吗?”

  陈林虎下意识把刚才那页遮了过去,翻到最新画的一页后才点头:“嗯。”

  丁宇乐颠颠儿地挤到陈林虎身边,伸头看了看。

  速写本上被划分成几小块区域,每个区域相当于一小块画布,陈林虎在每个区域里分别画上不同的构图。

  “你这画的是什么?”丁宇乐问。

  “有个系里的比赛,”陈林虎没什么起伏地解释,“我没想好怎么画,多画几个构图找找感觉。”

  张训也想起之前童翡在书咖里提过这茬,看陈林虎的意思是确定要参加的,不由也来了兴趣,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前倾身体伸长脑袋也跟着看:“这么多?”

  他跟陈林虎的距离还有点儿远,但一过来就遮挡了窗外的光线,可能是因为这样,陈林虎觉得他的存在感比离自己更近的丁宇乐还强,不自觉地握紧铅笔,在一个构图的框上描重了一遍。

  “这你都得画吗?”丁宇乐也觉得多。

  陈林虎摇头:“选一个就行。”

  这种凌乱的构图基本都是由简单杂乱的线条和色块组成,除了画者本人,别人是看不出什么内容的,丁宇乐问:“那你想好选哪个了吗?”

  陈林虎还没回答,张训的手就伸了过来,手指在一个构图上点了点,斩钉截铁道:“这个。”

  他点的位置过于正确,陈林虎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还看得懂这个呢张老师?”丁宇乐也挺稀奇,忙问陈林虎,“真是这个吗哥?”

  “……”陈林虎纳闷归纳闷,到也没撒谎,“是。”

  张训一本正经:“看看,我已经基本摸透了你的内心。”

  这话毫无可信度,要是换别人,陈林虎估计还能在心底冷笑一声。

  但从张训嘴里说出来,好像真跟加了BUFF似的多出几分正儿八经。

  陈林虎半眯起眼看着张训,后者胳膊肘支在椅背上,手撑着脸笑得有点儿狡诈。

  “真的,”张训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丁宇乐对这件事儿并不怎么好奇,他看看陈林虎,犹豫几秒才开口:“哥,那什么,你能帮我看看画吗?”

  陈林虎没听明白。

  “我们画室人多,评画的时候老师又讲得快,我没太听懂……”丁宇乐越说声音越小,蚊子哼哼似的解释了好几句,最后总结,“你能给我看看哪儿不对劲吗,我觉得不对劲,但我不会改。”

  他解释的那一长串儿其实都没什么用,光是丁宇乐说话的模样,陈林虎就能推测出他在画室里多半是没什么存在感,是那种不怎么会主动跟老师交流的类型。

  没等陈林虎回答,丁宇乐就从带过来的画袋里拿出一张素描纸,小心翼翼的递过来。

  陈林虎自己是美术生没错,但这种教人的事儿还是头回经历,那句“我也不会改”堵在喉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硬着头皮拿过素描纸看。

  丁宇乐应该是刚开始正统学素描没多久,写生的对象还停留在石膏几何形体的阶段,几个石膏组合在一块儿,陈林虎把画放远一些看了一会儿,没吭声。

  半晌没人说话,屋里气氛有点儿尴尬。

  “这画的是什么?”张训不得不站出来主动调节。“石膏像?”

  “几何形体。”陈林虎看了他一眼,“你不检查卷子了?”

  张训摸出根烟叼上,含糊笑道:“我还没见过陈老师讲课呢,得好好听听。”

  陈老师不会讲课,拿着素描纸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等丁宇乐都开始脚趾扣地的时候,他才伸出手,用拇指蹭过纸上的几处。

  “明暗交界线不用都卡这么死。”陈林虎的声音干巴巴的,为了显得不那么凶神恶煞,还放低了不少,“转折越大的物体明暗交界线越清晰,圆球体、圆柱这种有弧度的,交界线得适当圆润一点儿,找点书照着临摹临摹就懂了。”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张训都听的有点儿愣。

  陈林虎的拇指抹过圆球体上的交界线,铅沫儿被推着晕开,弓形交界线的两端被自然舒缓地过渡过去,球体的饱满圆润显露出来。

  张训的目光追逐着陈林虎的手指,白皙的指尖很快沾满了铅灰,他并不在意,随性地擦着几处类似的地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唇微微抿起,固执,还有点儿紧张。

  “我说的,”陈林虎顿了顿,“清楚吗?”

  丁宇乐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清楚,小陈老师。”

  “……不敢当,”陈林虎把画还给他,“少折我寿。”

  张训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家里还有几张,”丁宇乐也笑,看着陈林虎的目光里带着亲近,“能帮我再看看吗?”

  陈林虎很想说“不”,但丁宇乐的表情让他说不出口。

  他小腿上挨了轻轻一下,张训的脚非常欠地顶了顶他的膝盖,用幸灾乐祸的声音说:“哎,小陈老师,问你呢。”

  陈林虎瞥了张训一眼,碍于他是房主,陈林虎没朝他的脚上来一拳。

  “行,”小陈老师沉稳地点点头,又非常成年人地给自己的承诺补上一个补丁,“不过我水平也一般,说不来太多。”

  丁宇乐一骨碌爬起来,连着说了好几句“没问题”,小跑着回自己家里去拿画。

  屋里只剩下陈林虎和张训,还有一只已经倒头大睡的肥猫。

  “哎,小陈老师。”张训一看陈林虎没表情的严肃的脸,没忍住逗他,“怎么样,教小朋友有没有成就感?”

  陈林虎决定彻底无视他,摊开自己的速写本,一手拿着铅笔,准备再添几个构图思路。

  张训却没把椅子挪回去,还撑着下巴看他。

  不用抬头,陈林虎就能想到他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

  小卧室里只剩他俩时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张训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陈林虎画画,因为高度问题看不到陈林虎的脸,只能看到乌黑的头发和垂下的眼睫。

  “你能别看着我吗,”陈林虎忽然把头抬起来,无奈道,“我画不出来。”

  “巧了吗不是,”张训说,“别人看着我我也写不出稿子,我就想试试你是不是也这样。”

  陈林虎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张训跟瞪着王八蛋似的。

  张训举起双手表示服输,准备把椅子拖回原位。

  刚挪了还没半厘米,陈林虎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我选的哪一张构图?”

  张训愣了愣,回头看看陈林虎。

  陈林虎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是真没搞明白。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啊,”张训认真道,“你过来,我跟你说这种读心术的窍门儿。”

  陈林虎非常确定张训在瞎扯,但不知怎么着,还是往张训那儿挪了挪。

  张训俯身凑过来,在离陈林虎很近的地方说:“因为你在那个构图的框上加重了一遍,我就随手指了那个。”

  他嘴里叼着烟,发音有点儿含糊。叼烟前还刚喝过咖啡,口腔里的味道带着热意扫过陈林虎的耳朵。

  咖啡苦涩的气味急速被陈林虎的嗅觉捕捉,而耳尖抓住的确是一点儿温润的热。

  “我就是瞎猜的,”张训说完立马直起身,以免被陈林虎一拳爆头,“你不会真以为我知道你都想什么把?哎呦,虎子,多大人了,还信这个呐?”

  陈林虎看着这个头号流氓笑的肩膀直抖,好像跟大胜陈林虎一局似的,忽然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没等张训反应过来,脚腕就被一把拽住。

  陈林虎的一只手跟钳子箍住张训的脚腕,另一只手的手指绕着他的脚腕转了一圈,大拇指的指腹划过的轨迹如同一条温暖的蛇,缠着张训的脚脖子婉转而下,在他的脚面重重地碾了一道。

  张训仿佛有根筋被扭了一下,整个人条件反射般向后一缩,再看自己的脚腕。

  一道铅灰赫然拧在上边儿,脚面上的那道格外明显。

  “张训,”陈林虎打击报复成功,举着自己蹭干净的那只给丁宇乐改画的手道,“多大人了,光脚不冷吗?”

  他笑的露出一对儿没心没肺的虎牙,张训的脑子里闷热一片,心想这他妈的真是个浑小子,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嘴里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张训却没发现。

  陈林虎把烟捡起来递给他,仰起头看向张训的脸。

  金属眼镜框后张训的眼睛睫毛很长,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尴尬,胡乱地抖着。

  “我靠。”陈林虎听到张训骂了一句,“迟早得揍你一顿解气儿。”

  随即张训用丁宇乐的语文试卷轻轻抽了一下陈林虎的脑袋,盖住了他的视线。

  当视线被遮盖,陈林虎手里张训挣脱的感觉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脚踝骨的突节擦过他的掌心,残留下一道难以言明的触感。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出其不意(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