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杳杳洗漱完毕,屏退了银杏,一个人静坐在妆镜前。

  这一缓又缓了两日。

  周云辜没来找过她,她也乐得做缩头乌龟。只是他们先前约定好每逢三日,周云辜便亲自教导她一日,眼见着今日到了日子。

  她打开妆奁,一面小镜子镜面朝下倒扣着。

  杳杳手指伸上去,触到镜子背面冰凉的繁复花纹,一个激灵。

  “唉。”她收回手,“还是算了。”

  她连如何同周云辜相处都没思虑清楚,若是这古怪的镜子又出了什么新岔子,她可就真顾不过来了。

  就这么片刻的耽误,银杏在外面唤她:“姑娘,周公子来了。”

  杳杳应了声好,又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了自己一番,就往屋外去了。

  周云辜依旧是一身浅色衣袍,此番抱着两柄剑,见杳杳出来了,丢给她一把。

  杳杳忙不迭抱住,剑有些沉,她一个踉跄。

  周云辜就趁她手忙脚乱之际,打量着她。见小姑娘脸上没有什么对他的怨怼之气,神色也如往常一般活泼,他暗自松了口气。

  “周周师父。”杳杳站定,真正见到了人,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几分,不由自主就乖巧顺从了些,“早呀。”

  小姑娘望向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像是还在记仇。周云辜抿了抿嘴角,终于放下心来。

  “先前教你的东西,有好生温故吗?”

  杳杳点点头。那卷文字她瞧着莫名亲切,很是看进去了一些,这两日也时常拿出来温故,如今几乎可以倒背。

  周云辜并不意外,反而觉得心中的一些猜想好像得到了更多的印证。

  他将心神收回,看似随意地掂了掂手上的那柄剑,手腕一翻,划出几乎无形的凌厉剑光。

  一片新落下的叶被劈成了两半儿,晃悠悠地落地。

  真精彩。杳杳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什么。

  “这么漂亮的剑法,你就拿来劈个落叶?”

  周云辜额角跳了一跳。

  杳杳眼尖地瞧见他那一瞬细微的神情,赶紧又开口补救道:“没有,我是说,今天难道要教我……这个?”

  她想用手上的剑指指地上的落叶,结果压根抬不起手腕来。

  杳杳就觉得,她应该是误会周云辜的意思了。他方才,只是耍个帅吧——

  周云辜却道:“嗯。”

  杳杳:“……”

  她也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周云辜,皱紧了小脸,用力去提那把对她来说实在有些重的剑。

  剑颤悠悠地挪动了一寸,在地上划出一道划痕。

  杳杳满意了,笑盈盈地看着周云辜。似乎是在问他,他明白了吧?

  周云辜却不搭理她,只道:“急什么。”

  他示意杳杳先放手,杳杳不解,照做。

  周云辜微敛了眉眼,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勾了勾指头。

  杳杳本觉得无趣,就要耷拉下眉眼,不过一瞬复又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把她握着就压得她抬不起手腕的剑此刻轻飘得如同柳絮,朝着周云辜的方向直直飞去,被他一把抓握住。

  他走近两步,重新将剑交到杳杳手上。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他说,“不要拘泥于事物的形式,用你所学去尝试与它们建立联系。”

  杳杳握住剑,若有所思。

  半日光阴悄然流逝。

  周云辜在梧桐树下摆了棋局,自己同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二色分庭抗礼,互不相让,走势扑朔迷离。

  周云辜沉吟片刻,落下一子,局面霎时扭转。

  杳杳依旧握剑站立,目光低垂,仿佛入定。

  叮。

  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杳杳缓缓闭目,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了些,那把剑却突然顺应着她的动作,一寸一寸地被她带动着抬起,直直指向身前。

  她睁开眼睛,敛去眸中微光。

  周云辜正看向她,神色难得流露出几分满意。

  杳杳就朝着他喊:“你看,你快看!”

  她说话间有些激动,泄了几分气,手上好好控着的剑就“哐当”一声,落了地。

  “……”

  真没面子。

  她红着脸,正要说“这个不算”,就听见周云辜倏尔低低笑出了声。

  “嗯,看到了。”他顿了顿,“做得很好。”

  杳杳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评价,眼里笑意快要装不下,整张小脸都发着光。看见周云辜竟朝她勾了勾嘴角,幅度虽然细微,仍然让她呆楞片刻。

  她顿时感到心里澎湃着一腔沸血,又低头去捣鼓她的剑。

  她蹲下身子,想了想,没有直接上手去捡,而是伸开手掌,试图找到方才灵光乍现的感觉。

  她只觉得周身有气流萦绕,仿佛同天地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而那把剑如同听见了她的召唤,颤悠悠地顺着她手掌的动作一点点悬浮起来。杳杳自然地伸手握住剑柄,再感受不到先前几乎压垮她手腕的重力。

  她欣喜地扬了扬眉,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周云辜的模样,转了转手腕,挽了个剑花,划了个空。杳杳这番动作没有什么攻击性,更谈不上凌厉,但是手上的剑却乖顺地顺着她的心意,轻松得很。

  她正沉浸在喜悦中,又想着下一步要如何,周云辜早已起身走到她身边,杳杳竟也一无所觉。

  直到她感觉脑袋被人揉了揉。

  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仰头去看周云辜,似乎是想要从他嘴里再求得一些夸奖言语。

  周云辜看看她,手从她头顶拿开,顺过她的颊边,碰巧有带着夏日气息的风顽皮地撩起杳杳鬓边的一丝碎发,拂过他顿住的手,带着痒痒麻麻的滋味。

  杳杳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眼睛里映着晴空如洗,也映着他的身影。

  周云辜敛了敛目光,收回手,径直往屋内走。

  “洗脸,吃饭。”

  杳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就里;进屋洗手时,才从水盆的倒影里瞧见自己左脸上一片尘污。

  但杳杳今日实在是开心,就不怎么爱同周云辜抬杠,人也乖顺得很。

  “我今日做得还不错吧?”她主动夹了一筷子菜,因为身量小,有些够不到周云辜的面前,她顺势就站起身来,往周云辜碗里送。

  周云辜就顺着她道:“是还不错。”

  是绝佳的苗子。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握住筷子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

  杳杳今日只想着同周云辜卖乖,注意力全然放在他身上,察觉到他的情绪,虽然疑惑,想了想还是抛出另外一个话题。

  “修炼还真的是很神奇,我不过将将触到门道,就能做出远超常理来的事情。”她有些感慨,又问,“你们除了这个,还要修炼些什么呀?”

  周云辜仍捏着筷子:“养气,修身,明心,正己。无非是积攒自身功德,了悟世间凡尘;道心纯明,自然造化无限。”

  除恶务尽也好,普化众生也罢,都不过是修道的途径。而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渴望造化无限。

  周云辜眼里却带了点自嘲之色,陷入回忆。

  他迢迢奔波,拜入山门,空荡的大殿内肃穆无声。

  年迈的掌门称得上是当世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高人,见他根骨上佳,起了兴,掐指算了一卦。

  “是个绝好的苗子。”掌门惊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光里有些怜悯,“可惜道心不纯,执念太深。孩子,慢慢来。”

  这本是寻常的评价。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又有几个能有纯然的道心;只是当他循声抬头,望见仙风道骨的老人家眼里那分怜悯,倏然觉得心头如有惊雷平地而起。

  他仿佛被一眼看透。

  是了,道心不纯。

  他闭眼,压下情绪。再睁开眼时,就看见杳杳咬着筷子,微微偏头看他。

  她生了一双杏目,疑惑时总是眼角微微向上挑,澄澈的眼珠子偶尔会转一转,但当她全神盯着一个人时,那里面就会倒映出那个人的身影,很是专注。

  周云辜没来由地心情好转了些,想到了什么,转而开口问她。

  “你自己也说,这些事远超常理,但你倒算得上平静。怎么,不会觉得害怕吗?”

  杳杳有些被问住了。

  是了,像今日这般意念移物心随意动,远超出自己这十数年的见解认识;而自己竟没有半分陌生害怕,反而玩得开心。就像当初得到那枚小镜子,如此反常之物,她竟也难生防备之心,只当它是寻常之物处之。

  周云辜见她若有所思,并不出声打扰。

  他心里一直有个猜测,如今似乎一桩桩一件件地慢慢应验。

  惊诧与欣喜早已同这个念头在第一刻升起又落下过,此刻他突然觉得心情低落而疲惫。

  小姑娘早已回过神来,兴冲冲望向他正要开口,他却倏然站起身,只丢下一句话:“有点事,下午你先自己练着,莫要扰我。”

  一张脸上收起了所有神色,瞧着就漠然得很。

  杳杳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周云辜已转身离开了。